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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归去来 ...

  •   雨过黄昏,院子里满是潮湿的草木气息,藤萝垂坠,从少年的发冠上掠过。
      温热的汤药在碗里打转,很是刺鼻,被宇文质小心地端在手里。他觉得指尖发烫,又不敢走快,用脚尖推开一半门:“父王?”
      他的父亲躺在榻上,温和地朝他道:“进来吧。”
      宇文质这才进了书房,将药碗送到父亲面前。
      齐王接过,又将书卷放在枕头边,见儿子指尖通红,就笑他:“怎么不用盘子端过来?”
      宇文质拍了拍后脑:“我忘了!下次一定!”
      齐王不由浅笑,在儿子的监督下,仰头按时服药。他的儿子在一旁看着,抱怨道:“太子一点也不体谅您,明知道这时候您的腿脚不好,还要您和宗室们一同跪迎……”
      宇文宪用空着的药碗在床头的矮柜上敲了敲,示意他收声。
      少年依旧不平:“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他已经是皇帝了,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父亲淡笑,捂着嘴,舌根苦得发麻,说不出话来,朝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几。上头盛放着半串葡萄和一个水壶。
      宇文质不知道父亲需要哪一样,就将果盘和水壶都拿了过来。
      齐王指着葡萄,儿子便摘了几颗,交到父亲手中。
      少年见父亲双腿依旧微颤,忍不住坐到榻边,为他捶弄着,宇文宪半靠着,瞧着儿子认真的模样,笑道:“过了今年,你就要去封地就任,心里有底没有?”
      宇文质正给他揉摁着小腿,用掌心贴着胫骨,闻言抬头道:“如果不是担心您和摩敦,我真想现在就去任上。”
      没想到他这样上心,齐王赞许地望着他:“好,家中你不用担心,我会上表天子,让你早些去河间。”
      宇文质眼前一亮,手头停下来:“当真?”
      父亲笑了笑:“只有两点,你记得,在外行事不得张扬,我会安排仔细的人给你做府中的记事,千万要多听多看,不得眼中无人。”
      宇文质当即点头:“另外一件呢?”
      齐王顿了顿,才说:“不是公事,冬至得闲的时候,派人去邺城外的帝陵一代,帮为父寻访一位故人。”
      宇文质似乎想起了什么,半眯着眼,吞吞吐吐地想问又不太敢问,他大致猜到了是谁:“我见过的,是么?”
      父亲看着他,似乎很是郑重地点头:“是的,他是兰陵王的兄长,陵寝应当就在一旁挨着,你去寻得,不要声张。”
      父子二人正说着话,嘱托声中,宇文质隐隐觉得,自己正从亡故的长兄的影子里走了出来,他心中振动,有些期待未来的日子。

      宇文孝伯带着圣谕登门时,宇文质还在和父亲诉说着自己的志向,上任之后,要先拜访当地的名士,了解河间风土,就像去年四伯入邺时,请来李德林畅谈三日三夜一般。
      圣旨来的格外突然,小冢宰宇文孝伯见他们父子二人正在谈话,笑道:“虎父无犬子。”
      齐王便让儿子先退下。
      宇文质给小冢宰行礼,抬头见小冢宰面色和煦,便知没有大事,这才默默退出,躲在外门偷听。
      屋内,孝伯制止了将欲行礼的齐王,温和道:“不必如此,坐着便好。”
      齐王素来谨慎,依照礼制行礼后才端坐下来,听他说:“三公之位,宜属亲贤。今欲以叔为太师,九叔为太傅,十一叔为太保,叔以为何如?”
      宇文宪皱眉,太师……上一个太师,这会坟头的树也该有两层楼高了,他不敢迟疑,当即躬身道:“臣才轻位重,满盈是惧。三师之任,非所敢当。且太祖勋臣,宜膺此举。若专用臣兄弟,恐乖物议。”
      孝伯见他当即推辞,且神情恭敬平和,不由点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齐王问他:“胡三,何以如此?”
      小冢宰面露忧色,但还是对他报以一笑:“无妨,既如此,下官先行回宫复命。”
      齐王知道他的性子,周而不比,君子不党,便是对人又万般赞许,也不会主动示好,便不再追问。

