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靡花事了》人间芳菲

3、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2）

　　寒鸦几度，岁月蹉跎，回首方知错错错。

　　她是玄门之中百年难遇的修女，天赋异禀骨骼惊奇，刚到九岁就有了境界，从者众多。

　　这样的修女本该受人敬仰，站在万人中央。

　　然而一纸糊涂卦让她不得不蜗居于小小的一方神社：无忧神社。

　　四方通风，墙皮剥落，不知名的神仙塑像静静伫立在神殿中央。

　　与玄门中供奉的慈悲圣人不同，那尊神像青面獠牙，半人半兽的凶狠模样，盔甲罩身，弯弓搭箭，俨然一位威风凛凛的战神。

　　色彩斑驳的神仙怒目圆睁，厚厚的蜘蛛网笼罩了整个无忧神社，宛如将一段岁月囚/禁其中。

　　阿青看着那尊神像，因为不知道这位不知名神仙的名讳，所以她思索半晌，最终还是用了玄门下的礼节鞠了一躬。

　　修罗鬼翻了个白眼，觉得好笑：人的一生本就短暂，辛辛苦苦修行有什么用呢，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简直就是找罪受。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实在。

　　看到阿青虔诚祈祷，一身玄色端庄肃穆，只觉得这小修女装模作样，他丝毫不加掩饰的笑出了声，讽刺的意味。

　　还不等他讲几句俏皮话，下一刻就被缚妖锁捆吧捆吧扔出了神殿，临了还获得阿青怒气冲冲的一个瞪眼。

　　刚开到无忧神社时，她并不开心。

　　阿青本是玄门下天赋高绝的修女，在一众师长的教导下飞升有望，要不是那糊涂的卦象，她才不想跑来这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呢。

　　修行之人皆有灵台，阿青的灵台澄澈明净，百里挑一，但是却有瓶颈迟迟突破不了，万般无奈之下，她请教了自己常年不出门的师尊，这才得出八个不咸不淡的字：

　　尘缘未了，因果报偿。

　　玄门道观的门在她身后轰隆关闭，她要去寻找自己的尘缘，然后了结这份羁绊。

　　可是天大地大，自己的尘缘在哪里，该如何寻找，又该如何面对……从小生活在道观里，未经风雨的修女遥望着青墙外的世界。

　　流水潺潺，绿水青山，清风明月……大千世界，分外繁华，每一寸土地，每一缕微风都隐含着无限的诱惑，勾引着这个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

　　“外面，外面。”第一次得了自由的阿青，唇齿之间溢出这两个字，染上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喜悦之情。

　　日出日落，朝霞余晖，走卒贩夫来来往往，桑女织娘粉面朱唇，蝶舞翩跹，流萤闪烁，平湖秋月……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有趣，而阿青就像一尾游鱼，冒冒失失闯入了这片名为人间的海域。

　　如鱼得水，欢畅自由。

　　直到遇到了这只修罗鬼。

　　阿青游戏人间，玩得乐不思蜀，却也没忘记自己的本职，修士以斩妖除魔匡扶正义为己任，妖祸人间，她便去收服妖魔，然后就遇到了这只修罗鬼。

　　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无恶不作的修罗鬼站在火光中，半是挑衅半是戏谑，修罗枪一指，额前碎发被气流掀起，露出一张英挺的男人面孔，阿青便知道，自己的尘缘就在这里了。

　　命运就是这般猝不及防，在毫无准备的时候把人推上风口浪尖。

　　一瞬间，宛如无数光阴在眼前飞逝，好像经历生死后再度重逢，上至青天白云，下至忘川黄泉，寻寻觅觅后，终于得一回眸，目光交错间故人相视一笑，带着淡淡惆怅，百转千回后叹息缘分之奇。

　　从小生活在道观中，周围虽是一样的出家人，但总会有人来打听馆里的孩子过得如何，有些是父母亲自打听，有些则托人看看。

　　到底是亲生骨肉，就算是为了生计卖儿卖女都会忍不住打听过得好不好。只有阿青，日复一日在朱漆大门口等待着等不到的家人。

　　她是个弃婴，也许是重男轻女的结果，也许是男欢女爱又不能负责的产物，普一出生便被抛弃在深山老林，不知被哪位好心人送进了道观门口才留下她一条小命。

　　因为无牵无挂，所以比有羁绊的修士更容易得道。

　　然而有一天，却告诉她，你有尘缘未了，得道飞升需要了结这段缘分。

　　阿夜……

　　阿青席地而坐，闭上眼睛回忆起师父的话语：“此番前往，既是机缘也是劫难，渡过此劫，便可羽化飞升。”

　　“飞升”一词，高不可攀，已经几百年都没出现过飞升的修士了，阿青是这五十年来最有可能飞升的修士，师父们对阿青给予厚望。

　　目光投向外面的修罗鬼，他被缚妖锁困住，张牙舞爪得在地上滚来扭去，活脱脱一只泥猴子。

　　阿青捆得松，还能让他有力气骂人，若是真心想收了他，缚妖锁一收，早就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恐怕除了知天文识地理的师父，其他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阿青的尘缘居然会是一只恶鬼。

