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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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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荆阻雪是个杀手,他来到梅隐城是为了杀一个人。
北风在街头小巷横冲直撞,撞跌行人,吹散瓦片,只留下一阵一阵的阴寒。傍晚,风声渐止,天空却撒下大团大团的棉絮,皑皑白雪刹那铺满梅隐城。
荆阻雪在梅隐城潜伏了三天,他知道那个人每天傍晚会一个人去祠堂上香。听说是自小养成的习惯,十年如一日不曾有误。他早早找好隐藏自己的位置,现在已经彻底和屋顶的白雪不分彼此。
酉时三刻,来人从侍女手里接过伞,独自一人踏上了楼梯。
侍女在楼下等候,三层的楼房,只要荆阻雪速度够快,侍女就不会发觉异样。
荆阻雪握紧刀。
祠堂里的人将伞靠在供台,伸手从台上拿了三炷香。三缕细烟缓缓升起,他素手拿香,弯腰深深一拜。
破空声骤然响起!
三炷香从指尖跌落,他素白的衣襟上绽放梅花朵朵,迅速连成一片深红。
十二楼的暗器之首“雪中红梅”外表乃是一枚极细的针,它没入身体后会立刻分为十五瓣贯穿射出。伤者先时只会流出一点点血,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流得越来越多,至多一刻便会气绝身亡。显然,习旧游现在就是中了这种暗器。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要知道“雪中红梅”除了让人血流不止外,它还喂了毒。是以死者的尸体会呈现诡异的雪白,那些被细针穿透的地方则会保留鲜艳昳丽的红点。
看来他今天是必死无疑,但是……
习旧游转身,雪白透亮的刀光刹那映入眼底!
荆阻雪像雪夜中看见猎物的苍鹰。他先试探出猎物的实力,再伺机拿下。猎物没有武功,并且现在已经无法反抗,正是动手的好时机!他从藏身处飞扑而至,刀比人更先抵达猎物喉间。
猎物急急后退,慌乱之下扯落供台上覆盖的绸布,连带着香烟烛台滚了满地。火舌立刻舔舐四面八方。
可是已经晚了,滚烫的鲜血从他脖子喷溅而出。他甚至来不及惊叫就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雪夜里的苍鹰完成了他的任务。火海外仍然飞着鹅毛大雪,匆匆赶来救火的仆从没有发现从阁楼离开的人。荆阻雪来时一身风雪,现在仍然冲入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之中。
2,
十二楼隐于山水之间。从梅隐城回十二楼,对于荆阻雪来说不过一日半的路程。
十二楼之所以被称为十二楼,是因为它是一栋有十二层的楼房。一楼到八楼依照楼层高低为杀手提供不同难度的任务,而从九楼往上则是只有十二楼自小培养的杀手才能入内,并且只接取楼主的任务。所谓楼主,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却没有人怀疑他的真实存在,传闻中他住在第十二层楼。
荆阻雪知道那不是传闻,楼主确实存在,只是不一定时时在第十二层楼。他逆水而上,足尖在树枝或石块上轻点,很快消失在倒挂的瀑布前。他上到高处,一眼便看到树木中突然出现的楼房。一眼望去,只有四层楼露在树木之上。这片土地人迹罕至,即使到了冬天仍然是枝桠盖着枝桠,枯草压着枯草,不见前路,寻常人家平白无故万万不会来此。他自然不算寻常人,只见荆阻雪忽地从原地消失却出现在前面数丈之外,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他就到了十二楼前。恍如飞鸟展翅,他轻轻一跃就进了第十一层楼。十二楼从第九楼起都不设楼梯,每层开了两个窗户供这些飞鸟出入。
楼里陈设简单,只在最中央摆放一桌一椅,椅子上的红衣姑娘懒懒地趴在桌子上赏着自己的丹蔻。
红衣姑娘见了荆阻雪也没有直起身子。天寒地冻,她却穿得单薄,小臂完全暴露在外,腕上的几串挂铃金镯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声响,在空荡荡的楼里显示出几分寂寞。
“回来啦。”红衣姑娘说,“回来了就自个儿领一下任务奖励,你是知道规矩的。”
“枫娘。”荆阻雪没动,仍然站在她面前,“还有别的任务吗?”
“哟!”枫娘直起身子,斜挑着眉将荆阻雪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别人刚完成任务,可是巴不得拿了钱去外面潇洒,怎么到了你……怎么,你就非得天天杀人才过得去?”
