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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番外九——西陵 ...

  •   永安二年,陆抗接到了建业朝廷的调令,擢升他为镇军将军,驻守西陵。
      这一年,他三十四岁。
      当他带着部下来到西陵城时,他的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里是他的父亲扬名四海之地。那时候,陆议三十八岁。那一年,西陵还名曰夷陵。
      四十多年过去了,这里的防务基础依旧沿用着他父亲陆议在当时所筑城防,很多防御工事依旧维护得很坚固。沿江而来的据点也与当年父亲所绘的宜都防御图所差无几——陆抗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曾经发现父亲生前绘制了许多城防的方案图。
      陆抗突然觉得,父亲并未离开过,他还在用他的方式守护着吴国。
      他走进营地里,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兵初见这位新来的将军时,甚至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陆……陆将军?”
      “你眼花了吧,陆将军都去世了十几年了。”
      “你看那边那个将军,是不是……”
      “整军!这位是新调任负责西陵防务的镇军将军!陆将军!行军礼!”
      “在下陆抗,上月接到陛下诏令,今日上任西陵部镇军将军。”陆抗一身戎装,声音洪亮。
      操练结束后,陆抗正走在回帅帐的路上,被士兵从背后叫住。
      “陆将军。”
      陆抗转过身去。开口的是一位看上去已经花甲的老兵,满脸皱纹,脸颊上还有几处深浅不一的刀疤。
      “何事?”
      “陆将军,请恕老卒冒昧,以前先帝的陆大都督是将军您的贵亲?”老兵向陆抗行了一个军礼,接着说道。
      “……正是家严。”陆抗怔了一下,大方答道。
      老兵抬起头,有些干涸浑浊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了一些兴奋的神采。
      “老卒是陆大都督部下兵勇,黄龙年间被调拨去了步将军西陵部。”老兵伏在地上,“黄龙年之后,便再无缘一见陆大都督。刚才在营门口看到您,老卒以为是……”老兵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低下头,似乎在努力地控制着情绪。
      “老丈,先起来吧。”陆抗见状,扶起了他,“老丈可是有话要同在下说?”
      “老卒曾随陆大都督打过夷陵和石亭两场大仗。大都督以前对手下人很是严格,却又很是照顾。老卒是夷陵地方人,黄龙那年,大都督还特地把老卒调到西陵。老卒一直想当面给大都督道谢,可谁知,这四十多年过去,竟是再也没有机会了。”老兵有些呜咽,向陆抗说道。
      “原来老丈是随家严征战过的前辈。在下初来西陵,还要老丈多指点了。”陆抗说着向老兵行了一个礼。
      “可不敢这样,陆将军。老卒先前曾经跟随大都督走过这西陵不少地方。当时大都督把这方圆百里的地方都亲自走了个遍,只为能找出所有可能伏兵夹击和运粮之地。”老兵回忆着往事,“最后,才有了那场大胜啊……”
      “老卒这脸上,都是当年追击刘备之时,被蜀军砍伤的……”
      “老丈,您还能再说些当时的故事吗?我很想知道家父当年的样子。”陆抗低下头去,“惭愧,家父夷陵大胜之时,我还未出生。”
      老兵与陆抗坐在营帐外,望着西陵的天空,说起了很多当年的事。

      五十年后,西陵烽火重燃。这世上的一切,仿佛都在以某种方式重演着,一遍又一遍。
      此时想要突破西陵的已经不是当年的蜀国,而是亡蜀后代魏的晋国。
      曾经的同僚步阐因担心被孙皓所忌,携西陵城和城中数万军士降晋。吴国西门户洞开。曾经吕蒙、陆逊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彼时已经出镇乐乡的陆抗接到孙皓的圣旨,连夜安排好江陵和秭归的防务,只匆匆领了剩下的三万兵马便出征了。
      当陆抗带着前锋星夜兼程赶到西陵城下,步阐早已经关闭了入城的所有通道,入口处全都部下重兵把守,态度坚决。
      “仲思兄,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你快些认罪,莫要这西陵城中军士百姓受你牵连!”陆抗领着人马,在西陵城下冲步阐大声喊着。
      步阐的父亲便是吴国开国后第一代的西陵督步骘。步骘驻守西陵之时,他的家人常住在武昌城,步阐便是陆抗少时的旧识。
      城楼上的步阐抬手,示意弓兵拉弓,回应道:“吴主不仁,残害良臣忠士。如今又逼我入武昌从侍,焉知是否要夺我兵权,取我性命!我步氏三代镇守西陵,未曾二心,却反遭吴主猜忌。我为手下计,不得不弃暗投明!幼节莫要再向前进,刀剑无眼,莫怪为兄!”
      陆抗远远地望着步阐,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吴军的哨骑到了陆抗身边。
      “大将军,秭归、江陵急报!巴东和襄阳两地晋军似在集结。张将军和留将军已开始加固城防以应对。”
      陆抗的脑海里一下子便出现了此次交战的场景。秭归、江陵再加上眼前的西陵城,晋军三路齐出,此势何止只是为了一个西陵,根本就是意在灭吴。尽管吴国早已千疮百孔,风雨飘摇,可对于陆抗来说,无论吴国是什么样子,这就是他的故土。西陵到武昌的防御更是父亲倾其一生心血为安江东基业而筑。陆抗早就有这个决心和觉悟,只要他活着,就绝不允许有人破坏这一切。
      他只望了一眼身后的西陵城,便调转马头,回到了西陵城外他的临时驻地。

