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梦》空山渊薮

1、影子

　　影子

　　我家门前有一条很长的桥。
　　那座桥从门口向外延伸，直到最后淹没在远方笼罩山色的雾里，看不清尽头。

　　我很喜欢在月亮占据天空时出门。
　　他总是很喜欢待在桥下，我也很喜欢。
　　桥下有海和白色碎石铺就的岸滩。说是“海”，其实那只不过是一汪湖水，对岸是深色天幕下朦胧的山的轮廓，月亮就总是嵌在山谷之间，像落在了山的低洼处。
　　这是很美好的景色。

　　每次我从高高的坡上跳下来，他都已经倚着桥壁坐下了，看到我来，他会掀起眼皮看我一眼，稍长的黑发下露出浅淡的眸色，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继续静静地发呆。
　　我们之间惯常不会有任何交流。
　　我走过去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月光很轻，细密的白色碎石反射出微微的亮光。看山，看海，看月亮，相对无言。
　　这确实是很美好的景色。
　　我想他和我一样。

　　可是今天不一样。
　　我和他离得很近，这是他的眼睛第一次在我身上停留如此长的时间，我指了指远处寥廓的山。
　　“你不想去看看，桥的那边是什么吗？”
　　他立刻垂下眼睫。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的时候，他说：“不想。”
　　“为什么呢？”
　　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回敬我同样的问话。
　　我哂笑一下，我知道这不是毫无意义的重复，他也在问我，为什么不走。
　　此时月亮上升，海水向上没到我的脚边。
　　这次我也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拉着他的手臂把他拽起来，向坡上跑，边跑边说：“涨潮了。”
　　跑到平坦的桥面，我松开他，后退几步，倚到另一侧的栏杆上。
　　我先去看他，他浅淡的眼睛和我对视，然后我转头去看身旁延伸的栏杆。
　　“没有为什么。”
　　“我可以不走，我也没有必要走。他们说的很对，我太过沉闷自闭，世界里只有自己。”
　　月光越来越亮了。
　　“但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很多事情有能力去改变，你和我其实不一样，我也希望你和我不一样。”
　　海平面在继续上涨，桥面开始微弱地震颤起来。
　　我向前几步到他面前，拨开他额前有些挡住眼睛的碎发，最后干脆伸出右手环住他的脖颈向我靠拢，直到我们的额心鼻尖相抵。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连续说出这么多话……你明不明白，我只是希望你能离开。”
　　海水上涨的速度越来越快，桥面也震动地越来越剧烈，耳边传来断裂和撞击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山在崩裂。
　　“你明不明白。”
　　月光大盛亮如白昼。
　　我在他眼里看到我自己，凌乱的黑发，冷淡的眸，没有哪处与他不相像。
　　我在松开他的同时推了他一把，在分开的瞬间桥中央就裂开了一条一掌宽的缝隙，我后退，在栏杆前面站定。
　　我生平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实的笑容，在他的眼眸里，那眼眸不是看山，不是看海，不是看月亮，是在看我。
　　这个明明在笑却无端悲伤的我。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
　　我看到他骤然紧缩的瞳孔，伴随着久锈铁栏杆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仰面朝天，是巨大的月亮，切出天的裂痕。此时海水漫上桥面。
　　世界在崩塌，而我在向下坠落。

　　不要像我一样懦弱。
　　不要像我一样朝圣退缩。
　　你明不明白。

　　桥的那边是海，这边是万丈深渊。

作者有话说

　　算是对我自己的一个评价罢。
很希望另一个我不会像现在的我这样，太懦弱了，如果她存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