荆阻雪望着她,没有说话。
枫娘顿时觉得无趣,这个哑巴!她摆摆手:“没了没了,天底下有多少人需要请动十一层杀手。拿了你的钱,有多远滚多远。”边说她边把一个袋子砸给他。
荆阻雪接住袋子,仍然站在原地没动。枫娘瞪了他一眼,他才后知后觉地转身,“扑棱”一下,又飞进了密林中。
3,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下了整整三日有余。荆阻雪来到离十二楼最近的城镇,走进街市,拿了几个铜板和藏在阴影里躲避风雪的老人换了一个地瓜。
地瓜被炭火烤得滚烫,荆阻雪扳开,内里颜色金黄,散发出诱人的香甜。
荆阻雪边走边吃。雪刚刚停下,街市上已经有人在外扫雪。有小贩架起一个个小摊,炭炉一个接一个地被燃起,锅炉烧热了,凉水煮沸了,筋道的生面到水里滚一圈,捞起泼上浓厚的汤汁再按自己的口味添上一勺酱料,一碗色香俱全的面就被端上了食客的桌。
雪色一点一点褪去,城市逐渐热闹起来,人们来来往往,荆阻雪不吃面,但是他总是无意识地关注擦肩而过的人,猜测他们的身份。这没什么用,但是能缓解一点荆阻雪的无聊。闹哄哄的集市上人来人往,慢慢驱散了荆阻雪一个人在雪地行走的寒意。
荆阻雪吃完了地瓜,他无所谓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他穿着的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粗布麻衣,衣服上打着补丁。他容貌平平无奇,然而却身形高挑,目光纯真而疏离,就像一个穷人家刚刚学会独当一面却涉世未深的少年郎。
荆阻雪看着摊上升起的香气,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十二楼其实为他们准备了住所,也不反对他们购买更大的宅子,只是杀手们从来都是独来独往飘零四方。荆阻雪自小在十二楼长大,他从十四岁开始为十二楼办事,五年过去后,他从第九楼来到了十一楼。他当初熟悉或陌生的人或死或伤,只有极少几个一路升到楼上。作为一个杀手,从来就没有什么感情,他们对于彼此的了解也仅仅止于听过。
荆阻雪漫无目的地走,漫无目的地看。他吃完地瓜,又拿了一串火红的糖葫芦。
前面是一座古朴的寺庙,香客不多,香火不旺,只有一个老和尚在“咚咚”地敲着木鱼。袅袅烟火从香炉升起,一缕一缕消散在老和尚的诵经声中。
细白绵长的香烟……素白干净的手指……赤红浓烈的鲜血……倒在地上苍白美丽的面颊和滚烫的大火……
“没了没了,天底下有多少人需要请动十一层杀手。”枫娘的话突然出现在荆阻雪的脑子里。
这样容易的任务,顺利到显得异常诡异。
习旧游,梅隐城习家的家主,名满天下,富可敌国。这样的一个人从身份上倒是可以让第十一层出手,但是……荆阻雪想到那天,那个人明显不会武功,而且防卫过于松懈了。
荆阻雪皱起眉,太简单了,太诡异了。他怎么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虽然他在这三天内打探过习家的消息,听说习旧游死后习家立马分崩离析,曾经的庞然大物不过几天就散落倒塌。这很正常,这很合理,但是太合理了,太快了,太顺利了,就像是……一步一步已经被设计好了一样。
这个念头冒出来,荆阻雪立刻被自己吓了一跳。不行,他必须再去确认一下目标是否死亡。
最后一个糖葫芦被快速吞下,荆阻雪一转身就看到了一个与街市格格不入的人。
他披狐裘,拢暖炉,苍白的面色被笼在细白的绒毛中,毛茸茸的围脖为他添了几分暖意。贵气的穿着,浓丽的容貌,一看就不该出现在刚刚扫完雪仍然湿冷的大街上,可是他偏偏出现在,这里引得周围路过的行人频频回望。而他此时正抽出一只手旁若无人地给一个折扇老板提笔作画。这个人,不是早该死在荆阻雪手里的习旧游又是谁?
4,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见到被自己杀死人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荆阻雪确实被惊了一下,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他究竟是人还是鬼?
随后荆阻雪立马冷静下来,无论是人是鬼,都逃不了他的刀。他不紧不慢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像一个寻常顾客那样在摊子前挑选折扇。
冬天卖折扇本来就很奇怪,且不说冬天湿冷,纸扇不易保存容易霉变,而且冬天买折扇做什么?用来扇火?那不是折辱那些文人墨客了么。而这个折扇摊前竟然同时站了一个清俊的贵公子和一个破烂的少年郎,就更引人好奇,惹人注目了。
荆阻雪无视周围来来往往行人的打量。他站在摊前面无表情地翻看着折扇,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瞟向习旧游的笔下。
修长素净的手指握着最普通不过的毛笔,扇面上露出一枝艳艳的梅花,凌霜傲雪,迎风独立。看到手指的那一瞬间,荆阻雪就立马确定了不是容貌相似的两个人,确实就是习旧游无疑。
荆阻雪指尖暗暗捏紧暗器。他皱起眉,什么人竟然可以逃过“雪中红梅”,竟然可以在被割了脖子失去那么多血的情况下逃过他的眼睛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