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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颜色(无cp哲学文 ...

  •   我的手里捧着一叠画纸。画纸是粗糙的白色,草纸般的质地,透露出隐隐的黄色,如果是画笔用于着色,它一定能很好地承接,并且将它变为更鲜艳的样子。
      它会是什么颜色呢?我抬起头看向天空,向着它发出询问,你属于蓝色吗?我应该把它涂成你的样子吗?天空没有回答,或许是它太高远,声音隐没在动荡的空气中;那么,你应当属于大地吗?看着大地上脏污的黄色,我对此嗤之以鼻。
      森林啊,你会回答我,这叠画纸应该涂成什么颜色吗?
      不,我实在是太古老了。风传来了树叶斑驳的声音,你只用寥寥数年来度量我的永恒,这实在是太愚蠢了。
      蝴蝶停在画纸上,它的翅膀透出阳光照射,变成绚丽的彩色。
      我也要成为那样的颜色。我对着蝴蝶说,哪怕只是小声的气流也会让它微微颤动,如同在风里颤抖的落叶,遮盖阳光,她那竹节虫般的身体忽然丑陋起来,就像一只鲜明的爬虫。
      如果我还小的话,如果我说话还如同一个孩子,那么我是知道自己应该成为什么颜色的——如同蝴蝶般灿烂,透着阳光,沐浴着温暖。
      可是你现在长大了。蝴蝶轻声对我说,我已经不再适用了,你已然透过了我。
      于是蝴蝶为我讲了一个故事。这世界上的所有人的心脏都是一张画纸,从一开始就涂满了颜色——那是如同蝴蝶翅膀一般,稀薄的彩色。人们经过筛选,颜色会掉落,如同蚕茧般剥落,一片一片,最后变成你手里的那叠画纸。
      于是人类变得透明了。这颜色需要你自己去涂上,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就会有什么样的颜色。
      你想做一个悲观主义者吗?那么你或许适合忧伤的蓝色。你想做一个乐观主义者吗?那么你或许适合快乐的粉色。
      蝴蝶说,这么跟你说话,是不是显得我像个絮絮叨叨的销售?那实在是抱歉,我是朝生暮死的生物,我的一生抵不过天空的一瞬,我的成长不如树的周期。
      我如同蝴蝶,在时间面前,我们同样无力。我看着手里的那叠画纸,它并不规则,破破烂烂,被风吹得蓬□□来,跳动着,风从纸缝间流过,它们如同一颗正蓬勃着鲜活血液的白色心脏。
      蝴蝶说起一个古老的故事,人类本来并非生来就是彩色。当他们还是纯白的时候,他们带着画纸走出森林,手里握着不着色的画笔。从青石板的路上,到灰黑色的沥青公路;从人类群居的黑夜,走到工业革命的白昼。无数个你死去了,无数个你从黄土地上站起;无数个你走出荒原,无数个你沉睡在幽暗的阴沉海底。
      蝴蝶又说,人类呼吸,窒息,掐着自己的脖子,说着,再多一些光明吧。后来,蝴蝶来到人们的世界,被捕梦网抓住,死在画纸上,鲜艳的血透着阳光,把画纸染成彩色。
      你们啊,蝴蝶染出的后代,从那弯曲的基因开始,彩色成了你们的生来就有,只是蝴蝶的生命太短暂了,它们染出的绚丽,终究会褪色。
      人们开始逼迫后代,开始宣扬绚丽的重要性,无数保卫彩色的话语被建立了,于是孩子们潜意识地觉得彩色很重要,开始逼迫自己的颜色重新鲜活,直到某一天——孩子们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白色,不是褪色,而是在一瞬间,如同被白颜料所倾洒,每个人都成了白色。
      每个人都回到了曾经的模样,如同他们的祖先一样,捧着一叠画纸,站在萧瑟的风中,就像离开了茂盛大树的落叶。
      然后,大家都成了你这样。蝴蝶嗤笑着说,你们要创造什么,要书写什么。
