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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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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苏云霜,大概一个时辰前,我当街刺杀了新朝宰相沈轻。
当然,宰相不是那么好杀的,尤其还是沈轻这种建朝有功的宰相。与他的近卫死战之后,我被围堵到了京都泽坞湖畔。
泽坞湖边上全是勾栏瓦肆,围观的百姓重重叠叠,都踮起脚卯足了劲凑热闹,他们想看是何方神圣吃了这熊心豹子胆。
而我苏云霜怎么会让他们失望呢?要玩我们就玩大的。
于是,我朝人群自报了家门。我听见他们先嘶了口气,接着又呼了口气。也是,这世上敢做这样离经叛道的事的女人也就我苏云霜一个了。可他们还没来得及结束震惊,我就在人群的声声惊呼和尖叫里,引刀自刎了。
说来这刀还是兄长送我的,南阳绝世的精铁利刃。它划破沈轻脖子的时候手感很是顺滑。只一下,便是满眼的血。而现在,它划破了我的脖子。
一样的顺滑,一样,满眼的血………
我抹了脖子,又因为站不稳,无奈地落了湖。隆冬腊月里,冷是真的冷,疼也是真的疼,但唯独死我是不怕的。
这并不是因为我脑子有什么大病,只是当你的此生挚爱去了阴曹地府时,你也会和我一样想去那里和他聚聚的。
我闻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摸着良心毫不夸张地说,今天我这轰轰烈烈的一死一定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了。但前提是新皇帝,哦不,宇文拔那个杀千刀的贱人不会为了粉饰自己的名声让史官把我抹杀掉。
说来好笑,我其实出生得悄无声息,只是知道大概在冬天。不怪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谁叫我一生下来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在了荒郊野外?俗话说物极必反,也许是因为来得太安静,我活了这一遭后反倒成了整个萧楚最出名的女人。即便它现在已经不是楚朝,我也一样这么认为。
你一定会奇怪我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前几年,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但说来惭愧,我思来想去觉得归根结底就也两点。
一是我没能投个好胎。
二是我是个偏不认命的。
怎么说呢,如果来世还要做人,那我一定会看准了再投胎。要是有幸有人还记得我,能给我烧点纸钱,我决计要将这些钱攒起来全去贿赂那个管投胎的神仙。这些人间的法子到了阴间,它不一定就不好使。
我不是中原人,是个楼息人。楼息国在百年之前是萧楚边上一个富饶的小国,有着遍地的黄金和美人。猪肥了一般都会被人觊觎,楼息也一样。于是萧楚某个礼义学得不太好的皇帝把它变成了自家的银州。
我生下来的时候,楼息早没了,因此我对故国并没有多少感情。但楼息这一烙印却透过我的皮肤,刻进了我的骨头里。
古话都说怜香惜玉,楚人对楼息人却没留半点情。国破的那一天,貌美的楼息男男女女全被烙上了奴印,一车车地送往京都、吴州、中州、南阳………
一时间豢养楼息禁脔的风气在权贵中盛行。在楚人看来,楼息美人最重要的便是血统,越纯的便越漂亮。百年来,秦楼楚馆里形成了一条极为成熟的产业。人贩子养着成群的楼息人用于买卖。而被挑选出来的纯种楼息人都会有专门的奴籍,他们每一个都记录在册,受官府管辖,是皇室的所有物,不得私自转卖。于是父亲和女儿,母亲和儿子,姐姐和弟弟……这些楼息人之间已经没有了人伦的概念,他们只需要生下纯种的后代。
这样卖人的盛会我活着的时候没少见。我想楼息人根本算不得什么权贵的娈宠,算不得人,他们顶多是个畜生。整个萧楚,打着灯笼也难见到一个把楼息人当人看的。
而我,就出生在此风正盛的时候。但我比其他的楼息人要幸运上许多。我的爹娘为了让他们生儿为奴的孩子有机会获得自由,将我丢弃在了路边。我知道他们是为我费了许多心思的,因为那条路是青龙舫舫主夫妇给亡女扫墓的必经之路。只可惜三十二年的时光,我都没能与他们相认,叫过他们一声爹娘,给他们堂堂正正地奉过一杯茶……
就这样,我成了舫主夫妇的养女。他们以死去的女儿给我命了名。景泰九年冬月二十一,我成了苏云霜。
