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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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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虽然荆阻雪猜测习旧游可能也心悦自己,但是他还是想亲自问他一遍,想亲耳听到他的答案。
猜测毕竟只是猜测,哪怕有九成的可能是真,也还有一成的可能是假。荆阻雪想亲自将这一成的不可能彻底抹去,变成十成十的确认。而得到答案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亲自询问习旧游。
荆阻雪想见习旧游。就算习旧游现在在宫里,就算皇宫守卫森严,他也可以试一试。
可惜荆阻雪还没下走到楼梯口,就被叫住了。
许琼枝推门出来,叫住了他:“荆公子。”
荆阻雪转过身来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许琼枝对荆阻雪深深鞠了一个躬:“这件事是我们连累了习公子,现在习旧游孤身进宫,以身犯险。许某虽然是一介书生,但如果有能够用得上某的地方,请公子尽管吩咐。”
“免了。”荆阻雪面无表情地拒绝了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要你何用?”
说完,荆阻雪转身就要离开。
许琼枝的额角微微跳了一下,他放下端起来的架子,叹了一口气,叫住荆阻雪:“我和习旧游商量过,我们有办法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宫。”
荆阻雪停下脚步,侧过脸看他。
许琼枝刚刚张口,那位一直静立一旁的管事妈妈突然叫了起来:“我记起来了,你是妩荷!”
管事妈妈语气激动,她睁大眼睛死死盯着许琼枝,她一只手颤抖着指向许琼枝,一只手把手里的帕子捏得皱巴巴地不成样子。
许琼枝眉头微皱,带着疑惑看向她。
“像!真像……”她迟疑地上前,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许琼枝的眉眼。
荆阻雪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他不耐烦地等着许琼枝接下来的话,他现在倒成了外人。
“敢问妈妈,您怎么会知道家母的闺名?”许琼枝凑近一些,让她的手落到他脸上。
管事妈妈瞬间就落了泪,她哆嗦着手,说:“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妩荷她可是我看着长大的闺女呀!”
荆阻雪对这样的事向来不感兴趣,他也无意探听别人的过往。可他在扭头的刹那,却与一个红衣公子对上了视线。
是昨天听习旧游抚琴的人。
项离亭拎着一壶酒,随意地坐在楼梯扶手上,见荆阻雪看过来,脸上漾出微笑,对荆阻雪举了举手里的酒壶。
习旧游都没有给他弹过琴。
荆阻雪盯着项离亭,对他简直是越看越不顺眼。项离亭对荆阻雪的敌视不知不觉,他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上来了。
项离亭在荆阻雪身旁站定,他仰头灌了一口酒,光明正大地开始听管事妈妈讲故事。
原来管事妈妈叫做黛眉,是盛京人士。黛眉幼年家道中落,被家里买到这里。黛眉打小聪慧,很会讨人喜欢,随着她渐渐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名声在盛京也越来越响亮。
可做这一行的,都有个花期。黛眉三十岁一过,姿色就渐渐比不上那些新长成的小姑娘了。她也不急着嫁人为后半生寻个安稳,而是继续在这里做自己的事。
上一任管事人见她是个安稳的,临终前将花楼传给了她。后来黛眉在一众新买来的小姑娘里,一眼相中妩荷,从此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你的母亲,是个美人。”黛眉擦了擦泪,她现在虽然徐娘半老,但仍然风韵犹存。她在自己腹前往下一点比了一下,“第一次见她时,她才这么高。”
妩荷眉间有一点天生的美人痣,目光却清冷温柔,周身自带书卷气。黛眉后来知道,她原来是教书先生的女儿。教书先生死后,她变卖房产葬父。剩下的钱,她一个孤女留不住,都被抢走了。
黛眉后来还知道。妩荷是有心上人的。她还记得妩荷说起心上人的娇俏模样。
妩荷低着头,面对黛眉的逼问,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
黛眉急得直拧她,她不相信什么真心,她以为这只是妩荷不想接客找的托词。妩荷被逼着,吞吞吐吐说了个大概。
心上人是她父亲的得意弟子,才学出众,只是世世代代身为布衣,朝中无人,举荐无门。
黛眉收回手,迟疑地问她,他知道你的心意?
