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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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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影仪,准备就绪,《泰坦尼克号》,准备就绪,巧克力甜酒,准备就绪。
梅菲从厨房的柜子里翻出两个玻璃杯,给自己和夏彦一人倒了一整杯,醇厚的赭色在玻璃杯里颠簸摇晃。
“嗯?这是什么饮料,好甜。”
夏彦抿了一口,神色惊讶。
“巧克力饮料,好喝吧。”
梅菲看似随意地喝了一大口,晦暗的光线藏起她眉眼里的狡黠。
夏彦果然很好骗,或者说对于梅菲,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戒心。
他顺从地在懒人沙发上盘腿坐下:“怎么突然想看这部电影。”
梅菲抿唇一笑:“我小时候看过一次,特别喜欢,一直记到现在。”
她举起酒杯:“干杯?”
玻璃杯相碰,一声清脆的叮当。电影开场,他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实际上梅菲反复看过泰坦尼克号很多次很多次,多到她能记住每一个场景即将发生的故事,但她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毕竟现在,只需要等待就好。
巨轮破浪而行,晚霞浓烈得像上帝涂抹的油画。如果这真的是上帝的手笔,那么梅菲勉强相信他的确心存仁慈。
爱尔兰锡哨悠扬的前奏响起,仿佛跨越山川湖泊而来,还能从中嗅到穿过牧羊少年红卷发的风。
《我心永恒》的变奏圣洁得像教堂的颂歌,为Rose和Jack的相爱作配。
梅菲嘴唇微启,念出了Rose的台词。
“I’m flying.Jack.”
她合上双眼,轻轻出声询问,接受神启的信徒一般虔诚。
“夏彦,如果我是Rose,你会救我吗?”
如果我是被有毒的藤蔓困在城堡里的公主,你会救我吗?
如果我是有毒的公主,你会救我吗?
你会直视我能将人石化的双眼吗?你会亲吻我剧毒的嘴唇吗?
“当然了。”
夏彦似乎已经微醺,丝毫没有纠结她为何会问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语气认真到有些可爱。
“我永远是你的骑士,华生,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代价是什么,我都会救你。”
似乎是还觉得不够,他又补了一句。
“只要……只要有我在,世界上所有不好的东西都别想靠近你。”
那就好,梅菲无声地笑起来。
她已经在夏彦家中消磨了一个月,在这个世界剩下的日子还有多长?五十天?还是四十天?
不重要了,这一个月比过去十年都更像活着,更有意义,所以去他的海奥森,她要继续活下去。
即便只有四十天。
“夏彦,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吧。”
无需你披荆斩棘,也无需你付出生命,只要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你会来,我就会自己撕开藤蔓,划瞎双眼,割掉嘴唇,用纱布裹起所有鲜血淋漓的残破伤口,穿上我最好的裙子来到你面前。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夏彦没有意外,没有震惊,更没有喜悦。
他只是注视着她,目光比所有静谧的午夜更沉重,能写满一千零一首诗歌。
“……不可以,华生。”
他艰难地将视线从梅菲身上撕下来。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作为家人。”
他特地强调。
“除了这个。”
梅菲一言不发,好像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可仅仅是这样,夏彦就已经感觉自己身处即将喷发的火山之上,脚下涌动着他的贪婪,他的自私,和他灼热的欲望。
滚烫的岩浆每天都在上升,稍不注意就会跃出山口。
火山迟早有喷发的一天,理智迟早有被掩埋的一天,尤其是每一次见到蔷薇,他的心中都会漫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地动山摇。
可是不能。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能不为你考虑,不能不在乎你的感受,哪怕是在我死后。
这几乎已经成为了我的本能。
“华生,我……”
一阵钻心的剧痛忽然袭来,遍布全身,打断了他精心措辞的拒绝,好像血肉筋骨都被撕裂,直到皮开肉绽、乌血四溅。
夏彦猛地弓起身体,揪住了领口的衣服。
可恶,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怎么偏偏在她眼前。
发作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了,他绝望地意识到。
身旁的女孩似乎站了起来,夏彦不想让她有任何察觉,强迫自己松开了衣领。
尽管疼得全身都在抖,他还是艰难地挤出微笑。
“我没事,我就是……就是肚子忽然有点疼。”
梅菲静静看着他额头浸出的冷汗,心道肚子疼你揪领口做什么。
她叹了口气,在夏彦身前蹲下,伸出一只手。
“吃掉吧,会好一点。”
她的掌心躺着两颗白色的小药片。
夏彦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我都知道了。”
梅菲云淡风轻地说,递给他一杯白开水。
夏彦沉默地吞下药片,沉默地放下水杯,在木地板上撞出一声闷响。
电影还在放,作为房间里唯一的光源闪烁着,但梅菲的世界已经安静下来。
“既然……”
“夏彦……”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许久,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梅菲笑了:“你先说。”
“……”
明明还没到芒种,气温却已经如此闷热,夏彦抬手解开了衬衫的第一颗扣子。
“华生,我……其实,只要每天能看到你,我就很满足了。”
他露出一个虚无缥缈的笑容。
“真的吗?”