　　倘若阿夜能翻开阿青的包袱，便会发现一只绣着碎花纹路的襁褓，上面巨大的爪印与他的手掌重合。

　　二十年前，正是修罗鬼将被遗弃的孩子送到了道观门口，无意之举种下今后的因果。

　　对于阿青来说，这段过往太久远，久远到如果不提，她连想都不会想起这一茬来，毕竟谁还能记得婴儿时发生的故事呢。

　　这个修罗鬼妥妥的就是她飞升路上的绊脚石。

　　对于修罗鬼来说，就是个无厘头的事情，他压根就不记得自己何时发善心救小孩了。

　　在他眼里小道姑既不杀了他，也不折磨他，和他认知里的修士一点也不一样，这反而使他更加不安。

　　都说蛇蝎美人，蛇蝎美人，心如蛇蝎的才叫美人，谁知道这漂亮妞想怎么对待自己啊！

　　他像只虫子似的在地上打滚，亏他还有几分力气，竟能扬起稀碎的尘埃，院子里的菩提树被他撞得砰砰响，叶子唰唰往下掉。

　　阿夜这是存心想找麻烦，修罗鬼不通人情，就算他常年潜伏在人间，看着各种人物的百态人生，以他的大脑也难以理解人情冷暖，更无法懂得人心莫测。

　　刚被抓来的野生修罗鬼，除去强大的破坏力，也不过就人类顽童的智力水平，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力量，他找麻烦的方式竟只剩下了撒泼打滚。

　　阿青忍无可忍，她本就憋着一肚子的火气，看到这破烂的神社里，唯一一抹亮色：菩提树就要被拦腰撞断，登时扔过一粒菩提珠，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再敢胡闹，打断你的狗腿！”

　　修罗鬼不是人，更不是狗，也不知道打断狗腿这句经典的威胁话术，对他有没有用。

　　阿青之前游历民间，看到不少老百姓教育自家孩子都用这句话，她便觉得这话讲起来特别有范，像个长辈。

　　那颗菩提珠是降魔法宝，一般妖魔被打中，就会从被打中的地方了开始皮开肉绽，烂入骨髓，没有十天半个月是恢复不了的，不过这颗被阿青处理过，修罗鬼只觉得眉心一灼，其他什么事也没有。

　　“小道姑，士可杀不可辱，你要杀就杀，不用惺惺作态，不然老子有朝一日，一定把你办了！”

　　“被我抓到了还嘴硬！”阿青是个正经人，最听不得那种意思的话语，然而修罗鬼却是个没教养的，他就爱说猥琐的段子，知道小道姑听不得这些，说得更是起劲。

　　阿青下意识就要打他，女人虽鲜少斩妖除魔，却也见过不少前辈榜样，他们都说妖魔乃人间祸害，人人除之后快，在阿青的意识里，阿夜只是个特殊些的怪物，与从前见过的鬼怪并无不同。

　　甚至连阿青的师父都表示：妖鬼不通人性，当年救人不过是一时兴起，昙花一现的善举而已，与善良无关，与他是否有慧根，是否可以度化更无关系。

　　“斩断你与他的尘缘，只有两种方式：杀了他，或者救他一命，还了当初的救命之恩。”

　　“鬼怪性情怪诞，恶鬼就是恶鬼，身为修道者当断则断……”临行前，师父的侧脸在烛火中明明灭灭，像是昭示着某种神秘莫测的因缘，“阿青，遇到他不可手软，事关重大，不可感情用事！”

　　阿青是个听话的，她本以为可以果决斩断羁绊，直到亲眼见到了这份命中注定。

　　“这是我的救命恩人。”阿青在心中呐喊，“他是恶鬼，他可以人事不通，可以恩怨不知，但我是人，我要知恩图报，他救了我，我应该还他恩情！”

　　“谁都可以伤害他，只有我不可以，因为没有他就没有我！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恩将仇报，否则我算是什么修道者？”

　　修罗鬼是人类俊俏小生的模样，乍一眼看见，明明就是个心智不成熟的英俊男人，不修边幅，充满了野性的潇洒，这让阿青下不去手。

　　他长得太像人了，匿笑或张牙舞爪都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看前辈收拾人形的妖魔是一回事，自己动手又是另一回事。

　　当那个湿漉漉的唇映在侧脸，当他油腔滑调地喊“美人”时，就算知道那是狎昵，年轻女人的心依旧动荡一阵：

　　这叫她想起刚出山，遇到的街巷中卖红豆的少年，他面孔稚嫩，冲着自己吹口哨眨眼睛，那般生机勃勃，仿佛绽开了满眼繁花，与前二十年只有黑白的道馆生活截然不同的明媚鲜妍。

　　最终，阿青违背了师父的话，选择将修罗鬼留下，大不了以后游历山水多带一个，就当带个孩子了。

　　人间繁华，天地广阔，总能找到还恩情的办法，何况她还不想这么快回去，百态众生，她没看够。

　　“阿夜，以后就叫你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