      回宫路上,孝伯心中暗叹,前些时日新帝才找自己密谈,想要除掉齐王。他当即失色,跪地叩头道:“先帝遗诏,不许滥诛骨肉。齐王,陛下之叔父,戚近功高,社稷重臣,栋梁所寄。陛下若妄加刑戮,微臣又顺旨曲从,则臣为不忠之臣,陛下为不孝之子也。”
      这些话,决计不能告之齐王,可他也不能坐观新帝屠戮宗室至亲……在辗转难眠的几天之后,皇帝才再次召见了他,要他传达这道口谕。
      这应当是皇帝的试探吧,孝伯想着,所幸他没有看错人。齐王宇文宪,自明帝在位时,便是尽忠竭节,谨小慎微,是以宦海沉浮至今近二十载,虽然一度威名过甚,却也安稳得全。
      也不知道,皇帝对这个答案,是否满意。

      天色渐晚,后院的池塘传来阵阵蛙鸣,倦鸟归来,宿在池边的高树上,咕咕声中隐去了振翅的响动。
      宇文宪才觉得膝腿的阵痛消了些许,想传些饭食来,趁着此时尚有胃口。
      罕见的,他的正妻推门而入,二人许久没有交谈了,彼此照面时都有些愣神。齐王妃面上依旧冷淡,让侍女端进来饮食,坐到他对面,不咸不淡地问道:“你要让质儿去河间上任?”
      原来是为了这个,几个侍女安静地摆弄着杯盘,他对妻子点头道:“是,他也想早些动身。”
      豆卢氏冷笑,神色也渐渐冷厉,质问道:“去了一个贵儿,还不够么!”
      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心结,宇文宪知道和她说不通,额头一抽一抽地干疼,不由揉着额角,竭力克制着:“这是孩子的心意,难道要将他绑在身边一辈子么?”
      王妃红着眼:“可我只有质儿一个孩子了,毗贺突,如果他走,我便跟着他一道!”
      宇文宪抿唇,不愿发作,便看着她,豆卢氏也不闪躲,直勾勾地回瞪着他。
      二人相持不下之际,下人来报,小冢宰去而后返。
      这么晚了,孝伯还有什么事呢?
      宇文宪不明,对妻子淡淡道:“你会将他逼疯的。”
      他的妻子看着他,似乎挤压了十多年的怨恨,愤愤道:“那么我呢,毗贺突,我与你生活了小半生,这些年,我也几乎要疯了!”
      说罢,她决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远了。
      宇文宪遣散去还在张罗饮食的侍女,又对仆从说:“快引小冢宰进来。”

      迎着齐王疑惑的神情,小冢宰也觉得尴尬,皇帝只让他传话:“诏王晚共诸王俱至殿门。”
      宇文宪只得起身,令小人取来朝服,官帽和笏板。
      穿戴之时,他忍不住问:“胡三,究竟为的什么事,如此匆忙?”
      孝伯也摇头:“非是下官有意欺瞒,实在是……”
      他回想起临行前,皇帝的神情,也看不出喜怒,只是郑译也在一旁,想来又和皇帝汇报了进来诸王的动态,也不知有没有告黑状。
      从前宇文赟为太子时,就对先帝厚待齐王有多处不满……
      想到宇文赟的脾气,温厚的小冢宰忍不住提醒道:“齐王,古来主少国疑,无论如何,还请您向天子禀明丹心,莫要意气用事。”
      宇文宪自然知晓他的苦心,朝他温和一笑:“多谢。”

      殿外,果然几位弟弟都在等候,见他来了,纷纷招呼:“五哥。”
      七弟赵王见他步伐迟缓,多问了一句:“可是尪痹发作?”
      他颔首,小声道:“不必在意。”
      兄弟几人还来不及寒暄几句,黄门令便在台阶上尖着嗓门,传令要齐王只身入殿面圣。
      几位宗室面面相觑,宇文宪眉头跳了跳,朝想要上前扶他一把的七弟摇头示意,才在宦官的引导下,亦步亦趋地走入殿中。
      宇文招依旧不放心,在殿外等了许久,也不见里头的动静,抬脚便想上前一探究竟,他才动身,两侧的禁军便围了上来,横戟拦住他。
      过了一阵,依旧没有人传召他们入殿,赵王对着殿门,又看看两侧森严的禁卫,愈发不安,不由咬牙:“究竟是做什么!”
      没人敢回答他,片刻的安静之后,殿内一声哗然。
      似乎是玉石碎裂的声音。
      而后,是新皇帝逐渐得意,乃至猖狂的笑声:“跪下!跪下!”
      赵王心惊,不由高呼了一声:“五哥——”
      除了两侧的禁卫用刀剑逼着他退下,无人回应,宇文招急得破口,又呼喊了一声:“五哥——”

