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关于作者 ...
-
这本自传的主人是埃尔文•奥芬菲尔德(Erwin Ofenfeld),生于1915年12月21日的德累斯顿。这是德国东部边境的一座古城,它拥有过多的历史和文化,因而被食利者所喜爱,从不缺乏消磨时光的方式。埃尔文就是在高级沙龙、音乐厅、博物馆当中长大的。
他的原名“伊萨”取自《希伯来圣经》,但他只喜欢它作为“笑容”的意思。他所出身的罗森斯坦因家族是贩卖黑麦的犹太商人,没有国别意识却对金钱十分敏锐,一次世界大战时,他的父亲购买了几座急于出手的房产,因而在战后复苏的房产交易中收获颇丰。在1929年的全国性经济崩溃中,这个控制着苏台德近1/3的黑麦进口的商人买空卖空,又聚敛了大量钱财。以是伊萨的童年生活优渥,战争与饥馑只是梅赛德斯车窗外的街景,从未给他带来疼痛。
伊萨是家中幼子,他的父亲希望与带有Von字的贵族缔结姻亲,可惜没有生出一个女孩。当伊萨出生时,哥哥们都已被安排好人生方向,这个幻想主义的任务就落在他的头上。他幼年充满诗歌、音乐和美丽衣服,却没有被灌输以犹太人勤恳务实、精于计较的商人伦理。
他因而不切实际,从书本里思考一些抽象的概念,并认为这就是生活的本质,而黑麦的期货价格毫无艺术性可言。在十多岁时,他一度为巴黎公社的死难者彻夜难眠。这种试图掀翻自己所站立的地毯的空想式叛逆,使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家庭在1929年的物资紧缺时囤积黑麦的做法。
憎恨在十六岁时演变为出走,他和枝蔓相连的犹太富人断绝关系,取了现在这个日耳曼化的名字,去往德国南部。
据一位已故的知情者伊狄丝•勒斯蒂格日记所述,埃尔文在少年时期接触过德累斯顿的极左翼,不过他无法像其他人那样措辞粗俗。当他来到慕尼黑时,已经从极左的无政府暴徒变成极右的国家社会主义者。他因而得到席拉赫的提携,进入慕尼黑大学。但是根据他在海德堡交换时结识的,日后成为他终身挚友的海因茨•加兰的说法,他的思想更近于自由派,1933年举国焚烧的“非德国”书籍中就有几本是他的枕边书。
他选择的专业是历史学,拮据生活依然无法洗脱他骄矜的脾性,和脱离实际的思索。冬天他无钱买煤炭,就到处借住,他在日记里颇带自得地写“如今我过着自由茨冈的生活”——这又是与国社党背道而驰的想法。
不过在行动上,青年时期的埃尔文是一个典型的激进分子。也许但凡思想过于锋利的偏执者在面对平庸无为的折衷主义时,都容易倒向狂热的一方。
他的教授是一名纳粹党员,他所做的课题在一开始就与种族和偏见挂上了钩,从而为日后的职业铺平道路。埃尔文并不认可纳粹的思想控制,但也不相信其他立场能够证见真实的历史。笔墨不过是戏耍玩具,作者的责任在出版时已经终止,读者从中得到怎样的想法,则跟杜泽本人的气质相关——既然如此,说出真话与言其所欲就有了等量的正当性。
他不打算为自己的文字负责,对社会也如此。犹太血统使他天然具有当一个旁观者的消极气质,而他所生的时代激荡而疯狂,颇可旁观。1937年埃尔文大学毕业,在短暂的待业之后来到柏林,近距离凝望着万字旗的中心。他进入希姆莱的名字很有些自鸣得意的“党卫队全国领袖私人参谋总部”,在其下设的“日尔曼祖先遗产研究及教导协会”、“文化研究办公室”等机构工作,负责编写犹太人的罪恶历史。
这是用钢笔尖刺向血脉相连的族人的喉咙,形近于对自我文化的自杀。由于隶属于纳粹党的核心部门,他的工作十分便利,当多数的大学教授都在秘密警察的恐吓下被迁往集中营或深山,或担忧于此而不敢进行研究时,这位本科毕业生却能够任意调取任何资料,书写一段段违心的历史。