      这是必须吗?我问蝴蝶,它没有说话,只是一瞬间,它就好像摇摇欲坠,它的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
      它落在我的画纸上,轻飘飘地离去了。它没有流血,苍白得不像一只美丽的蝴蝶,更像一只没有颜色的白鸽。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我的画纸上,被风吹走了。
      我没有流泪,没有为它举行葬礼,我在风里捧着那叠白纸,站在青石板的大街上,无数个人穿梭来去,他们手里捧着自己的画纸,那蓬勃鼓动的粗糙里,画着各种各样的颜色。
      这条长街如此绚烂,就像我根本不应该待在这里,它只是一个看上去很遥远的梦。我触摸上去,空气流过我的指尖,是悲伤的青蓝色。
      我到底为何悲伤?白纸捧在手上,就像不规则的破碎玻璃。有些人的白纸涂成灿烂的金黄色,就像闪闪发光的黄金;有些人的白纸涂成森林的幽绿色,那是如同天然翡翠的色泽。
      而我的白纸是如此透明。商人赞美黄金,诗人赞美玉石,没人赞美玻璃。它脆弱易碎,随处可见。
      而那颜色,到底应该怎样夺取呢?我沿着长街走着,还记得街角住了一位伟大的雕刻家,他的画纸上,有着大地般灰土的黄色。
      我在最后一阵风来到前,在白纸的最后一阵鼓动到来前找到他。那时他站在高大的架子上,正在进行自己的创作。大理石已经成型,透露出被敲打得不平滑的痕迹。
      我歪着头,看他忙碌的样子。那叠灰黄色的画纸放在阳光下,点亮的颜色照在大理石冰冷的表面,透露出隐隐的金色。雕刻家笨拙地移动着自己衰老的身体,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真的好老好老,凿锤在他手下那么无力,凿钉数次脱离他的手掌,而他乐此不彼,一次次拾捡起来。
      我听说他少年成名,富人为他千金一掷,晚年的积蓄足以让他过完一生。而他,为什么还要持续创作呢?
      创造了如此美丽的作品,他说,我的生命奉献给了雕塑。
      好奇怪。我忍不住问他,你到底要创造什么呢?你的画纸是灰土的黄色,分明不是雕塑的颜色啊。你雕刻的是白色,可你的画纸背叛了你,用那泥塑般丑陋的颜色嘲笑着你,为什么你还能声名远扬?
      雕刻家笑了,皱纹绽放开,如同一株盛开的花。他摇着头对我说,孩子,那不过是我死去后的颜色啊,我们终究,会成为一捧黄土。
      黄土上会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或者长出荆棘丛生,最后,我们都会死啊。
      死亡不可避免的。那么,我们到底为什么活着呢?如果一个人最后总是要死,为什么我们还要穷其一生寻找自己的颜色呢?如果是这样,一开始就画上灰黄色不就好了,如同这位雕塑家一样。
      我有些幸灾乐祸地窃喜,心想他虽然声名在外,其实还是像我一样没能找到自己的颜色嘛。掩饰般涂上了灰黄色,他其实和我是同类。
      那么我也效仿吧,像他一样,把自己涂成灰黄色,带着其实透明的人生活在这世间,反正最后也会死,死亡不过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即使是这样,你也热爱着雕刻吗?它对你来说,到底是必须,还是一种对于你终究会死的掩饰?还是说你只是一个彻底的奉献主义者,想要为这人间留下些东西而已。我询问他,只看到老雕塑家皱起眉头,按住我即将往自己画纸上涂下灰黄色的手。
      孩子啊,你就要这样定性你的人生了吗?
      可是人终有一死。不管是浑浑噩噩地活着,还是认真地走一遭,我们都是向死而生。我不肯松手,反驳着。
      老雕刻家叹了口气,看着尚未完善的大理石雕塑,意味深长地问,对你来说,只要最后死去了就行了吗?在你死去之前,不考虑做些别的什么吗?
