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靡花事了》人间芳菲

2、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1）

　　那红衣女子眼眸深深，瞳孔极黑，像是能把所有光都吸进去似的，唯有目光流转时能折射出暗哑内敛的光华。

　　看着这双极黑的眼睛，阿青想起以前听过的话：没有绝对的光明，但是有绝对的黑暗。这双眼睛的黑，怕是能将任何事物都吞噬进暗无天日的深渊中。

　　天边暮色将近，眼看深蓝即将把最后的暖色侵略干净，夜风飒飒，寒意像牛毛针似的无孔不入，渗透肌肤与骨骼。

　　阿青下意识皱眉，睨着这不明所以的女人：荒无人烟的阡陌小道上，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女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陷阱，她想起听过的志怪小说，里面画皮女鬼化身为美貌女子，勾引过路人与之欢好。

　　自称荼蘼的女子一双美目潋滟流转，宛若生辉，她似笑非笑盯着阿青，仿佛乐不可支，灵动十分，艳红裙纱流云般在她周身翩跹，真如山间鬼魅精灵，来人间寻欢作乐。

　　只是阿青灵力施展，怎么看对方都是个普通女子，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妖异之处。

　　既然并非妖邪，难么顺路带她一回又有什么要紧，荒山野岭的，一个姑娘家容易出事，修道者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阿青自然不能不帮。

　　何况就算是艳鬼惑人，那么也该变出什么俊俏少年才是，阿青一个姑娘家，变成少女模样叫什么诱惑，她又没有特殊嗜好。

　　想通这点，阿青本来扣紧了拂尘的手松懈下来，把银柄往里面塞了塞，生怕吓到这娇弱女子似的。

　　“请便。”她一面说，一面往车座旁边挪出空地，示意荼蘼可以坐在这里。

　　荼蘼也不多推让礼貌，她一举一动自带韵律，灵巧又伶俐，看着赏心悦目：“道长，您人真好。”

　　柔软的身躯紧贴着阿青坐下，荼蘼眉眼弯弯成月牙，倒是将她那双骇人的瞳孔遮去了一大半，像个正常姑娘了。

　　阿青最不擅长应付他人夸赞，荼蘼声音轻软，叫青涩腼腆的小道姑微红了面颊，只拉紧缰绳收敛下颚：

　　“施主客气，唤贫道阿青就可。”

　　荼蘼身躯柔软得像一条蛇，婀娜纤细，青萝般附在阿青肩膀，阿青甚至能听见她的喘息，带着湿热花香，她看见阿青红透的耳根子，发现了好玩的事情似的，露出促狭笑容。

　　“阿青道长，您人真好。”吐息转着弯往阿青耳道里钻，酥酥麻麻还有点痒，若旁边坐的不是阿青而是个男人，还真有些勾引的意思。

　　阿青一个激灵，又往旁边挪了一挪：“施主，请不要开贫道的玩笑了！”

　　她语气中羞的情绪大于怒，本就是个脾气不错的姑娘，就算是被人调戏也可以无视，何况调戏她的也是个姑娘呢。

　　荼蘼体态轻盈，坐在牛车左前方，她鲜红的裙摆垂落下来，那艳丽色彩仿佛带着蓬勃生命力，哪怕暮色苍茫中也能一眼捕捉到的明丽。不似寻常女子挽了发髻，荼蘼乌发不簪，任由如瀑青丝肆意蜿蜒，逶迤风中。

　　她应当是真正的美人。

　　就算是薄纱覆面，不知完整长相，也足够叫人心驰神往，她戏弄阿青，也不知是谁占了谁便宜。

　　荼蘼见到阿青反应激烈，竟“咯咯咯”地笑出了声：“道长，您脸红了。”

　　“何必如此呢，奴家不过小小女子，还能将道长吃了不成？”她说话时，喜欢用眼睛直视对方，那双黑洞洞的眼睛与阿青清澈眼眸对上，一个似是乐不可支，另一个戒备非常。

　　阿青确定荼蘼不是寻常女子，既非厉鬼又非妖魔，世上会有这般奇异之物存在吗？倘若是极大的魔王鬼王，那又何必跑来这荒山野岭与自己扯皮，又何必化身女子纠缠，想要什么应当是容易的事。

　　她细看那漆黑如深渊的眼睛，照不见一点光亮，虽然笑着，但眼神冷漠，不见笑意，反而像是夜幕下俯瞰人间的神仙的眼睛，半是阴郁半是悲悯。

　　“你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

　　就在车外剑拔弩张之时，车里被捆成粽子的修罗鬼挣扎着，从座位摔下。他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隐隐听到另一个脚步声，带着轻盈韵律上了车。

　　这是来同伙了？

　　修罗鬼毕竟是贪生的，他就着被捆的姿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珠子却滴溜溜乱转，车帘低垂，上面绣着蝶恋花绣纹，透过镂花纹路，只看见一朵红云飘然而过，紧贴着小道姑玄色素衣坐下，宛如在漆黑中绽放出一朵血红花。

　　玄门中人常年穿着老气稳重，不会出现红色这样的轻浮色彩。而且红色染料昂贵，一件红衣不是寻常百姓穿得起的，这女子来路不明，小道姑竟也敢把人往车上带？

　　不过这倒是个逃跑的好机会，只要要挟住那女子，小道姑定然不会见死不救，自己趁机谈条件，就算不肯开口放自由，那么趁乱逃跑也是足够的。

　　他悄悄往前蹭蹭，鼻尖与那红衣之间仅隔了薄薄一层帘幕，捆在背后的手捻动，锋利指爪探出指尖，轻轻一勾草绳断开。

　　妖鬼各自为政，修罗鬼也是独来独往，常年狩猎生活使他有了动物一般的狩猎本能，蛰伏而后出击，灵敏如豹，迅猛如雷。

　　他像一只猫蜷缩在帘后，平缓吐息，然后悄无声息伸出一只手，手上青筋爆起，盘杂着，尖利爪子闪着金属的光泽，似乎轻轻一划就能将女人的脖颈掐得稀烂。

　　一尺，一寸，近了，更近了，一丝距离，他甚至能感觉到女子后背的热气顺着指尖传导上来……

　　“蹭——”

