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假作真时真亦假》天下第一刀

5、悔

　　行宫远比宫里自由，皇帝接连召了宝玉数次，每次回来，身上总多多少少带着点儿伤。
　　忠顺王日渐觉得宝玉的脸瘦了下去，颧骨越来越突出。
　　他时而懊悔，时而又自欺欺人，不愿承认自己后悔。事情原本可以做得更干净些，但当时他只想着玩腻了就送宝玉去死，也懒得弄干净首尾。早知今日，当初把宝玉养在城外的庄子里，便好了。
　　但终究骗自己也无法再继续骗下去，宝玉实在是不好了，由不得他再去纠结自己的心思。

　　“怎么样？”忠顺王问道。
　　太医摇着头：“不妙。臣可开些方子保养心血，但只怕治标不治本。这位的病，非臣所能医。”
　　忠顺王皱了皱眉：“既然你治不了，以后就别来了。”
　　太医收拾药箱往外走，却又听得忠顺王道：“他的事，外边若传出半句风声，别怪我不念旧情。”
　　太医嗫喏着：“自然，自然，这点道理哪里需要王爷费心嘱咐。”
　　忠顺王已转过屏风，画墨端了热水来，正绞着毛巾，给宝玉净面。
　　宝玉听见忠顺王走进来的动静，微微抬了抬眼，转瞬又闭上。
　　忠顺王没有言语，挥挥手，赶画墨出去，挽起袖子，亲自拿毛巾沾了水，一根根擦着宝玉的手指。
　　手指如今，摸着也是骨节分明的。
　　“可想吃些什么？烧了半夜，肚里不饿么？”
　　宝玉半晌不说话，忽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忠顺王愣了一下：“八月二十五。”
　　宝玉便起身，一迈腿就下了床，快得连忠顺王也跟不上，忙喊画墨拿了衣服，急急追上给宝玉披上。
　　“你要去哪儿？”忠顺王喊。
　　宝玉不回头。
　　忠顺王追上他：“怎么了？”
　　宝玉抬头：“前些日子刚下了雨，池里一定只剩残荷了。”
　　“啊？你要赏荷？府里的荷花当年是随便种的，并不十分好。前日骤雨，塘里只剩些残花枯叶，越发难看。我已吩咐人连根拔起，等明年开春再种些好的。昨日江南织造进京述职，我与他提起，他说南方……”
　　“那便是残荷也没有了。”宝玉打断他的话，“罢了。”
　　阴沉沉的天冷不丁又滴落两滴雨，顷刻便变作豆大般。
　　忠顺王扯了宝玉的袖子，拽着他往回走，迎面遇上提伞追过来的画墨。
　　画墨一边撑开伞，一边忙道：“二门外传进话来，说皇上召王爷觐见呢。”
　　忠顺王眉头皱得更深，接过伞：“照看好他。”

　　雨下得大，又没穿雨鞋，进屋时，宝玉的下襟已全湿了。
　　画墨忙着给他找干净衣服，刚翻出来，一抬头，宝玉已不在屋中。她吓了一跳，扔下衣服跑出屋外，见那呆子坐在天井处的花架下，雨水顺着脸颊流下，他却只顾看着那片片残花。
　　画墨急了，硬拉着宝玉要进屋：“真没见过这么呆的！”
　　宝玉纹丝不动，也不理会画墨，低低念了一句诗。
　　画墨害怕忠顺王怪罪，手上一使劲，却不曾想雨天地滑，重心一歪，连着宝玉一起摔在泥水里。
　　真不知道怎么接了这么难做的差事，画墨又气又累，泪和雨混在一起，简直分不清。她也懒得再去拽宝玉，索性和他一起坐在雨中，自顾自泣泪。
　　“何苦哭呢？”见她哭，宝玉倒是主动开口，“摔一跤不打紧，回去换身衣服吧。”
　　画墨觉得此人简直不可理喻，带着哭腔怨道：“不要你假好心！完了，这次王爷一定狠狠罚我！你天天发疯，几时在乎过别人的处境？我服侍你多日，就算再有千般不好，难道全是错处么？你何苦这样害我？”
　　宝玉痴笑一声：“可这雨声如何不叫人沉醉？你回去罢，我爱极了这雨声。”
　　画墨一咬牙，赌气回了屋，这位祖宗病了有人医，她病了可没有！
　　等她换了干净衣服，再支起窗看，宝玉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她叹口气，撑把伞站宝玉身边，一言不发。
　　可雨没有要停的意思，撑下去也不是办法。湿发贴在头皮上，画墨的头也越发疼起来，不知是雨的缘故，还是心情的缘故。她实在受不了，扑通跪在宝玉膝边，哽咽道：“小爷，自打你上次从宫里回来，已烧了两三次。王爷吩咐我照看好你，你若有三长两短，我只怕也不能活。求小爷怜惜奴婢贱命，回房吧。”
　　宝玉叹了一声，沉默了片刻：“何苦为了一己私心，害了好好的活人？宝玉啊宝玉，竟是你不通了。画墨，你起身罢，我听你。”

　　至晚间，忠顺王方从御前脱身，宝玉已早早睡下，王爷听画墨一五一十说完白天的事，凝眉追问：“再说一遍那句诗。”
　　“留得残荷听雨声。”
　　“你说他还写了些东西？在哪儿呢？”
　　“写完就烧了，奴婢抢了些碎纸，全在这里了。”
　　忠顺王捡起纸片，字迹已辩不太分明，拼了几句——「……倚栏听雨，忆卿之言……杳杳，哀葬旧日残花……自为潇潇竹下，香魂犹在，始信万般过往，皆乃情缘……洒泪诉西风，衷情对冷月……哀兮……」
　　这或许是篇祭文，忠顺王想，却不知他祭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