      “诸位将军,我已经派人在西陵城外修筑了两层防御。内层抵御步阐,外层抵御晋军援军。你们带人分别进驻我指定的营地,协助工兵修整围墙。”陆抗指着地图,吩咐手下诸位将军。
      然而陆抗手下的几位将军却踌躇了。
      “大将军,敌多我少,西陵城又是重镇。趁晋国大军未至,我们应该先尽快攻下西陵才是啊。”
      “末将也是此意,如今再筑防御恐怕为时已晚。徒疲将士罢了。”
      “属下也赞同两位将军所言。兵贵神速,我们先于晋军到达,尚有时日。只要我们攻下西陵城,晋军便只能撤军了。”
      陆抗默默地扫视了座下的几位将军,他们个个都态度坚决,想要一鼓作气先拿下西陵,再与晋军决战。他缓缓站起身来,沉着地说道:“西陵之城坚,只怕远超诸位所想。如今我们若是强攻,非但会折损兵力,而且绝无可能尽克。届时,西陵未克,而晋军却至,又要如何?”在此时的吴国,只怕没有任何一个人比陆抗更加了解西陵地区的防务。
      “大将军,我等请战,定能速克西陵城!”几位将军都力主要先攻克城池。
      陆抗虽是三军统帅,却也掣肘于早已离心而各自为政的诸将。若再拖延时间,晋军援军一至,自己的策略无法实施,后果不堪设想。沉思了片刻,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罢了。那就请几位将军领手下兵马这就动身攻城吧。”
      没过几日,几位之前还胜算十足的将军,此刻都如斗输了的公鸡一般,耷着头,回到了西陵外墙的营地。而此时,陆抗正带着剩下的将士,在认真修筑内外城墙,准备御敌。
      “大将军,末将战败,愿受军法。”几位带兵攻打西陵城的将军一齐跪在了陆抗面前,准备领罪受罚。
      陆抗叹了口气,将他们挨个扶起,“既然如此,还望诸将能够将功补过,将西陵城外围墙尽快修筑完成。”
      就在西陵城外两道围墙即将修筑完毕之时,江陵的守军向陆抗发来了军报。晋将羊祜带着五万大军奔袭江陵而来。陆抗的营帐一时间又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陆将军,江陵城是重镇,不能有失。羊祜此番派了五万主力前来,而秭归和西陵部只有三万军,我们一定要先守江陵。”
      陆抗看着军报,脑海里飞速地思考着对策。
      西陵地处长江峡口,一旦此地为晋军所具,便可以一路顺江而下,突袭长江沿岸所有吴国重镇。陆逊很早在教授陆抗兵法之时便提过,战争的成败,有时非一城一地,而是一江一国,亦或是更为广大的疆土。西陵便是父亲所说事关一国安危的要地。陆抗一日也不敢忘却父亲的教诲。只要守住西陵,江陵就算被羊祜攻下,他也会受到其后吴军的东西包夹,必不能守。
      根据军报,羊祜企图利用江城外的水道运粮,更威胁江陵守军,要摧毁陆抗先前所筑的围堰,让江陵城成为泽国。
      陆抗没有回应属下的建议,而是叫来了江陵的传令兵。
      “你速速回到江陵城中,传我令,告诉江陵部的张将军,叫他立刻把围堰破坏,将水引去江陵城北。”
      众将听罢,一片惊愕。军帐里鸦雀无声,无人知道陆抗此举为何。
      传令兵也一时失措,一直跪在地上没有起身。
      片刻,诸将回过神来,才开始一言一语地开始劝阻陆抗。而陆抗却并没有理会。
      “传令兵,速去传令破堰!”陆抗蹙着眉,再次下令道。
      “是!属下立刻出发!”突入起来的严肃命令让传令兵身子一颤,忙起身出发。
      围堰被破,江陵城北顷刻之间被淹没。江水所过之地全都成了泥沼,无法行船自不必说,就是运粮的车马,都被陷进了淤泥里动弹不得。军粮根本无法运送。晋军无解,只得绕道江陵城外的山道,几日过去,五万大军的军需依旧差得很远。羊祜也只得放慢行军脚步,缓图江陵。
      江陵的困局暂解,陆抗也能专心应付西陵的战斗。此次战役晋军虽然兵分三路,但是无论是江陵还是秭归,不过都是障眼法。他们要的,只不过就是西陵。
      明确了这点,陆抗的心里变得前所未有得透彻。
      “大将军,我部朱乔和俞赞部降晋军了!”部将反叛的消息让陆抗手里本就捉襟见肘的军力变得更加窘迫。为了能将步阐部和晋军彻底隔开,三万守军分布在西陵城外围墙已经是非常吃力。如今军情尽泄,如果步阐与晋军里应外合,以其主力便很容易打破几处军力薄弱的据点。