妩荷面红耳赤地点点头。
黛眉更迟疑了,她问,他既然知道你的心意,怎么还会让你被买到这里?
不是的!不是的!妩荷连忙摆手否认。他一直护着我,父亲走了,是他一直在照顾我。我被抢银子的时候,他也一直拦着那些人,护着我。因为他我才能逃了出来。我是在路上遇见一位大婶,被她下了药,才被卖到这里来的。
黛眉用指间直戳她脑门,好闺女!好闺女!你真是个傻闺女!
妩荷捂住脑门,笑着凑到黛眉面前撒娇,好妈妈,我出生就没了娘。你疼我,我不接客,我想再等等他。
说到这里,黛眉笑了一下。笑声不大,却收的很快,她像是想到什么愁苦的事,眉头又紧紧皱起了。她说:“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的好闺女,等到了那个倒霉蛋。”
妩荷等来了她的心上人。心上人文采斐然,相貌英俊,美中不足的是,他是个跛足。这是因为当年他替妩荷拦人时,被打折了一只脚。他不知道妩荷还活着,可是他也找了她很多年。
后来他得当时圣上赏识,官位一升再升,甚至不顾妩荷出身青楼,执意娶她做正妻。
妩荷嫁得风风光光,两人终于修成正果。
黛眉说不下去了,她缓了几次才接着往下说。
“可惜啊。”黛眉轻轻摇了摇头,“那是妩荷最后的风光了。”
妩荷容貌殊丽,才情出众,本来在盛京已经小有名气。自从嫁人后,那人却是一贬再贬,连带着妩荷也是四处漂泊。
“妩荷早早给我来了信,说是有了身孕。没想到,”黛眉细细打量着许琼枝,“你们竟然还活着,你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许琼枝也在打量着黛眉。她所言和母亲的讲述一丝不差,只是母亲直到临终前也只是对他说,她在盛京有一位恩人。恩人的具体信息,母亲却从来没有对他说过。黛眉流着泪,她的手哆嗦着想要靠近,许琼枝感受到了她的关切,他试探着叫了一声:“祖母?”
黛眉狠狠拍了他一下:“我大你娘十九岁,她喊我妈妈是尊敬。你得喊我姨母。”
“是。”许琼枝挨了打也不恼,他乖乖改口道,“姨母。”
项离亭手里的酒壶已经见底,他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演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46、
黛眉瞬间恼了,她站在许琼枝面前,大声质问项离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亲人团聚,关你一个外人什么事?”
项离亭咧开嘴,恶劣地笑了一下:“你们如此惺惺作态,不就是想让我看到吗?”
“你!”黛眉还欲再骂,却被许琼枝拦下。许琼枝上前一步,挡在黛眉面前:“项公子猜得不错,我们今晚确实是故意为之,确实是有事相求。”
项离亭仰头喝净最后一口酒,说:“可惜啊。要是你们直接来找我,说不定我还会答应。可是你们在我面前真真假假地演这么一出,怎么?想让我同情你?”
许琼枝朝项离亭行礼。他直起身子,语气不卑不亢:“情感千真万确,故事无从作伪。这确实是我和黛眉姨母相认时发生的事。”
项离亭无所谓地看着他,他用眼神明晃晃地告诉许琼枝——他不感兴趣。
许琼枝说:“可否容许在下介绍一下自己。”他说完,不等项离亭说话又接着往下说,“在下许琼枝,婴州垂叟人士。家父许直言,家母池妩。”
“你父亲是许直言!”项离亭皱眉,他手里的酒壶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正是。”许琼枝点头。
项离亭向前几步,紧紧抓住许琼枝的肩膀:“想不到,想不到许御史竟然还有血脉留存于世。”
荆阻雪冷漠地看着激动的项离亭。他想起来了,许直言,不就是他今天看的那本《野游记》的作者吗?在习旧游走后,他细细查阅了这位作者的生平。
弱冠之年被举荐入仕,因为刚正不阿官至御史大夫,后来却因为案子得罪了朝中权贵。一路被贬,最后被莫须有的罪名逮捕,押回盛京最后死在狱中。他并没有看到许直言妻子的信息,原来许琼枝,竟然是许直言的儿子么?
