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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 6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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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卿翊梦中惊醒,凉风阵阵,窗沿吱嘎作响。
心脏像被狠狠攫住一般。
她冒着冷汗爬下床,晃了晃地上睡着的人:“沈修卓,我不太舒服,帮我诊个脉。”
沈修卓困倦着爬起来:“江道友去哪里了?”
“出门了。”
“他为什么要半夜瞒着我们,鬼鬼祟祟出去?”
“他又没有瞒着我,是你睡得太沉。”
“……”
客房里的琉璃灯盏一晃就亮,唐卿翊只点了一盏就疼得动不了。
沈修卓乾坤袋里的诊疗法器都掏了个遍。
诊疗时,他神色凝肃,仔细看去,眉眼与沈雁棠极其相似。
“煞气缠身之兆。”
“煞气?我下过沉冤沼都没事,怎么到了人间反而难受了?”
“寻常煞气和心魔,形如黑雾,煞气浓郁时,高阶修士能一眼辨别,但人心恶念汇聚的戾气,并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到。此处若有你我都看不到的戾气,你自然无法防备。而且灵力越纯粹的人,痛感越强。”
唐卿翊疼痛之余也抓住了重点:“难道你灵力不纯粹?”
沈修卓含混地说:“灵力纯粹,毫无恶念的人,世间罕有。”
服过止痛丹药,唐卿翊望向窗外,只见每座浮空岛屿中央,都有一盏明亮的照夜长灯。万千灯火亮如星斗,皎皎月明,天朗云清。
平静夜色之中,有她看不见的危机。
江玄遥在外面查些什么?她煞气缠身,是否与他有关?
就算他如今灵力变强了,足以应付今晚的变故吗?
琉璃灯盏光芒朦胧,薄汗沁在她羊脂般的颊边。她紧紧闭眼忍痛时,沈修卓有些恍惚。
身为仙子的未婚夫,他徒有虚名,其实极少近她的身。
如今这张相似的面孔近在咫尺,令他痛悔愧疚的一切,都已经随着百年前的风波消散,留下的是白纸般干净的灵魂。
沈修卓只见她刚缓过气,就抹掉脸上的汗,灵动眼眸眨了眨:“你盯着我看做什么?太好看了吗?”
“……”
仙界越是美人越是矜持,就没有见过自恋得如此直白的仙子。
但沈修卓也断不可能违心否认她的容貌,只是垂眸权当默认,手指紧握,想着别的话题。
“又想什么呢?”唐卿翊忽然问道,“你说我偏心江玄遥,可你心思沉重,还不直说,只在话里话外藏着锋芒,我们很难拿你当朋友啊。”
沈修卓愣住。
百年前,他也听过同样的一张脸,说过同样的话。
不等他细细思索,唐卿翊刚缓过气,就急匆匆地爬起来:“他还在外面,我要去找他,你也去。”
“江道友的灵力,绝不如如九儿姑娘一般纯净。遇到戾气缠身,也不会有痛觉。应当我不需要我这位医修。”
“我不是叫你去给他诊脉的呀。”唐卿翊目光困惑,“我是怕你留在驿馆里,没人保护你。”
沈修卓:“……”
……
阿义把自己和母亲在仙子祠堂求来的银皮斑虎毛发,用细绳捆成一束,绑在腕上,一路紧攥着,生怕丢了这来之不易的生机。
他们运送贡品的几架灌入了灵力的木车,车轴已经有些破败,一家三人挤在贡品堆里,赶往西洲守军驻扎处。
月色如水,映着车轴上镶嵌的灵石。
木车靠灵石驱动,灵石忽明忽暗,显然是储存的灵力快要耗空,今晚飞得格外地慢。
阿义提心吊胆地望着远方万千浮岛的照夜长灯。
每日子夜时,最中央西洲商会所在的岛上,照夜长灯将会绽开盛大的白焰。
西洲守军的规矩,是子夜准时交贡品,晚一刻都不行。但往年从未有人迟过,谁也不知迟交会发生什么。
慢吞吞的木车终于落在营帐外,草皮两侧的火把焰光跳跃,火舌炙热,烤得他脸上直直冒汗。
父亲拼命驱车,还来不及踏入交贡品的主营帐前,夜空中一簇白焰盛放,与此同时,主营帐前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阿义背后冒出一阵阵的冷汗,母亲紧紧把他抱在怀里,遮上了他的眼睛。
可是耳边仍然听得到,长鞭下皮开肉绽的闷响令人牙酸心悸。
那是第一批清点贡品,数额不足的人。
阿义握着手中银毫,祈愿和光仙子能继续保佑他们平安度过此夜。
却听那负责清点的人嘲讽一笑:“都来晚了,直接领鞭。”
怀抱自己的母亲身体一僵,抱他抱得更紧,被守卫硬从车上拽了下来。阿义跟着母亲滚下车摔得狼狈,草尖碎石扎得后背刺痛,忽然就被激起了反骨。
父母总教他,打猎时面对妖兽要有血性方能存活,回到西洲千岛,面对集市商会,却要切忌与人争执。
要本分,要听话,腰要弯得足够低。
可是连命都快没了,胆小怕事又有什么用?
