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宫门深几许》洳苡

42、第四十章 随风化轻絮

　　更漏滴到亥时，我仍踌躇不决。晚上用膳时书琴道今日十五，皇上依祖制在葳蕤华居陪皇后，如此机遇对我不知是好还是不妥。
　　婼水轻叩门扉，端了盅官燕来，道：“奴婢见小姐这里烛还未熄，便从小厨房端了份宵夜送来。”
　　我待她搁下食盅道：“陪我出去一趟。”
　　“这样晚了小姐还要去哪里？而且按宫规也是不允许的。”
　　“可现在并不在宫里。”
　　趁着夜色，我着一身寻常宫装，装束打扮颇似一般宫女，毫不出挑。夜色如几滴浓墨溶入水中，在穹夜中无边蕴散开，偶尔能见一轮明月伴着夏日凉风在云中若隐若现。
　　我嘱咐婼水在不远处守着，并道：“有人接近便知会一声。”
　　朦胧月色中，他翩翩立于溪边。夜初静，只有脚边涌涓溪汩汩。溪水淙淙而流，溅上粗糙的岩石便四溅开来，粒粒如玉似珠、晶莹透白，在皎皎月光下仿若珍珠落入玉盘，沥沥作响。
　　“我没想到你还肯来。”他脸上有淡淡的喜悦。
　　“我欠你一个解释，否则我不会冒此大险。”我迎上他的目光道。
　　“解释你这么突然地离开吗？其实，又怎能都怨你”他淡然说道：“经历了这么许多事，我已看开许多。”
　　溪水仿佛涵了一股清馨芬香，幽幽弥漫开来。我浅浅吸了口气，稍稍放心：“你能明白便最好了。”
　　他浅笑，转而又神情肃然，认真道：“若是我现在带你走，你会随我么？”
　　他此言一出，我尴尬得只涨红了脸，片刻镇定道：“你不会这样，我也不会由着你这样。”
　　“前有文君夜奔相如，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成一段佳话，我们为何不可效而仿之？”
　　我在心里轻叹一声，道：“我们又岂能和他们相比。我们肩上各有担当，你有妻室我亦为宫嫔，何况我们并不是只为自己活着。凤求凰已是回忆，黄花落，此时良辰又怎奈何？”
　　若是我心里只有君煜一人，以我的性子或许肯为他抛下一切，家族也好，名节也罢，未尝不会像卓文君那样随相如而去。但，一旦心里还有另一个人时，即便我与他的青梅竹马之情再难以割舍，我也宁愿孤身一人决不会跟他走。抑或是在潜意识里，我心中的天平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而我却未察觉到。
　　他眼里有些黯然，抢扯了一些不在意的笑意道：“我不过是白问一句，倘若你真想随我又怎会带着婼水在身边。那些话……不要放在心里……”
　　涌涓溪的细碎水花隐隐扑湿了我的裙摆，有湿湿的凉意。
　　“我只当那些是玩笑话。”我略颌首道。
　　他的一句话凝在嘴边，嘴唇轻轻一动又抿了抿，这自小便有的细微动作我再是熟悉不过，便道：“有什么话便说吧，我猜这才是你此行真正想说的。”
　　他方开口道：“小心太后。”
　　我心中一闷，便不安起来：“为什么？”
　　“当初你我两家暗中订亲一事太后未必不知。”
　　“但是……她终究是你母亲的嫡姐，难道她竟会揭露这层关系吗……”
　　“你该知道，建延初年太后在辅政时，曾与你父亲政见颇为不合，在朝中势成两派，如今她又知你我前尘之事，只怕她对你芥蒂已深……”
　　难怪，当初为绮缬小产一事她这样断然辣手，处处有意压制，不但下懿旨褫夺了我封号位分，还恨不能让我禁足在夕日轩，永世不能翻身。
　　我心里一凛，虽然害怕，但仍是道：“我会小心着，后宫这个地方，多待一日便多一分明白。”
　　他仿佛隐隐不忍，微微一蹙眉，道：“若不是我执意出征，你又怎会踏足到这重重危机、步步为营的境地，终是我对不住你。”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所有的爱与恨在时光荏苒中终会消逝，放下了曾经的执着，便是放过了如今的自己，千帆过尽处，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最后，他不忍道：“保重自己千万。”
　　我将被微风揉乱的碎发轻轻拨于耳后，道：“你也是，只是我们以后不必再相见，唐家小姐确实贤良淑德，你不该负她。”
　　这一次他沉默了，其实我更愿意听到他道他会的，如此我便不会再为他挂心，也不会关切此刻他的心究竟属于谁。他的眼神有几分游离、几分恍然，夹杂着一些凝神的坚定。
　　或许有时不回答便是最后的回答，我不再探究他心中所想，从容道：“夜色已深，我必须回去了。”
　　他颌首，我拾裙而行，裙摆轻轻拂过草间，惊起一片流萤。原是曲阑深处流萤几点，飞来又去。明灭不定的渺小光点悠悠漂游着，恰似点点乱寒星，清冷又孤寂。它们弄着自己怀中的微暗氤氲的光辉，三五而聚，弥漫在夏日幽暗的草丛间，又似要随我翠色流苏垂绦宫裙而去……
　　我没有再回首看他，只行至婼水身边，道：“走吧。”

　　注：
　　若君有两意，则来相决绝：
　　如果我怀有二心，那么你就与我决裂。
　　原句为“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出自卓文君的《白头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