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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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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景和依言带她离开了研究所,来到他在和印附近独居的大平层。
室内装修是简约的现代风格,窗户全为透亮的落地窗,从高处俯瞰未名市最繁华的核心区,路灯星星点点,绸带般交错的公路上仍不断有光点划过,像另一片银河。
梅菲的神经痛中场休息,当即满血复活,踏着比她自己脚大一圈的拖鞋乐颠颠地四处乱窜。
陆总给自己挑的住处,虽然不比陆公馆金碧辉煌,也相当豪华。单说面积,就足够十个小朋友玩捉迷藏。
高龄儿童梅菲显然是把这里当成了游乐场,不等陆景和介绍,已经一头扎了进去,用自己半瞎的眼睛兴致勃勃地探索起来。
陆景和两次口头制止她未果,干脆闭了嘴。
她闯进又一个房间,竟然在阳台找到了一个藤条编织的室内秋千,上面还塞了俩变形的抱枕,一看就有人坐过。
梅菲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她欢呼一声跑过去,却没舍得坐,只是伸出指尖顺着藤条的纹路描摹,想象着每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那个凛若冰霜的男人会怎么坐在这把孩子气的秋千椅上。
想着想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好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
“陆……”
梅菲正要起身,没想到一回头,一张成了精的浴巾已经劈头盖脸地罩下来。
“抓到你了!”
不顾怀中女人的反抗,陆景和不由分说将她裹成个大号的春卷,然后囫囵抱起。
梅菲哭笑不得,把糊在她脸上的灰色浴巾扯开,从春卷上端探出头。
“干什么啊陆总,仗势欺人、强抢民女?”
陆景和答得面不改色:“是啊,今天抢个大的,抢回来当压寨夫人。”
“不是,你先放我……鞋、鞋掉了!”
松松垮垮挂在梅菲脚上的鞋再无法忍受两位主人幼稚的行径,双双仓皇出逃,落在了半途。
陆景和眼里含着不明显的笑,一手稳稳抱着梅菲,一手推开了浴室的木门。
他倒是理直气壮:“没关系,洗澡,不用鞋。”
梅菲新得的猫爬架才刚探索了一半,就被铲屎官贴心地径直护送进了浴缸,满脸兴犹未尽。
见她眼巴巴地扒拉着浴缸边装可怜,陆景和抱起双臂挑眉,神态促狭。
“不洗澡,待会玩感冒了,我就把你送回宁和。”
“……”
不好,被他抓到把柄了,梅菲暗自懊悔。
等一切收拾妥当,月亮已经开始下沉。
陆景和吹干头发出来,发现梅菲已经自觉爬上了秋千所在卧室的大床,他愣了愣,语气有些迟疑。
“你……你想睡这里吗?”
梅菲摘下耳机,也很疑惑。
“你不睡这里吗?”
陆景和抬手摸了摸脖子,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如果你想睡这里,我就……”
“我想跟你睡一起。”
梅菲大大方方地直视着他。
她的语气不含任何狎昵或引诱的意味,眼睛好像众神取水的湖泊,清冽又澄明。
没有虚与委蛇和欲拒还迎,也不存在怀疑、恐惧与芥蒂,这双眼睛令陆景和无言以对,只觉得其中的坦率与热情足以让任何勇士与懦夫都屈服。
他愣了愣,轻笑一声,唇角勾起,掀开被子爬上床,作势要抢她怀里的香蕉玩偶。
“好哇,小娘子,真想给我当压寨夫人?”
因此他不得不屈服。
梅菲揪住玩偶头上的穗不撒手,迅速入戏。
“那当然,先说清楚,要当就当正夫人,你可不许临阵变……哎哎哎,副的也行、副的也行可以了吧,你把香蕉还我!”
陆景和好不容易虎口夺蕉,没给她留半点卷土重来的机会,反手将陪伴了他三年的玩偶扔到阳台的地毯上,是个典型的有新欢忘旧爱的负心汉。
“不可以。”
他一本正经道,拿起手机关掉顶灯,屋内霎时陷入黑暗。
一只有力的手臂勾住梅菲的腰将她揽进怀里,陆景和在她眉心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和我同床共枕是要收费的,你抱香蕉,谁抱我?”