阿义拼命挣脱母亲的怀抱,尖细稚嫩的嗓音盖过毕剥火声,回荡在营地上空。
“为什么贡品都交齐了还要受罚?你们是不是成心要我阿爹阿娘的命!”
那掌鞭人面容年轻,闻言却笑得嘲讽:“晚了就是晚了,谁知道你们交没交齐?”
“我们的东西明明都在这里,为何你们看都不看就要罚?!”
鞭子已经挥了下来。
母亲自知逃不过,要他忘了一切,好好生活。可是他还没有长大,手脚细弱,连一根鞭子也拧不过,如何在西洲的广袤荒原中捕猎妖兽?
阿义裹着破布衣裳的瘦小身体扑到母亲面前,母亲来不及惊叫阻止。
长鞭落在母亲肩上,也正中小孩子的后背。她染血的指尖抖得厉害,握着孩子脆弱的手腕,浓稠的血红浸透了绕在阿义腕上的银毫。
阿义疼得咬碎了牙,头晕目眩地想:爹,娘,我们来世还做一家人。
忽然,眼前亮如白日。
通体雪白的庞然巨物,映入小孩子漆黑的眼瞳,背上那几道黑斑月色下仍然粼光闪烁,气魄晃晃。
竟是一只巨大的银虎。
第二鞭落在银虎身上,却没有血肉绽开的诡异声响。雪亮的银色毛发钢刃般齐齐竖起,灵力震动,把长鞭生生震成了碎片。
周围人惊叫:“是银皮斑虎!”
阿义看着迅疾如风,看不清身形的巨虎,手中银毫被汗水打湿。
同为人,官兵毫不留情的长鞭险些要了他们一家人的命。
奄奄一息之际,却是妖兽救下了他。
阿义生在西洲,长在西洲,只认得商会徽记、官兵令牌、妖兽流光闪烁的皮毛、淋淋滴血的骨肉。
偶尔听母亲讲完话本故事,也会在梦中幻想红砖绿瓦的高墙庭院,金碧辉煌的皇家宫殿。
他们赖以为生,赶尽杀绝的猎物……竟是和光仙子派来保护他的使者吗?
小孩子想不通这荒唐的道理,只是眼眶湿润,心中一个个话本故事筑起的繁华人间,被巨大雪白的身影轰然撞塌了一块。
一道黛蓝的衣角拂过眼前。
紧接着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唇红齿白,好看得让人呼吸一滞的少年面孔。
那少年冷冰冰地说:“记着,人死就神魂具灭,并没有什么来世。”
这个漂亮的大哥哥,怎么知道自己心中想的什么?
他说这句话时的眼神,为什么这么悲哀?
未等阿义想明白,一阵凉风托起他们一家人,远离了营帐的火把,落在星斗下柔软的草地上。阿义身心俱疲,却安心许多,终于昏睡过去了。
江玄遥离开祠堂时,飞到西洲上空看去,一缕缕戾气如风筝丝线,遍布西洲浮空千岛。
那戾气分布的形状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来自西洲各地的和光仙子祠堂。
戾气蒙住了祠堂法阵金光,又以西洲军营最为浓厚。
江玄遥触碰头顶无处不在的黑雾,其中恐慌、惊惧、怨怼,与方才祠堂中的母子极其相似,绵延不绝的哀恸在他识海中回响。
——“岁贡年年上升,妖兽年年稀少,谁能凑得出那么多珍宝来!”
——“我等为陛下捕猎本就拼上性命,为何最后还要死得毫无尊严?没有了我们,谁来开荒西洲疆土?”
江玄遥猛然发觉,这些猎户,明明知廉耻礼义,危难关头,还在为家国忧心。
连最贫寒荒凉之地,衣着破败的母子两人,生命岌岌可危之际,面对“仙子显神”,都知道地阶甲等妖兽难寻,并没有失去理智和方寸。
他们……并不是商会所说的蛮荒游民。
有些甚至是冒着生命危险,从和乐繁华的帝都城赶来长居于此,只为大梁开采捕猎,尽一份绵薄之力。
江玄遥查访的第一间祠堂,偶遇陷入困境的母子,用手中一半的银毫,救一家人的性命。
却没有想到,整个西洲上贡猎物矿采,期限都是今日。
成千上万的人即将错过上贡期限,只能跪在各处仙子祠堂中,为自己岌岌可危的性命祈愿。
子夜将至,猎户们陆续聚于守军驻扎处,有些以为自己能侥幸逃过清算,硬着头皮去了。有些面对即将到来的惩处,甚至想要连夜逃离西洲。
若不救这些人,他们的亲人日复一日的思念和怨恨,只会让这戾气经久不散。
戾气越重,越能温养他的灵脉。
但江玄遥至今还记得,唐卿翊曾在仙宫前那一大片戾气笼罩之下,心口疼痛难忍。
想也不想,奔向西洲军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