      我不像您那样有名。这世上平凡的是大多数人,很多人游离在史书之外,没法为这世上留下任何痕迹,创造任何作品,我也是一样。
      那么,你愿意来参加我的葬礼吗?老雕刻家突然开口,等到我死去的那天,你再考虑到底应该为画纸涂上什么颜色吧。
      他的表情太笃定,我在那皱纹间看到了不由分说的坚持。于是我停手了。或许是出于对所谓大人物的尊重,或许是我本来就是一个左右逢源,无所谓的人,总之我停下了,重新捧起自己白到透明的画纸,离开了雕刻家和他的雕塑。
      我想,我或许这辈子都找不到自己的所爱,我如同找不到归宿的浮萍,会在这个满是色彩的世界游荡一生,带着我那纯白的梦,带着我那永不着色的画笔,在这人间浑浑噩噩下去。
      既然不属于生,那便必定属于死了。我捧着我的画纸,在尚且年轻的日子如是想,我是不是应该为自己谋一块合适的墓地?或者说,我应该以何种方向死去?海洋太广阔,天空属于永恒,大地下埋着太多生命,我到底属于哪一方天地?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站在青石板长街的街头,捧着那粗糙的画纸,多年来的麻木终于浸透我的灵魂,我再也感受不到喜乐,靠着容易成瘾的药物在破纸板间睡去,梦境再也不会造访我,它们将我一致排除在外。
      于是我只能孤身一人面对如此长久的黑夜了。因为透明,因为没有任何颜色,没有生物再为我停留了。
      我在春冬交替间,在雪雨交替间,在人流涌动中,等来了老雕刻家的葬礼。葬礼如此盛大,似乎没有一个人不为他的一生所感动,那画着灰黄颜色的白纸被摆在灵堂正中,人们仿佛以为他为了这份颜色努力一生,实际上那丑陋的肮脏无法代表任何东西,那只是他棺材上的一捧黄土。
      一座雕塑从他家里来到我的面前,一纸遗书让它被迫来到了非亲非故的我手上。红绸缎下,他临终都还在雕刻的雕塑成了他的绝唱。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面对那座雕塑,月光下,那遮盖下露出的大理石表面被浸润成冰冷的形状,而他仍然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我感到被愚弄了。那捧画纸被摔在地上,手用力拽住红绸缎,把它拉下来,而雕塑的全貌就这样映着清冷的月光,闯入我的视线。
      那是老雕刻家自己。那座雕像栩栩如生,雕刻着它的主人年老的样子。花白的头发,被刻意续长的胡子,连那刻缝组成的皱纹都清晰可见。
      我忽然浑身发冷。雕像的底座,用极其有力的笔锋刻着老雕刻家的话,连带着这座雕像塑造的他,就好像他正在对我说话。
      我看到他站在阳光下,手指上停着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他笑着对我说,当你在创造作品的时候,它也在创造你。
      身后的画纸耸动着,我扭头看过去,发现它全部散开,拼成了心脏的形状。此刻它鼓动着,透明着,仿佛在等待我为它上色。
      我伸出手攥住画笔,雕塑那边突然传出一声巨响,石块突然崩塌,从那碎裂的白色大理石间,飞出无数彩色的蝴蝶。它们扇动翅膀,映着月光,飞向白纸的方向,所有蝴蝶铺在纸上,成了心脏的形状。
      于是我发现,那为我讲了两个故事,朝生暮死的蝴蝶回来了。它停在我的手指上,翅膀无比绚丽。
      它回来了,可是我来到这人间走一遭,还是什么都没能学会。我伸着手指让它停在上面,声音颤抖,我问它,你告诉我,人生到底需要怎样的意义啊。我无法像雕刻家一样去创造自己,我的双手实在是太愚笨了,我没有作品,我创造不了我自己,我书写不了我的人生啊。
      蝴蝶扇动着它的翅膀。
      可是人生,并不需要意义啊。它说,生存就是本身的意义,你在生存,生存就在书写你,把你变成有名字的你自己,不是生下来就在冬夜里死去的弃婴。
      我会死的,我最后会死,如果人都要死的话,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离开这个世界?蝴蝶离开了我,我把手收回来,捂着脸痛哭起来。
      生命是那么脆弱,随便的伤害都能让它凋零,既然是这样的话,我们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带着这份透明,不是蔑视人间吗?
