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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恨 ...

  •   忠顺王已转过屏风,小厮忙搭开帘子,身后传来宝玉的喊声:“天河岸边,木石前盟!若见到妹妹的魂魄,一定劝她来梦中见我!”
      装疯卖傻,就以为能躲得过么?忠顺王心里冷笑,停住脚,吩咐道:“去调个侍女来看护他,另找两个小厮守在院门外,不许他离开这里半步。等他伤好些,再去请嬷嬷过来教他一些规矩。记住,你亲自操办,选嘴紧老实的。”
      管事跟他多年,焉能不知他这话里的意思,连声应下,送忠顺王离开后,自去办妥,不多时,领过一个名叫画墨的丫头,带进来服侍宝玉。
      忠顺王换身朝服,进宫去见皇上。贾家的事,且有许多需要禀告。

      宝玉一个人独坐在屋里,画墨也不怎么理他。
      往常他的痴病犯起来,贾府一家上下围着他,皆无济于事,这会儿无人理会,竟然渐渐有些醒过来了。他自己摸着下了床,想倒杯茶吃,画墨听见动静,过来拿起茶壶,倒与他半盏冷茶:“留客住许久不住人,一切且先将就。”
      宝玉应了一声,抿了口茶,又浓又涩,实在难以入口,索性不喝了,坐在凳上又发起呆来。
      画墨斜眼打量他一番,想起管事之前说此人有些疯症,不免有些害怕,正想远远地避开,却听宝玉问她:“这是何处?”
      “忠顺王府里的偏院,留客住。”
      宝玉不再问,转头打量四周,不知想些什么,画墨又想溜走,宝玉却又开口:“你叫什么?多大了?家中可还有什么人氏?”
      “小人名唤画墨,今年十九,是王府的家生子,父母健在,家里还有一个哥哥。”
      宝玉听了,心里一算,画墨与晴雯该是同庚,便抬头,还真从画墨脸上看出几分晴雯的影子,油然生出几分亲切。
      “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虽则宝玉并无什么异常,但这幅莫名其妙的样子便足以让画墨敬而远之,她小心回道:“你是王爷带回来的人,我是管事派来服侍你的人。”
      宝玉想了想,好像确实是忠顺王带走了他。眼下贾家人都在狱中,却不知忠顺王所谓何意?