接下来的日子,梅菲重操旧业,又当起了不劳动的社会废人。
因为镇痛药物的副作用,她一天中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而关于陆景和工作时间这位睡美人的去处,两人还有过一段争执。
“我雇个保姆照顾你。”
陆景和蹙着眉头,不放心她独自一人。
梅菲则坚决不同意。
“不要,别人看到我发病的样子,没准以为我在戒毒。这里离和印这么近,万一走漏风声,有损陆总您的名誉。”
陆景和一阵无言,他心里门清,压根与什么名誉无关,梅菲就是懒得应付陌生人。
“那……”
他沉吟片刻,没等开口,梅菲好像已经猜到他在想什么,脸色一变,如临大敌地连连后退。
“不行!说好了当随身挂件,我不走,一小时都不走。”
陆景和简直被她气笑了。
“既不愿意别人来陪你,又不想走,那就只剩一个办法了。”
他说得煞有其事。
“以后每天早上我把你抱去和印的总裁办公室,下班再抱你回来。”
陆总语出惊人,这次连梅菲都听愣了:“啊?”
“没关系,我办公室有好几个长沙发,纯棉布艺,又大又宽,睡着和家里一样舒服。我工作时也很安静,不说话,不会吵醒你。嗯,而且你不重,抱着很舒服,不用怕我辛苦。”
他笑眯眯地看着梅菲:“这样满意了么?”
梅菲想象了一下陆总每天抱着个半昏迷的女人进出和印大门的场景,不由联想到史书中带着尚在被衾之中的妃子上朝的淫君,没忍住,笑场了。
“哈哈哈哈……千万别,我不想当祸国妖妃,会被扎小纸人诅咒的哈哈哈哈哈……”
几番讨论最后都如此不了了之,陆景和拿她毫无办法,只能当起不早朝的昏君,将所有可以在家里完成的工作都带回家处理,有时候一天都不去公司一次,将琐事全丢给温辰帮忙。
家……陆景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然用的是这个字。
这么匪夷所思又自然而然的字。
他还在出神,主卧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穿着小熊睡衣的女人揉着眼睛走出来。
她打了个呵欠,随手拿过玻璃杯,就要接厨房的直饮水喝。
“喝热水。”
陆景和扣上钢笔的笔帽,不厌其烦地出声提醒。
梅菲僵在原地,好半晌才长叹一声,算是忍下了唠叨不与他计较,调个头走向净水器。
陆总的品味超凡脱俗、别具一格,放着面积巨大还隔音的书房不用,偏要在客厅工作,就是为了随时掌握她的行踪。
这可怎么好,难道恋爱进程也会随寿命长短自由伸缩?梅菲苦恼地想。
她怎么觉得自己连热恋的滋味都还没尝到,已经飞快地跳到婚后冷淡期了呢。
这厢她的顾影自怜尚未结束,那厢陆景和已经客串起医生的角色,打开记录文档询问起她的身体状况。
梅菲随手将长发一拢,倚靠在开放式厨房明亮的大理石台上,一边小口啜着滚烫的开水,一边眯起眼睛打量半身沐浴在夕阳中的陆景和。
他穿着居家的宽松T恤,橙红的余晖涂在手臂上,映出匀称有力的肌肉线条。
衣衫柔软的面料由他动作牵引,摩擦与褶皱之中,能隐约看出其下年轻精壮的肉/体,蕴含着蓬勃灼热的力量。
让她想起赤道成片的棕榈,草原奔跑的猎豹,还有比群花更美艳的金刚鹦鹉。
堪称艺术品。
再往上,近乎黑色的深蓝头发未经打理,有几根正潇洒不羁地往外翘,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副粗框眼镜,削弱了那双似星海似宝石的紫眸的锋芒。
像这样专注地向她提问时,竟然有几分……可爱。
“视力受影响吗,现在看我清……”
半路出家的无证医生陆景和望闻问切进行了一半,一抬头,才发现自己的病人格外流氓,正在用堪称垂涎三尺的眼神对医生动手动脚。
“……”
那目光中的渴望太显而易见,陆景和被盯得心脏漏跳一拍,忘了词。
流氓本人倒是无事发生似的,接着答:“没影响,很清楚。”
刚醒来时嗓音略带嘶哑,她故意将“清楚”两个字咬得很重很低,灼热的视线不加掩饰,放肆地在他唇颈游荡,末了还伸出舌尖,舔去嫣红的唇珠上残留的盈盈水迹。