      宇文宪无法回应赵王,他跪倒在侄子的面前,双目圆睁,猩红如血,十指被深深嵌进了喉管。
      他的身前,还有一张弓,弓弦从中断裂,弹射出大片大片的血迹,殷红四溢,沁入宫殿的地砖纹缝中。
      宇文赟望着五叔跪伏的身姿,看着他垂死挣扎尚在抽搐的双肩,才觉得这些年的恶气终于倾泻而出,挥了挥袖子,对左右道:“去看看,他断了气么。”
      左右或畏惧,或敬仰,皆不敢前。
      只有于智胆大,有恃无恐地走上前,用鞋尖踩着齐王的肩膀,狞笑着问了句:“宇文宪?”
      他见齐王不答,狠狠一踢!
      如山的身躯便掉落在地,他垂头,啧啧道:“喉管都断了一半啊……”
      是呢,行刑的武士们也围过来看,才见齐王被弓弦生生勒断的脖颈处,还在汩汩地淌出热血。
      赤血未干,皇帝对着于智吩咐道:“齐王谋逆,尔等即刻带兵去齐王府上,凡齐王所出五子及其亲昵者……”
      他狠狠地,吐出几个字:“即刻诛杀!斩草除根!”

      殿外,是昏沉沉的夜,悬在宫墙上。
      这一晚,无风无月,只有灰白的浓云,堆砌在长天,笼住闷热的暑气,叫人莫名烦闷。

      …………

      浑浑噩噩的睡了不知道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一盏茶的光景……连日的行军,叫他疲倦,一身甲胄坐在胡床上等待信使的回应时,竟然就这样阖眸睡了过去。
      直到有人在旁边推了推他的肩膀:“齐王……”
      他这才惊醒,拍着前额:“什么时候?”
      随从为他递来水囊,他接过,就着里头早就冷透的水,洗了把脸,全然清醒过来。
      副将撩开帘帐,朝他高声道:“齐王,是尉相愿,带兵来降!”
      他彻底醒了,起身喝道:“人在何处?”
      尉相愿率领部将,跪在大营外,正等着齐王的传令。
      他走到营帐外,大量着这位身形壮硕,血气腾腾的山东汉子,不由问他:“尉相愿,我听闻你在邺城时,曾欲废高纬而立广宁王为帝。今日怎会弃任城、广宁二王,倒戈来降?”
      尉相愿闻言,只能长叹:“大事去矣,知复何言!”
      宇文宪让他起身,见他神色不假,又问何故。
      尉相愿似是从心底长叹一声:“齐王有所不知,广宁王为人刚毅弘烈,若他肯自立,齐军尚有负隅反扑的机会。只可惜,他晚了一步,幼主已禅位任城王,任城刚愎,难以成事。”
      宇文宪见他说得恳切,心中对这位广宁王才有了一丝好奇,令他起身。
      有趣,既然尉相愿对这位广宁王心有不甘,明日便让他去出阵,试试他的诚意。
      第二日,齐王果然让降将出马,乞扶令跪地领命志在必得,尉相愿欲言又止,自知处境尴尬不便多言。
      宇文宪反而对他生出些慨叹,面上只说:“你想保广宁王一命?那可要设法抢在乞扶令之前了。”
      尉相愿便不再多言,跨马持枪,冲入阵中,朝着一个孤绝的身影冲奔而去。
      遥遥相望,对面像是一只困兽,对着四面围杀的士卒,拼尽了全身的气力。
      那便是广宁王?
      宇文宪笑着摇头,在心中惋惜,大局已定,几乎都不用周军出力……他让副将在旁督战,自己迎着扑面的风雪,转身回营休憩。
      炭火吐出一缕缕暖红,宇文宪坐在一侧,只等着这一战速速了解。
      雪势渐大,雪霰打在营帐上,粒粒分明。
      他用火钳拨弄着炭火,等候外头的传报声,一边忍不住暗想,也不知道这个高孝珩,和高肃长得像不像?
      都说兰陵王长得像个好妇人,可从前交手时,高长恭都戴着面具……
      没能亲手击败一次兰陵王,才叫他心生遗憾。
      炭火哔剥作响间,帘帐撩开,吹进一股寒风,副将一路小跑过来,喘着气呈报,抑制不住地激动:“齐王,拿下了!拿下了!”
      他随手将钳子放在地上,笑出声:“拿下谁了?慢点说。”
      副将大笑:“高湝和高孝珩,都被活捉了!那个高孝珩,要不是他的随从挡着,都快被射成箭靶了!被尉相愿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捆得牢固,就在外头!”
      宇文宪抬眼,眸中也是藏不住的得意,却还只作寻常,镇定地吩咐道:“让人带他们进来吧。”
      带着一丝好奇,和些许莫名的期待,他朝外看去。
      只见两个文弱的,微微瑟缩的身影,被押解着,朝着大营的方向,正慢慢挪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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