梅菲的声音堪称冷酷,好像不是在确认,而是在逼问。
她就是在逼问。
仿佛被她这句话刺伤,夏彦沉默良久,才缓缓道:“真的。因为你对我很重要。”
“非常非常重要。”
梅菲没有应声。
“所以,比起让我生命最后的五个月过得幸福,我更希望能守护你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无论我是否活着,无论以什么形式。”
五个月,梅菲想,已经够了。
“夏彦,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已经做出选择了呢?”
夏彦的表情抽搐了一瞬,他忽然愤怒起来。
“你做出了什么选择!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吼完,他却又立刻后悔了,双手盖住自己赤红的眼睛。
“不,抱歉,我……我不是在冲你生气。”
他按了按太阳穴,收回腿,把自己缩成一团。
“华生,我最多只能再活五个月……我连自己的墓地都买好了,就在我爸爸妈妈长眠的墓园里。”
“……我每年都会去给他们扫墓,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不想有一天你也会站在那里,以爱人的身份,感受与我相同的悲伤。”
“光是想想就会让我觉得痛苦。”
“所以算我求你,放过自己,也放过我好不好?”
梅菲的小腿突然剧烈地痉挛起来,几乎蹲不住。
于是她跪下来,用一只手托起了夏彦陷进黑暗中的脸。
“夏彦,”她轻声道。
“我失踪的那段时间里,你还没有意识到吗。”
“我们的处境太过危险,我随时可能会死,甚至死在你之前,甚至我可能已经……”
“别!”夏彦瞳孔骤缩,一把攥住梅菲的手。
他的声音在抖:“……别说,别说出来。”
良久的凝滞后,梅菲投降般叹了口气。
她撑着地板,勉强站了起来。
“你再想想,好不好?”
梅菲离开了房间。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于是推开了二楼夏彦工作室的门。
她没有开灯。
她将夏彦的转椅移到书柜边,方便听清挂钟的滴答作响。
秒针持续不断的规律性节律让她想起了量子论,想起了蓝细菌,想起了宇宙膨胀,想起了南猿露西,想起了与苏格拉底交谈的狄奥提玛。
每个事件都是能写入教科书级别的意义重大,足够让她将思维投入其中,犹如鱼游入深海。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不知不觉间,时针转过一圈,三千六百秒就消失了。
工作室的灯骤然亮起。
夏彦的脸红红的,一手扶着门框,仿佛这样才能站稳。
梅菲抬头与他对视。
“……该上床睡觉了。”
他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明明才九点半,梅菲心中好笑。
看来刚刚夏彦又在不知情中喝了不少巧克力酒,彻底醉倒了。
梅菲冷着脸从夏彦身侧挤了过去,一言未发。
夏彦好像很委屈,却不敢和她搭话,只能默默跟在她身后,又尾随她走上了楼。
电影还在放,地上摆着两个空瓶。
梅菲猝不及防地回头:“跟着我做什么。”
夏彦的目光有些失焦,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啊?哦,我……我不知道。”
“我就是想跟着你。”
梅菲绷了半天的恶人脸,终究还是抵挡不住如此真挚的深情。
她无奈地苦笑一声。
“夏彦,你喝醉了。”
“是吗……可能是吧,我、我不擅长喝酒。”
“喝醉的人是没有理智的。”
梅菲循循善诱。
“其实我还……”
“所以你可以无所顾忌一点,做一些你清醒时不会做的事。”
夏彦的话音戛然而止。
“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明白吗?大家不会把醉酒的人说的话当真,也不会怪罪醉酒的人。”
“……真的吗?”