她眼角弯弯,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挑衅一样。
陆景和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
“梅菲小姐,勾引医生是犯法的。”
梅菲无辜地瞪大眼睛。
她放下水杯,若有所思地走向陆景和,随后恍然大悟,笑吟吟地在他身前驻足,伸出手腕。
“这样啊,那麻烦你把我就地正法好咯。快来,已经等不及了。”
陆景和再也压不住笑意,无奈地摇摇头,合上电脑,眼镜被随手丢在大理石桌面。
他拉着她的手腕往前轻轻一拽,让她坐到自己腿上。
“过来。”
他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插进她柔顺的发丝间,微微仰首,衔住了她不安分的嘴唇。
梅菲合上眼,双手捧起陆景和的脸,尽情享受着这个绵长的吻。
仲夏的太阳极尽热烈,哪怕是临走前最后的光辉,也浓稠得像油画颜料。
橙红刷满了他们半身,另一半则沉没在阴影里。梅菲感觉自己好像跨在了光与暗的交界,同时承载了两种极端。
一半是生,一半是死。一半是焚灼,一半是霜雪。一半是狂热的白昼,一半是缄默的黑夜。一半是凋零磨灭的陈旧过去,一半是支离破碎的刺目未来。
她想起了被火山灰永远定格在两千年前的庞贝古城。
她忽然希望远方暗红的夕阳就是火山口,而阳光则是一千摄氏度的岩浆,喷涌迸发,天地变色,瞬间将一切喧嚣都杀死、将一切静寂都记录。
从此他们便会埋在不为人知的地底,默默拥吻数千年。
她是如此热切地期盼着,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陆景和忽然放开了她,手指缠绕着她的发丝,在她颊边轻轻抚摸,声音含着不稳的喘息。
“你不专心。”
他毫不客气地哑声指责。
“在想什么?”
这也能发现啊,梅菲无奈地想。这么敏锐,以后要做什么亏心事想瞒过他可怎么办?
“在想……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所以她选择说实话。
“……我?”
你。
不只是你。
还有其他的……一切。
梅菲捧着他的脸,默默良久,最终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陆景和的心却如坠冰窟。
她从来没这么笑过。
她唇角的弧度近乎苦涩,她眼里的情绪仿佛慈悲,她的笑容……温柔到无望。
梅菲今早醒来时,陆景和已经离开,所以她独自去了与海奥森的联络点。
海奥森向她透露了一个信号:你唯有忠诚,否则一定会被利用。
他们的口吻信誓旦旦,好像注定。
梅菲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思忖良久,为防是海奥森的烟雾弹,只给莫弈发了个消息,提醒他“小心”。
但此时此刻,某种命运般的直觉轰然降落,梅菲莫名有种预感。
都会发生。
这毕竟是她追求的现实主义世界啊,她自嘲地想。
陆景和揽在她腰间的手蓦然收紧,力气大得像要把她揉碎:“我不会离……”
他的自白还没开始,已经被刺耳的机械铃声打断,如同某种预言。
来电显示是莫弈。
陆景和几乎是慌乱地扫了她一眼。
梅菲立刻会意,自觉地起身走开:“我忽然想吃个橘子,你们慢慢聊。”
陆景和眼角抽了抽,他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不久前还与她亲密纠缠在一起的唇。
他接通电话。
“陆景和,梅菲在你身边吗。基地意外失火了,里面的资料……”
陆景和的神色骤然降至冰点,他快步走进隔音的书房,沉重的实木房门甩上,发出一声闷响。
落日终于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
梅菲从冰箱里拿了个憨态可掬的橘子,百无聊赖地削了起来,一刀到底,绕着圈的橘子皮还能拼成一个完整橘子的模样。
她精细地将其一瓣瓣分开。
基地着火了,莫弈为什么要问她在不在?