荆阻雪抬眼朝许琼枝投去探究的目光。
面对激动的项离亭,许琼枝没有失措。他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向项离亭行了个礼。许琼枝说:“某在七岁前,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直到七岁母亲逝世,临终前才把这一切告诉了我。”
黛眉听到这里,忍不住用手绢拭泪。
“好。”项离亭拍了拍许琼枝的肩膀,“许御史当时入朝为官是受我项家举荐,可后来他一路升迁确实是自己的本事。他官至御史,却义正言辞拒绝了为我项家做事。我很敬佩他。”
许琼枝静默着听完,可是我父亲不就是被你们害死的么。但他还没有说出口,就听到项离亭接着说:“许御史为官清廉,仁爱百姓。只是可惜,最后因我们而死……”
你倒是和传闻一样率直。许琼枝想,他挣扎着笑了一下,他知道项离亭的愧疚是真心的,经过习旧游的接触,他知道项离亭是不亏为世家唯一的清流,他不是个伪君子。
项离亭不是伪君子。许琼枝却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真小人,他今天来这,就是为了利用项离亭的愧疚。
可是许琼枝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在利用的是父亲的死。
许琼枝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卑鄙。可他直视项离亭,还是说出了那句话:“某今天来这里,实则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项离亭站直与他对视,他肆意地笑了一下,眉间尽是少年意气,他说:“别说是一个请求,就是十个百个,我一定在所不辞。”
项离亭一定会答应的,因为作为世家子弟对许直言的愧疚。他无法弥补世家的过错,却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偿还世家的罪孽。他太幼稚了,许琼枝想起习旧游对项离亭的评价。
项家作为当朝第一世家,就算皇权也得礼让三分。处在项离亭的位置,无论怎样都无法全身而退。
许琼枝只能这么欺骗自己。
荆阻雪摩擦着刀柄,思索着项离亭这个人。他眯着眼睛,等着许琼枝接下来的话。
许琼枝说:“几日后陛下设宴与民同乐,届时会设飞花宴,由陛下亲自考教各位才子学识。不知可否为我们二人引荐?”
“这由何难!”项离亭一口气答应下来,“陛下给世家安排的坐席本来就有空余,加上你们两个不过举手之劳。”
许琼枝松了一口气。
“只是……”项离亭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他顿了顿,说,“我以为,你不会再入仕。”
“我想为父亲挣一份清白。”许琼枝脊背绷直,语气却轻巧随意。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项离亭盯了他一瞬,随即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
荆阻雪陪着听了这么一出,只觉得无趣至极。人人出口都是真心,实际上却处处都是算计。他撇了项离亭一眼,觉得他有些可怜。
荆阻雪之前听过他的名号,只是昨天初见并没有对上人。
项离亭,项家嫡子。和他的天纵奇才一样出名的,还有他的离经叛道。他是少年天才不错,但或许正是因为项家对天才的溺爱,他并没有成为一个合格的世家子弟。
被打上离经叛道这个标签的最开始,是因为他做了一件事。世家子弟十五岁都会进行一场考试,以成绩优劣排名前五十者进入朝廷学宫。项离亭年少成名,又是项家嫡子,进入学宫几乎是板上钉钉。
开始考试那天,项离亭却没有去。他在考试那日提了一壶陈年好酒,打马长街醉眼看尽盛京繁华。项离亭当时闹得很大,要不是项家的人及时拦住他,他都要跑出盛京地界了。
他被架回盛京的时候喊了一句话,钟鸣鼎食走狗累,锄禾日下圣贤轻。
浅显易懂的一句话,项小公子大骂钟鸣鼎食的王孙贵族不过是为了权势的走狗,赞颂辛勤劳作的平民是世间的圣贤。
本来是对世家的公然挑衅,却被圣上以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说法招进了学宫。
荆阻雪想,项离亭的人生也是充满了讽刺。
红衣公子马尾高束,腰间佩环叮咚,正在和许琼枝较量诗词。
荆阻雪不懂诗词,他看着项离亭,避无可避地想到习旧游。
都是差不多弱冠的年纪,一个意气风发,满心抱负,一个却举步维艰,不知明日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