      蝴蝶振动着翅膀,我仿佛听到了它那彩色的叹息。我曾经无比想要那般绚丽的颜色,我似乎能为了那份色彩付出一切,可是如今我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追求它了,那些曾经的渴望仿佛隔了一层雨,它留在雨夜的另一边。
      人类果然还是对自己过于严厉的生物啊。蝴蝶感叹着,看着我痛哭流涕的样子,重重叹息着。
      不管是浑浑噩噩也好,还是励精图治也好,这都是你啊。为什么你会觉得,活着必须要是鲜艳的颜色呢?生存本来就是平凡的,为什么非要让它历经艰辛,在泥泞里开花呢?
      你可以做一颗不开花的种子,你可以做一株枯萎的花,你甚至可以不是花,你可以是飞鸟,游鱼,你明明是你自己。
      蝴蝶组成的心脏开始剧烈耸动起来,它们仿佛叫嚣着,带动着心脏不停翻滚,就像正在跳动。
      愚笨便愚笨,这也是你啊。
      我抬起头,在泪水中看到了扭曲的黑暗天空。
      这不是理想乡,更不是我所描绘的梦想。我曾对着这个麻木的自己大喊,我到底将何去何从啊。带着这份白色的我,到底能走到什么地方呢?时间的间隙中留下了太多的我,她曾向往着车马缓步,游山玩水;她曾向往着功成名就,前途光明;她曾经无比用力地要活下去啊。
      所有的梦想组成了这个白色的我,捧着那颗白色的透明心脏,易碎得如同廉价的玻璃。如果是这样,我所创造的这个作品,昭示着我永恒只是一个人类,一个平凡的人类,今天,明天,未来,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我呼吸着空气,为了有一天到来的死亡活下去。
      为了活到那个时候献出一切,这会是在书写自己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应当是什么颜色呢?
      我突然停住了哭泣,最后的泪水滑落下去,融化在这黑夜的空气中。我努力地在黑暗中撑起自己的身体,向着蝴蝶包裹住的心脏奔去。我用力拨开蝴蝶们彩色的翅膀,在绚丽缠绕中,我感到自己无比亢奋,那具麻木的身体用力拨开所有迷雾,在翻腾的鼓动间,我看到白纸露出了它那并不明晰的一角。
      我的颜色,一旦知道了我的颜色,就一定能明白我到底把自己塑造成什么样了吧?人生不需要意义,可是我需要色彩来判定我的成功与否啊。我想知道我到底成了什么样,我那倾尽数年的书写,到底让我走到何处。
      我近乎癫狂,蝴蝶翅膀组成的颜色迷了我的双眼,我仿佛看到它们在阳光下跃动,头顶是永恒的天空,翅膀下是黄土地,人类狭小的历史里,蝴蝶们流着鲜血,将人类染成五彩斑斓,于是人类的历史建立了,从一个兴盛跳到另一个兴盛,最后来到了我这里。
      我拨开所有云雾,颤抖着摸向纸张,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并非看到了什么神迹,也不是过于失望导致的疯狂,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发笑,只是对着月光下,满天的彩色蝴蝶,用尽力气笑着。
      我伸出手,试图触碰那满天的颜色,又颓然收回手,看着那仿佛遥远的场景,终于停下了大笑。我叹了口气,终于冷静下来。
      我看到了那颗心脏的颜色。它跳动着,透明而光滑,借着月光,露出了我那张哭泣过的,又笑过的,疲惫的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颜色(无cp哲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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