青龙舫表面上是个有名的江湖门派,做着赌坊、青楼、押镖的买卖。但其实背地里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替朝廷处理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
我入了舫,却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我上头有个大三岁的哥哥苏云霄,后来下面还多了一个弟弟苏云霁。他是我四岁的时候,夫人意外怀上的。她生上一个云霜的时候便伤了根基,以为不会再有孕。这意外之喜让夫人常说或许是女儿舍不得她又回来了。只可惜到头来,她又生了个儿子。她一面觉得自己福薄,一面待我更加地好,说这一辈子只我这一个女儿也好。
舫主在黑白两道上走着,性格虽也豪爽,但总叫人觉得严历,人不怒却往往自威。这一点上,我的长兄很像他。但我的那个弟弟,却是个十足的哭包粘人精。他常莫名其妙地被舫主吓哭,一个劲往夫人怀里钻。于是我总觉得也许他本来就是要投个姑娘身的,只是不幸投错了。
我们兄妹三个一同长大,一同学武,我也算锦衣玉食、千宠万爱地过完了我的童年。而青龙舫里的江湖气也让我渐渐长成了如今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但人的好日子一旦过久了,那它往往就会马上到头。随着我的长大,我楼息人长相的特征越来越明显。就算夫人再怎么不愿意相信,怎么自欺欺人,待到我长到十二岁时,她也得承认,我就是个楼息人,还是那种市面上的纯种货。因为萧楚没有一个中原人会和我一样白,也没有一个中原人会有我这样深邃的眉眼。
青龙舫那段时间因为我一个人常常乱成一锅粥。原因很简单,那些从前还和颜悦色给我糖吃的叔叔伯伯要逼着舫主也就是我爹杀了我。说养着我就是留着青龙舫的祸患。养着一个来历不明的贱籍,朝廷随随便便就可以以此治青龙的罪。青龙绝不能让一个贱籍坐上主子的位置。
这事儿是哥告诉我的。
他半夜里把我叫醒,塞给了我三百五十两银票和五两碎银,叫我快跑。因为生在青楼堆里,舫主平日里管他很严。我拿着银票的时候,被吓了一跳,惊叹他何时神不知鬼不觉攒了这么多钱。而因为震惊,这个数字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我笑说他不会老底把都拿出来了吧,有零有整的,就不怕我告诉爹?
他见我还在说笑,只恨不得一巴掌拍我头上。他把我从床上拽起来,连穿衣服的时间都不给我,就把我拉到了后门边上。
远远地我就看见云霁正牵着比他还高的马站在门边等我。他一面牵马一面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已经死了在哭丧。我走近了才看清这匹枣红马是前些日子别人送给爹能日行千里的汗血马。我看着这两兄弟,心里想着他们怎么敢呢?为了个畜生都不如的人,又送银子又偷宝马,爹要是知道了会把他们打个半死吧?
可我想活,我只得昧着良心收下了这些。
哥把我抱上马,他虽然没有说话。可我知道,他哭了,因为他的手是湿的。云霁拽着绳不愿意松手,他一定要我承诺,等哥当家了以后就要回来找他们,然后再也不分开。我被他逗得不行,他这是盼着爹早点死吗?不出意外,哥照着他脑袋就打了一巴掌。
我看着他们,平生第一次感到迷茫。我问哥,我去哪儿呢?
哥给了我一个字条,说如果实在没有地方去,就让我照着上面的地名去找一个叫阎不渡的游侠。说他是爹少年时的故交。
临走的时候,哥问我有没有话想给爹娘说。我想了想,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说我苏云霜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娘身子不好,定要让她好好保重,不要为我忧思,就当从没养过我。
哥点了头,让云霁放手,不要耽误我赶路。
其实若是按照青龙惯例,我不能让哥知道我去哪儿,他也不能问。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所有人都再也找不到我。可我不想这样,或许在我骨子里我都从来都没想过,爹会真的杀我。楼息人究竟是多么贱才会让人觉得他只要活着就会污了他身边人的名声?而他们连我亲生父母面都没见过,为什么就要说我是人□□通奸的产物?
爹是个开明的人,他一定不会因为这些流俗而杀了自己养了多年的女儿。但我后来才知道,爹的确不会因为这些杀了我。但他活在这个世道里,他不得不因为这些放弃我。我不会死,但我再也不会是他的女儿了。
这些事情是我后来才想明白的。原因很简单,在青龙舫里从没有那么容易放走一个人的先例。那匹马是做父亲的给我最后的情分。我虽从没怪过他们,但我从那一天起,再没叫过他们一声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