      一连过了数日,忠顺王再没出现过。
      宝玉一日日好起来,画墨虽话少,却是个实心人,并不趋炎附势冷待宝玉,当然,也并不热络。时而有嬷嬷过来,给宝玉讲些女子的礼数,请宝玉练习。宝玉既不能出门,便把这当难得娱乐,倒也十分配合。画墨瞧着,越发认定宝玉是有疯症了。
      月余,正是初夏,院里的丁香开得正盛,香气逼人。宝玉诗兴发了,吩咐画墨裁纸要写诗,画墨去翻箱倒柜了一番,回道:“留客住原先剩的几捆宣纸,已经没了,上回便是最后的。”
      宝玉道:“那便请人再送些来。”
      管事叫画墨来此时,只含糊说王爷带回一个人要她服侍,并未说明宝玉的身份,更不曾点明王爷心思,但画墨这些日子四处留心,已明白宝玉并不受宠,所以素来不愿多事,起居用度,一向能将就便将就,便推脱道:“府里快要放月例了,管事大人近日正忙,我想不便为小事烦他,过几日我再找管事拿去。”
      宝玉也知确实今时不同往日,并没说什么,正郁郁间,瞥见院墙角落里散种的几株芭蕉,一下子来了兴致,兴冲冲道:“有了!古有怀素书蕉,今日我们也来附庸风雅,就用蕉叶当纸。”
      说做便做,宝玉和画墨一起动手,摘了三四片大芭蕉叶,用水洗干净了再细细擦干,摆在院里的石桌上,从屋里拿了笔墨与镇纸,捋平了压在两侧。
      画墨年纪不大,见了这新鲜事,也快活得很,不由得话多了起来:“公子费了这般功夫,要写什么呢?”
      宝玉提笔思量:“便写一阙留客住,咏你和我萍水相逢的情谊。”
      画墨不懂这些文字上的东西,只听明白宝玉要写自己,在王府多年,哪里见过这等活泼亲近的主子,况宝玉又生得清俊,脸上便有些飞红:“公子拿我取笑了。”
      宝玉笑而不语,小楷落在蕉叶上,顷刻便写好上阙。画墨凑头过去看——「嗟春尽。正茫茫、轻风无定,平生潦倒,辜负几多时光。乍见花开似瀑,处处草绿,素手采青蕉。聊尽诗兴,忆当年、叶下数声言笑。」
      她识字不多,只看懂几个字,便问:“公子写的什么意思?”
      宝玉道:“写的是我平生不肖,辜负了好春光,幸而有你伴身侧,素手采蕉叶,一尽诗兴。写的实在不好。”
      画墨笑道:“我看公子的字不错,在蕉叶上都写得如此好。”
      宝玉道:“万不可再叫我公子,以前我府里人都喊我宝玉的。”
      “那岂不是大不敬,怎敢喊主子的名讳?”
      “原是为好养活,贱名人人喊得,不止我院里的丫鬟,连二门外的小厮,贩夫走卒,都喊得。何况,这也并非我的学名。”
      画墨笑道:“我早看公子气度不凡,今日听公子的口气,果然是大户人家出身,只是这里毕竟是忠顺王府,还是按王府的规矩来罢。”
      正说着,院外有脚步声传来,哗啦一声院门被推开,数人簇拥着忠顺王走进来。
      画墨忙行礼:“王爷。”
      忠顺王一眼瞧见石桌上的蕉叶,皮笑肉不笑:“真有雅兴。”
      宝玉一作揖:“王爷。”
      忠顺王哼一声,提起那蕉叶:“方才在院外就听见你们数声言笑,原是因为这个。”转头一瞪画墨:“忠顺王府的奴才,什么时候这么没规矩了!”
      画墨吓得连忙跪下。
      “自己掌嘴二十,长长记性。”
      宝玉一听画墨要挨打,忽然急了,一手拽住画墨道:“王爷,这不关她的事,你别罚她。”
      忠顺王回头:“你这下好了?不疯了?”
      宝玉道:“我本就好得很。”
      “那你明白我为何要带你来这里?”
      宝玉理了理衣服,走近忠顺王:“我虽不十分明白,也有八分清楚。王爷因为琪官之事一直厌恶我,如今贾家败落,自然要想法子报复我。”
      忠顺王奇了:“你既然知道,还这么淡然?”
      “不淡然又如何?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王爷权势滔天,我自然没什么办法。”
      忠顺王有些得意了:“原来你也不过如此,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
      宝玉却不理会他,反倒对画墨道:“你且出去,不用管这里的事,你家王爷要寻的是我的麻烦,你站在这里就是错处。”转头又对忠顺王说:“你找麻烦,尽管找我,不必拿旁人治罪。要打,就打我。”
      “好,你来替她受,你自罚了,我就饶她。”
      宝玉却不肯:“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让人自罚?我不做。”
      忠顺王恼了,立即一挥手:“把他给我押住!”
      “你以为你还是什么主子?从此你就是忠顺王府的奴才!给我打!”
      身后小厮立刻上前,左右开弓,毫不留情。
      忠顺王举步走入屋中,听院里噼啪作响,不闻一句求饶。他心里冷笑,这才是刚开始,以后且有他求饶的时候。下人捧着一件衣服跟他进来,静静立在一旁。
      一时罚毕,小厮拽着宝玉进屋来。
      宝玉双颊通红,神色却依旧如常。忠顺王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恼火,他真不明白,为什么此人如今已经是阶下囚,却还能如此高贵不凡?
      “哼。”忠顺王冷笑,“今儿我去宫里见了皇上,贾家的案子便算结了。皇上亲口下旨,你贾家的男丁一律发配,女眷一律赶回金陵老家,即日启行。至于你,我报了一个病亡,从此世上再无贾宝玉。”
      宝玉听了只低低叹一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大观园如此,贾家如此。这一天迟早会来,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再伤感也无用。”
      “你杀我打我辱我都可以,”宝玉抬头,“但要我自辱自贱自轻,却绝不可能。来吧,现在就把我绑了去打死算了,我但求一死。”
      忠顺王隐约意识到,自己过去在京中听到那些传言是真的,贾府的二爷,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
      他不信邪,一定要试试这人的骨头有多硬。
      “来人,拿春凳和板子来,”他沉声吩咐,“给我打。”
      小厮问:“王爷,打多少?”
      “只管打,打到他求饶为止。”
      宝玉面无惧色,也不挣扎,乖乖被人束住。
      小厮下手很重,他一声声喊疼,却绝不松口求饶。后臀渐渐浸湿了,全是血。眼皮昏昏沉沉,实在受不住,晕过去了。
      忠顺王冷眼看着,他不说,小厮绝不敢停。
      有那么一瞬,他想就这样打死算了,但没打断他的骨头,总有些不甘心。
      “停!扶他起来,上些药。”忠顺王叫过画墨,低声吩咐几句,“明早他醒了,你就这么办。”
      画墨低头应了,心里有些戚戚,真不知这位宝玉公子怎么得罪王爷,要受此凌辱。
      可王爷的吩咐是不能不做的。
      这算盘,忠顺王一月前就已有了谋划,现在确是要一步步做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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