“真的。我保证。”
梅菲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抓住,拉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
“华生,我……我喜欢你,怎么会不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着你,一直喜欢你,最喜欢你。”
和游戏剧情几乎相同的台词,是他不知道在心中默念了多少次的告白。
夏彦总是太温柔,以至于梅菲快要忘记,他拥有怎样一颗炙热的心。
她的小腿剧烈地痉挛起来,幸好夏彦紧紧将她圈在怀中,才不至于跌倒。
“很抱歉……我总是在拒绝你,其实我有过很多计划,有很多想和你做的事。我想陪你一起看书,一起做饭,一起看烟火,一起旅游……”
“一直陪着你……”
梅菲却一怔。
什么叫“总是在拒绝”?
还有之前,夏彦的措辞,夏彦的反应,细细想来,都不对劲。
好像他早已斟酌过很多遍,好像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难道蔷薇其实早就对夏彦表示过心意?
小腿抽搐得太过剧烈,甚至开始发麻。
一个念头轰然闯入梅菲的脑海,炸出一片空白。
回想起来,她每一次小腿痉挛发作,都是因为夏彦。
那是蔷薇的意识。
哪怕已经被折磨得精神失常,意识混乱,身体的控制权也被外来者夺走,蔷薇残存的灵魂仍然记得她的爱人,仍然会为他心疼,为他心动,仍然在回应着他。
怪不得这条世界线里除了夏彦,其余三名男主与蔷薇的关系都不甚亲密。
原来她自始至终都坚定地选择着夏彦。
低沉的呢喃在她耳畔响起:“我会一直爱你,直到生命的尽头,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梅菲能感觉到大滴大滴灼热的泪水从眼眶滚落,回答着夏彦的每一次呼吸。
“我也是。”
不是属于梅菲的眼泪,也不是属于梅菲的回答。
遍体鳞伤的公主费尽千辛万苦逃出了城堡,却发现吹笛的少年另有所爱。
那是真正的爱情,绝非被囚禁数年的公主一厢情愿的向往可以媲美。
孤独的公主看呆了。
所以梅菲默默张开双臂,用这具偷来的身体紧紧拥住了夏彦,任由他所爱之人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衣服。
泰坦尼克号的剧情到了结尾,Rose流着泪亲吻了Jack冰凉的手指,最后一次说出她的誓言。
“I’ll never let go.”
梅菲忽然出声。
“夏彦,活下去。”
她的声音闷闷的。
“……什么?”
“你要努力活下去,竭尽全力活下去,直到最后一刻都不要放弃。为自己活下去。”梅菲揪住了他的衣服:“这是华生的命令。”
“……我不敢……”
“你必须敢。”梅菲固执地说:“你发誓。”
“我……”
“你发誓。”
“……”
夏彦沉默地亲吻了她的额头:“好,我发誓”
梅菲长舒一口气,然后推开了夏彦。
“好了,喝醉的人别在这里碍事,乖乖下楼去睡觉。”
梅菲一边说着,一边强硬地把夏彦连拖带拽,关到楼下的工作室内。
她独自打扫了房间,将一切都收拾妥帖,将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部打包带走。
既然腿伤基本恢复,就可以走了。
夏彦,如果你从未出现,也许我会一直习以为常地寂寥下去。
吃饭,喝水,睡觉,应付生活,等待着死亡来临。
直到我灵魂的焰火全部烧成灰烬,直到我从身到心彻底褪为虫噬的空洞。
你为我荒凉的宇宙带来星光,却并非为我而亮。
你慷慨的施舍于我一百三十亿光年宽广的寂寥丝毫无补。
只会让我的荒凉成为更加难以忍受的荒凉。
梅菲拦了辆计程车,入夜的未名市无比繁华,光影潮水般流动,到处都是喧嚣的热闹。
她闭上眼,仿佛看见一片洁白的白花苜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