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往事》江左是谁开

110、番外八——伯言

　　戎儿是个很年轻很美好的女子。新婚那夜初见时，虽只是一瞥，我便看到她那光华灼灼的双眸。初婚的她紧张得一直在抓自己的裙子，连我的样子都不敢抬头看。我当时有点担心是不是自己的样子不好看，吓到她了。其实，我有点想去安慰一下她，不过看到她局促难安的样子，我只得借口处理军务尽快离开了。而我说我要去处理军务的时候，明显感到她如释重负。
　　新婚后的两三年里，她拒绝了我提出的让她住在华亭或是建业的建议，执意跟随我在任上。海昌的生活对于她来说，有些清苦。一切家里的事情都要靠她自己张罗，她自己种地、养蚕、打理府上的杂务。尽管这样，我能在府上和她相处的日子也并不多。大部分时间，我白天都在军营里处理军务和县里的民务。很多时候还要带兵去山里剿匪，经常一两个月都在外面。可是，好几次我班师回家，都看到她坐在家里默默地等着我。看到我回来，就会对我温柔地笑着，对我说，“伯言，你回来了”。虽然我们见面的时候，说话还是不远不近的，但我心里有一些触动，有一些暖意。我的家里已经很久没有会对我这样笑的人了。渐渐地，我开始有些期待，期待每次回府的时候，都能看到她笑着等我的样子。
　　她很喜欢吹笛子。她有一支白色的玉笛，一直都珍藏着。我在家的时候，她有时会吹笛子给我听，我很喜欢她家乡的童谣小曲，每次听到都会觉得很放松。有时候我会遗憾自己不擅乐理，无法与她同奏。可是她却不介意，她说，只要我愿意聆听，她就已经很开心。
　　去芜湖驻军前，她红着脸，把那支写有《诗经·伯兮》的竹简放在我的手上时，我居然发现自己有些悸动。那是一种很微妙很美好的感觉，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其实，三十多岁的人了，我也是第一次觉得这么害羞。而我，却还没有她这么勇敢。可是她刚说完就一路小跑着离开了，没办法看到我也脸红局促的样子了。她看到了的话，大概会笑我吧。
　　石亭大胜班师，我同陛下一同站在城楼上。城楼周围到处都是欢迎凯旋之师的官员和百姓。我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穿着一身粗布裙，头发只是简单地盘着，完全看不出她就是大都督的夫人，我不禁笑了。我看到她抬着头，望着我，正冲着我开心地笑着。那一瞬间，我才觉得自己是真的胜利了。
　　妙双和延儿去世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能沉浸于痛苦之中。我和妙双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我甚至没能赶回来参加她的葬礼。我很难去说清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她为了我父亲与他家的恩情和幼年时我对她的一个举动等了我那么多年，而我为了家族的前途娶了她，我们的婚姻加深了顾陆两家经年的亲缘，唯独我和她内心无人可以理解。我曾经一直以为，我们不是爱慕对方，我们只是无依的人，互相依靠。可后来我知道，是我辜负了她，是我无法回应这份情义，我此生已经无法再回报她对我的恩谊于万一。他们死了以后，我痛苦于自己让他们失去了依靠，在这乱世里，悄无声息地凋零。我对自己有些自暴自弃，那段时间，我豁出性命一般带着军队在吴境内四处征讨山越。每次出征，我都会冲在最前面。我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就这样死在战场上。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也许是在自以为是地补偿，也许是在漫无目的地发泄。只有在战场上，我仿佛才能暂时忘记那些痛苦。
　　那几年，我成长得很快，对于军队的掌控也渐渐开始得心应手。可是，无人知晓那时的我内心有多么彷徨，多么煎熬。可这样的生活，必不能长久。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意识到，我不可以这样一辈子。
　　为了化解陆家和孙家的芥蒂，也为了能重新面对自己，我答应了孙将军的赐婚。我只是未曾想到，我竟遇上了这样的一个姑娘，而她将我彻彻底底地带出过去的泥沼。她是那样的简单明媚。她诚实地面对自己，坦荡地追求自己所爱，更包容我过去的痛楚。这些都让我渐渐地钟情于她。
　　这一生，能遇到她，也是我的幸运。我还想能再握着她的手，一直这样走下去。
　　可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意识却轻飘飘的。我突然很想再看一眼戎儿，很想亲口告诉她，我对那支竹简的回答——
　　——知子之心，杂佩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