　　修罗鬼来不及看清动作，就被一道银光晃了眼睛，只见那红衣女子猛地转过身，帘幕一掀，气浪猝然灌了进来，周围空气都滞塞得喘不过气来。

　　凭借动物本能，修罗鬼在荼蘼手腕高举时便往旁边让了一让，谁知荼蘼动作更快，修罗鬼只觉胸口一痛，眼前是几抹朱红闪过，那是飞溅出来的血。

　　还好他躲了一下，否则恐怕当胸就得被捅穿。

　　小小的牛车被急促的气流充斥，本就不算特别结实的车厢，四周木板摇摇欲坠，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荼蘼见一击不中，便穷追猛打，她一把撕碎碍事的车帘，随之钻进车厢中。

　　修罗鬼不是没见过气势汹汹前来杀他的，那些人大多双目通红，或是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仇恨或是杀戮前的兴奋，而这个女人眼睛却如古井般波澜不惊，她面无表情却下手狠毒，招招直追修罗鬼命门。

　　气流有如实质，尖锐地在每个角落留下痕迹，风刀凌冽，盖成天罗地网要将网中鱼屠戮解剖。

　　毕竟是恶鬼，皮糙肉厚远胜于常人，几道风刃虽然出血量吓人，但毕竟只是皮外伤，修罗鬼五指并拢，架住女人的手腕，素白手掌中握住一柄短剑，散发丝丝寒气，是对付妖鬼的利器。

　　还不等喘口气，荼蘼手腕便猝然扭曲成一个诡异弧度，整个手臂宛如游蛇，拐着弯地朝他袭来。

　　眼看就要直取修罗鬼天灵盖！

　　“砰——”一声巨响，阿青蓦然将一大块车顶掀开，从天而降挡在修罗鬼前面，直直面对荼蘼的短剑。

　　就算是从阿青的角度来看，这一刺气势汹汹，不说本就被封印了法术的修罗鬼，就算是她，硬抗下来也得缺半拉胳膊。

　　阿青原本提防着荼蘼使坏，以为她是什么精灵鬼魅之流，谁知她真正想对付的是车中的修罗鬼。

　　可是，她是怎么知道车里是修罗鬼的呢？

　　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短剑剑柄压低，能斩断脊梁骨，眼看就要将阿青劈成两半……

　　只一根发丝的距离，剑锋停顿，危险悬在阿青鼻尖处：

　　“阿青，你让开！”

　　称呼变了，从“您”变成了“你”，荼蘼开口，俨然是另一副模样，黢黑眼眸沉寂，声音冷冽如滚落在剑锋上的水珠。

　　温香软玉转眼间换了副样子，她红裙乌发，轻纱覆面，短剑握在手中闪烁，就算看不全长相，也能断定她是个美人：

　　这是个非人般美丽的女子，宛如绝世宝剑一朝出鞘，溅开了满眼锐利之光，在枯萎万骨中盛开的繁花，肆意张扬着勃勃生机，绽放地无我无他。

　　荼蘼就像一把镶满朱玉的匕首，美丽的外表改变不了危险本质。

　　直接面对她剑锋的阿青深有感触，汗珠从她额前滑落，她知道，若不是荼蘼停顿及时，恐怕自己早就交代在这里了。

　　阿青武功法术向来以速度见长，面对荼蘼的发难，竟然连拂尘都来不及拿出来。

　　就算如此，阿青毫不退让：“他是我收服的，我不会把他交出去！”

　　她一面说，手指指尖一抖，从袖中掉落出防身匕首：“你要杀他，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讲到最后一字，阿青猛然拔出匕首，角度刁钻从下往上直取荼蘼眼睛，她本不指望能一击必中，谁知荼蘼竟对她不设防备。

　　只听“啊”地一声，荼蘼极速朝后退了几步，足尖一点越出牛车，悬浮在几丈外的半空中，蜿蜒血流从锁骨处往下滑落，隐没到与血同色的衣裙中。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荼蘼眯起眼睛，居高临下看着车上的道姑，“自古正邪不两立，你如今放他一命，他日必将因他而死！”

　　夜幕深沉，满天繁星在她身后灿烂，像是诉说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宿命。

　　阿青仰头看着她，随后遥遥一拜：“我选择的路，我不后悔，他日真就因此殒命，我也无怨无悔！”

　　听到这话的一刹那，荼蘼似乎怔愣了，有不知名的情愫从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渗出，波澜不惊的伪装剥落下来，只是不知里面的真相是否是惨白的。

　　荼蘼久久不语，最后像是妥协似的，双手结印，刺眼光华褪去后，从空中坠落下一鲜红花朵：花瓣血红，花蕊漆黑纤细……就像它的主人一样，美丽得可怖诡异。

　　“我送给你的愿望，倘若日后有难，捏碎荼蘼花，我必来助你！”

　　荼蘼花落在阿青怀中，花瓣轻颤，楚楚可怜的样子，但是阿青对这样外表的已经免疫了：“我不信这个，请收回去！”

　　“拿着吧，总会需要的，而且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她话说完，在空中的身姿荡漾起来，微风吹过就将那青烟似的幻影吹散，再无一丝痕迹，若不是破坏的牛车就在眼前，荼蘼花在怀中，这一切都像是个离奇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