      “抗儿,用兵,讲究虚实之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此时能则示其不能,彼时不能则示其能。随势而变,无常律可循。只是切记莫将真实暴露于敌前。如此,便可将敌军精锐玩于鼓掌,以我之长攻敌之短。”
      陆抗闭上眼睛,将此生所学倾于脑中。
      “来人,速传我军令至这几处据点,让他们立刻移防,进驻这几处薄弱之地。再传令去夷兵营,他们转移这几处重点营寨。记住,事情要办得小心,动静要小。”
      是夜,陆抗穿着戎装,手持佩剑,正襟危坐在军帐中,镇定地听着前方不停传来的军报。
      清晨将至,战鼓响彻军营。陆抗连夜调换的精锐和晋军来接应步阐的杨肇军主力开始对峙。
      陆抗的这数千精锐是以当年所领陆逊的五千部曲为基础,这二十年来辛苦操练出来的。战斗力极强。两军一直激战至深夜,陆抗部一度冲出围墙,追击杨肇的残兵。
      然而步阐还在,陆抗这数千兵勇已经是能抽调追击的极致。再追击杨肇几十里后,陆抗便下令中军和后军全部返回西陵,剩余前军以击鼓鸣号之势断绝杨肇的反击。惊慌失措的杨肇以为陆抗的追兵已至,便加速向晋国逃窜。
      三日后,杨肇的残军终于完全退出了吴军的势力范围。而同时,驻扎在江陵长江北岸边界上的羊祜军也因为接到了杨肇的败报,得知西陵大势已去,也只能无奈带着五万人的主力退回晋界。如此,吴军的敌人便只剩下困守西陵的步阐了。
      陆抗站在西陵的城楼下,望着城楼上的步阐,大声说道:“仲思兄,你所犯是谋反大罪,快快开城门认罪伏诛,尚可救这城中无辜之人!西陵已经不会再有晋国的援军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步阐此时正披头散发站在城楼上,他没有回答陆抗,只是用冷漠而蔑视的眼神回望着他。
      陆抗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下令攻城。
      西陵城中步阐的部下得知晋军已退,斗志全无,便绑来了步阐一家,以求赦免死罪。
      “仲思兄,步家世受皇恩,更是大皇帝步皇后宗亲,你何故如此行事,自绝于君?”陆抗走到步阐面前,低头问道。
      “我所犯是谋反大罪,如今事败,自知难逃一死。但侍候那晋国的司马家,也比侍候如今吴君要好千万倍。吴君暴虐,幼节,满朝也就只有你,还看不破这天下大势,还要愚忠于那孙家。”步阐抬头,不屑地看着陆抗,对着他冷笑着。
      “天下大势吗……”陆抗沉思了片刻,“也许吧,也许确是抗看不透……不过,只要我还活着,只要吴国还在,我便是吴国的臣,便不容许任何人背我主君,犯我国境。”
      步阐突然狂笑不止,“幼节你这又是何必啊!陆家就算再忠心又如何,陆相还不是被……呵,吴国迟早是要灭的。”
      陆抗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步阐。
      “来人,今步氏一族已擒。按吴国国律,谋反者,夷三族。把他们押下去明正典刑,以儆效尤。”陆抗停顿了一下,“自步氏一族以下,所有将士,一律收监。等候陛下发落。”

      大战结束。步氏全族伏诛。摇摇欲坠的吴国,经此一役,获得了片刻的喘息。陆抗上疏孙皓,请求他赦免了西陵其余守将和军士的罪。
      这天傍晚,陆抗一个人登上了西陵的城楼。天气阴沉,天上的乌云直压江边,仿佛凝固住一般,让人有些压抑。
      长江水浩荡不尽,向东奔流。耳畔的江风,一瞬间仿佛化作了父亲的低低耳语。
      “幼节,为父以你为傲。”

      西陵、建平,国之蕃表,受敌二境。若敌泛舟顺流,舳舻千里,星奔电迈,俄然行至,非可恃援他部以救倒县也。此乃社稷安危之机,非徒封疆侵陵小害也。臣父逊昔在西垂陈言,以为西陵国之西门,虽云易守,亦复易失。若有不守,非但失一郡,则荆州非吴有也。如其有虞,当倾国争之。臣往在西陵,得涉逊迹。
      —— 陆抗临终与孙皓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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