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梦》空山渊薮

2、必然

　　他叫程必，必然的必。

　　我仍旧记得那些和他一起的时光，那些裹着松间晚风，无边麦浪的日子。

　　我大概是从记事起就认识他了。
　　那时他跟着母亲，从遥远的城市里来到这里。我记不起更多光景，只记得他站在泥土堆起的田埂间，格格不入，但是他长的真的很好看。
　　他看到我，就弯起好看的眉眼，对我说话，他的声音也是温和的。
　　“我叫程必，必然的必。”

　　我从此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人，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很好，我摘下田间的麦草送给他，他会很开心地收下，他也会陪我看星星，给我讲同在一片星空下，远远城市的模样。
　　这时候，我会问他：“城市里也看得到星星吗？”
　　他说：“看得到的。”
　　“那城里面的星星也有这么好看吗？”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说：“没有。”
　　“这里的星星最好看了。”
　　他每次都说这里的星星最好看。
　　我也觉得很好看，所以我每次都会在这样的星空下听着他的声音睡着。

　　母亲说，当初离开这里，带不走我们两个人，所以带走了他，留下了我。
　　说到这里，她会红了眼眶，抱着我低声抽泣。
　　他站在门边，垂着眼睛，不过在我看向他时，会走过来。
　　他对母亲说：“我会带着弟弟走的。”
　　我想说什么，却忽然张不开口了。

　　夜里，我又拉着他去房顶上看星星。
　　我说：“城里也有星星吗？”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有的。”
　　我突然笑起来，说：“那我也想去看看。”
　　他很坚定：“我会带着你走的。”
　　我笑了一会儿，突然停下来，转去看他，于是星星都在我背后，我抹开嘴角蜿蜒的眼泪，伸出另一只手去触碰他的眼睛。
　　“……我已经看到了。”

　　所以不用了。
　　你也应该回去了。
　　我说。

　　不要再待在这里了。
　　我把所有的房间落锁，关上窗户，隔绝所有的星光和夜月。
　　我没有再见他，等到昏暗光尘里，所有都落了灰，等到他走。
　　我说，不要再回来了。
　　我走不了的。

　　我在闭合的时光里一圈圈循环。
　　所有四季影色更迭变换，门前无边的麦浪，从熟透了金黄的烂漫，到落雪了，成为麦茬了，灰黑了，再变成青色，永不泯灭。只有我在这里，等着不知所谓的年月，等无数永恒的时间。
　　等到无数个他来，又走，都走了，我还是在这里。
　　我永远都在这里。
　　因为我已经被埋葬了。

　　他曾经对我讲过一种叫做“被空气埋葬”的刑罚。
　　他说那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刑罚。
　　我问他，为什么呢。
　　他说，“那是被世界厌弃的人，从一开始，如同在世上隐形，周围的人会慢慢淡忘有关他的记忆，直到他陷入没有边际的孤独，空气如潮水淹没他的头顶，然后他被世界埋葬。”
　　他说被埋葬的人都是孤独而死的。

　　我觉得很好，我不孤独，我总是能等到他来，在间隔不知道多少的时间后，他总是会来。
　　来转动我冰冷坟茔上永生停滞的时间齿轮。

　　可是你啊，你不能待太久。
　　坟茔埋在雪下太久，太冷了。

　　我是死在他走的那一天的。
　　他要跟着母亲，往遥远的城市去。
　　他站在褐色的田埂上，总是格格不入，我真羡慕呀，我也想去城市里，我没去过城市。
　　但是我的父亲拒绝带走我，他看到我的脸，就会开始生气，发疯，摔东西。
　　他说跟我很像的那个女人——我的亲生母亲，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其实父亲是个念旧的人。
　　我知道的。
　　他总会抓着她的照片出神，那是她的最后一张照片了。
　　直到他们走的那个黄昏，父亲找不到照片了。哪里都翻找了，哪里都没有。
　　直到他们最后离开，我也死在黄昏下，她的最后一张照片，永远消逝了。
　　她也被埋葬。

　　秋天走了又来，我卸下门上的铜锁，敞开大门，坐在门槛上想东西。
　　想我没有见过的城市，想我没有见过的星星。
　　不对，我明明说过的，我已经见到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忽然又难过了，眼泪顺着睫毛滑下来，打在地上。
　　我骗你的。
　　其实我很孤独。

　　人类的世界里，“爱”是禁止被谈论的东西。“爱”象征着软肋，这种被所有人羞于提起的，丢弃的情感，提起即受罚。
　　但是我很想说，我爱你啊。

　　秋天的尾声在倒退。

　　我看见金黄的落叶飞回枝头，长成绿色的新叶，忽然被雪的白色覆盖，转眼又消融，从雪下露出明亮繁盛的绿。
　　天地簌簌。

　　他将下巴放在我头顶，双手伸出来环抱住我。我们的身躯犹如抽条的竹节，破开稚嫩的壳，生长起来。
　　他很高，能把我圈在怀里，此刻，他还是维持着刚刚的姿势，抵在我头顶。
　　我看不到他的神色，但是当他说话的时候，神情一定是最温和的，像以前那样。
　　他说：“我来带你回家。”

　　这不是我的轮回，而是他的轮回。
　　所以他才会一遍遍来，裹着微风，一遍遍重复初见。
　　“我叫程必，必然的必。”
　　我会一遍遍赠他金色的麦草，他会一遍遍收下。

　　我的亲生母亲，只留下了一张照片，所以她消失了就永远没能回来。
　　但我不同，每次见他，我都会送他一株麦草。
　　“爱”是很难提说的东西，但是没有人知道，“爱”也是唯一破除诅咒的咒语。
　　她至死都没能说出那句爱。

　　我在他的轮回里一遍遍循环时间。
　　我知道了，他在等，等我说出那句爱，等我破除他的轮回和我的诅咒，等我同意让他带我回人间。
　　然后可以打破所有，回到即使说爱困难重重，他也依旧无所畏惧的人间。
　　但是他不知道，在每一次初见，我赠给他的每一株麦草，都是我的世界，是我全部的爱。

　　城市车水马龙，夜里也喧嚣不息。霓虹灯永远亮着，照亮了整片天。
　　骗子，城市里明明看不到星星。
　　我转过身，忽然背后天光亮起，他向我走来。
　　他走得很慢，像是在确认一个事实，但是又很稳，不偏不倚。
　　温凉的阳光印在我唇上。
　　他垂下眼来看我，像是从前坐在屋顶上和我一起看星星的时候，那么认真的神情。
　　“我叫程必，必然的必，必须的必。”

　　我说过的，其实我已经见过城市里的星星了。

　　他说他叫程必，必然的必。
　　所以我给了他我的全世界。
　　因为爱不是可能，而是必然发生的。
　　………………………………………………………
　　愿所有爱都能抹掉世俗的讥馋
　　开放在阳光下。

作者有话说

　　当时做的梦里，梦到“被空气埋葬”的时候，有一点点难过。
我记得我独自一人在那里困了很久，想走出去却从来没有成功过。
然后他来了，信誓旦旦的，对我说“要带你出去”什么的，过程惊心动魄又挺感动。
印象最深刻就是最后那段，他其实是背对着太阳的，明亮的光斜着照过来，他再一次对我重复：“我叫程必。”
我做梦从来记不得名字，他是第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