“你会被利用。”
夏彦追查的关键线索是芯片研究。
芯片啊……
最后一瓣橘子被她捏在手中良久,直到握热了,才慢条斯理地送进口中。
芯片。
陆总的房子不愧是豪华装修,书房隔音效果好得仿佛整间屋子只有她一个人。
他的眼镜还扔在桌面,钢笔卡着一叠纸质资料,电脑因为嫌其碍事而被推开一角,正委委屈屈地斜着。
头顶一排洁白的灯光投下,将偌大的客厅里每一个摆设都拖出了长长的影子,肃穆得如同雕塑,或者化石。
又或者刀。
无情地将现实与过家家划开,一刀两断,仿佛天渊之别,丁点藕断丝连的可能都不存在。
发出令人痛不欲生的裂帛之音。
梅菲把橘子皮拼拼拆拆了四回,陆景和还没出来。
如果陆景和让她回宁和做脑芯片检查,或者让她录像、受审甚至出庭证明海奥森的确进行了芯片人工智能相关的研究,梅菲会一口答应下来。
即便海奥森一旦发现了任何她背叛的蛛丝马迹,她就会死。
不仅要答应,她还要重新用轻佻的语气开玩笑,要接上方才半途而废的吻,要将这个夜晚一切冷漠的现实主义通通粉饰过去。
就当是作戏给自己看,送自己一个至少表面圆满无憾的谢幕。
她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你有什么想带走的东西吗,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出门。”
陆景和神色匆匆,梅菲并不意外。
她深吸了口气,跳下椅子,笑到:“我没什么想带的。去哪?你答应了要随身携带我的,你不去我就不去。”
陆景和脚步一顿,似是在犹豫。
最后他妥协了。
“好吧。我陪你去,但之后我还得回来,不能一直陪着你,可以吗?”
“行。”
梅菲爽快地答应。
反正她那时候也不一定还活着。
“你能流利地说英语对吗,意大利语和法语会吗?我记得你的母亲曾在这些地方生活过。”
梅菲本要回房间换衣服,门都关了一半了,闻言又莫名其妙地探出头:“能,意大利语和法语也会一点。但是……”
去宁和做检查和去警局做笔录还需要三种外语?
“那就好。我会帮你联系本地向导和佣人,但如果与他们完全无法交流,光靠翻译软件也很麻烦。”
这回梅菲彻底糊涂了,甚至怀疑自己的推测出了差错。
“等等,我们到底去哪?”
“去欧洲。国家还没确定……嗯,旅游。”
他可疑地卡了一下,才含糊道。
“对了,你的手机也留在这里,到了欧洲换个新的。手机号也一起换。”
梅菲终于听懂了。
她的猜测没有错,莫弈的确想要她做证人,但陆景和的选择与她的预设不同。
他想带她逃走,想把这个至关重要的活证据藏起来。
她呆呆握着雕花门把手,方才还巧舌如簧的嘴突然噤声。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概意味着陆景和宁愿放弃一击扳倒海奥森的机会。
大概意味着他宁愿背叛NXX。
大概意味着他宁愿放弃报仇。
一份积压了两年杀亲之仇,一份几乎将他腐蚀殆尽的切骨之仇。
大概意味着他宁愿再多忍受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海奥森一手遮天的世界。
大概意味着他宁愿不做救世主,宁愿当无耻的自私自利之徒,宁愿沦为为黑暗的帮凶。
大概意味着他宁愿背弃信仰。
那高尚到旁人难以想象的信仰。
他大概会把因此而额外至人丧命的罪责也全记给自己,化为铐在脖颈上的枷锁。
压得他成为行尸走肉的枷锁。
陆景和选择拯救世界的设想梅菲接受良好,而他选择拯救梅菲一个人的事实,反而令她困惑,令她惊慌,令她无措。
这大概是……
梅菲垂下头,她的手指正止不住地轻轻抽搐着,却第一次不是因为恐惧或绝望。
“我爱你。”
……的意思吧。
梅菲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