他做这一切没有任何目的,仅仅出于猎奇和刺激。当他暴露在一幕幕令人不忍卒听的事实面前,思维则在狂跳的心脏和贲张的血脉以外进行。“迫近边缘可以达乎本质”,他说,然而无可否认,濒临绝壁的感觉本身足以让他一次次试尝善恶之果。
埃尔文中等身材,发色与眸色均为深褐,只要脱下军装、摘掉粗边树脂眼镜,人群就是他最好的掩蔽体。早年的娇生惯养使他对绝大多数食物抱以挑剔态度,性喜甜食,维也纳咖啡和烤松饼是其最爱。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养成“生活就是吃药”的人生观,日夜妄想去芬兰,为了当地的深水鱼类。
在勃兰登堡他拥有一个空阔而无装潢的套间,几副具有音乐美的抽象画突兀于白垩色的墙壁:康定斯基在慕尼黑和包豪斯时期作品的复制品,被放置于卧室、客厅与客厅通往浴室的狭窄走道。房屋外面是萧索的树林。勃兰登堡最美的景色不属于他,他与上流社会格格不入。
这是他的落脚点,从他日后的自传题目《勃兰登堡的冬天》来看,这里也是他孤独一人时所愿意回到的家。但他并不对这里过于留恋,正如他在自传中提及的,那些年他把更多的夜晚消耗在柏林城区里。“那里有酒色和无耻,也有污浊的大衣之下最圣洁的友情。”
为了搜集资料,在汽油还未限量供给的年代,埃尔文经常开着一辆漆成海蓝色大众82作单人旅行。这辆名为“青骑士”的车是向康定斯基致敬,他甚至在前盖上的轮胎罩画了一朵巨大的矢车菊,明锐直接的线条是受康定斯基包豪斯时期作品的影响。他喜欢结交怪人,他的脑子里有一张柏林情色地图,却又在背地里挖苦其常客的人生观和审美能力。碍于纳粹主流审美他没有把自己打扮成茨冈人,但是一有机会就扒开军装硬领的风纪扣。
埃尔文的犹太身份并非无人知晓,他在成年之后结交的密友,与他分享自己的公寓的伊利亚斯•阿本德罗特就是一位,但致命的危险来自艾希曼,1942年“最终解决”方案拍定时,艾希曼把这位同僚投进布痕瓦尔德。柏林最后的犹太人医院院长的侄女伊狄丝•勒斯蒂格告发了他。
在埃尔文身陷集中营的那段时间里,伊利亚斯冒着可能发生的危及生命的要挟,暗中走访了帝国安全局的几位要人,最终将他营救成功。往后三年,埃尔文仰赖积蓄和来路不明的资助游历法国。
1945年2月,埃尔文返回了故乡德累斯顿,遭遇了盟军倾袭全城的大轰炸。但他有幸生存下来,并且恢复了旧名伊萨•罗森斯坦因,在战后成为法国记者。这个职业使他比以往更深地涉足于震耳欲聋的当代政治,也在其中留下了无可避免的手笔。1956年,他卷入了一场夭折的德国运动,并以间谍罪被拘捕。
在狱中,罗森斯坦因着手把他所身历目睹的事情写下来,伴以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题为《勃兰登堡的冬天》。
“我写的不是历史。”他在序言里这样强调。他曾经为“党卫队全国领袖私人参谋总部”撰写的犹太罪恶史已经成为一摞废纸,只有书后长长的资料索引被保留下来,作为战后犹太研究的一方不可说的基石。他自知不适合去书写历史,《勃兰登堡的冬天》是他作为一个生于1915年,拥有德国国籍,却又和这个国家貌合神离的犹太人走过的岁月。他带着超然物外的立场去思索的一段真实的时光,这段时光被我们的时代紧紧衔接,并且继续蜕变得面目全非。它至今仍是鲜活的,和作者在生年当中禀性难移的前卫审美一样,这些经历世事浮沉的人们仍与我们血脉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