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绽放》钟卿也

69、活路

　　“回家”。

　　这两个字太过沉重，使得他们太久没有碰触。

　　没人接话，甚至连眼神都开始闪躲。

　　付闻溪对这样的他们一点都不意外，从仲知清“死了那条心”就知道了。

　　可她向来不服输。

　　“怎么，地下城呆了这么多年，就以为自己不是秽土养育的了？”付闻溪带着故意的轻蔑，轻扫一圈，意图拿捏住所有人的心理，“这里的一只飞虫，都属于秽土。你们在这里大谈牺牲，想做伟大的无名氏？你们有多天真？”

　　一个女人不服道：“小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还年轻，走过的路才几条？你这个态度，我这个向来不饶人的老太听得都不舒服。我们可不是谈牺牲，您这尊大佛要是听不惯，可以滚，别他妈在老娘面前碍眼。”

　　她越说越激烈，如果没有人将她拉走，恐怕下一秒就要动手了。

　　女人即使被拽到了远处，仍在骂咧：“你别碰老娘，一小丫头片子，老娘拍不死她。你以为我打不过啊？”

　　付闻溪心中一凛，心道：小看了这位婶婶的杀伤力。

　　没了争吵，老陈沉稳道：“我不吃激将法，该回去就回去吧。早那么些年，我们就该死了。活到现在，我们不亏。”

　　付闻溪想到那年的逮捕和秽土大学的袭击是同一天，沉了沉心，走近道：“我知道你们对机甲的付出，但是你们永远比机甲更加的宝贵。再珍贵的原材料，再难提炼的元素，都没有你们的血肉更加稀有。你们老师也不愿意看到现在这幅光景，更不愿看到活着的你们用殉死的方式与他们重聚。”

　　老陈心有所动，“丫头，我老师，师母……哎，你不知道，太煎熬了。机甲回不到以前的巅峰了，我们之前怀揣着信心，到现在已经耗尽了。黔驴技穷，我们止步于此，也没执念了。人啊，没了执念，多少都欠点意思。你不懂，知清应该跟你说一说的，你……白跑一趟，回去吧。”

　　付闻溪从口袋掏出出生证明，那是一张复印件，看得出有年代感了。

　　“老陈，我来了，就没想过一个人回去。”她点开光触屏的照明功能，光线打在那张复印件上，“您看看，不然您不信我接下来说的话。”

　　老陈有点迷惑，顺着付闻溪的意思看过去，霎时，整个人为之一震。

　　付闻溪又递过去一张照片，她和她外公外婆的合照。

　　老陈瞳孔皱缩，简直不敢相信。他反复对比着复印件上那张小幼儿的照片和付闻溪的脸，泪水登时没止住。

　　“他们是你什么人？”他颤颤巍巍问道。

　　付闻溪直接说道：“外公外婆，我的姓就是跟我姥姥，您应该还有印象。”

　　老陈顿了半晌，忽然想通，感慨道：“怪不得，怪不得，付闻溪……是师母的文风。我当时看过你的，只是不知道你的名字。那你父亲……是？”

　　“对，跟外婆姓也是一种保护。”付闻溪带着遗憾，也有动容，“连跟我母亲的姓都是一种冒险。这样想来，我们家还没有随父姓的习惯。”

　　下一刻，老陈忽然坚定起来。他把东西重新塞回付闻溪的手里，“你快走，外面的情况越来约捉摸不透。后面的意外，谁都无法想象。安全门肯定还留了几个，其中的原理我们去研究研究，出来了我发给你们……他们的内耗，你别掺合。”

　　“您这样说，有说服力吗？”付闻溪不示弱，“年轻人也没有孬种。外公说，他的学生都有一股子冲劲，倔驴的那种劲儿，需要更倔的才能克制你们。以前是姥爷拽你们，现在换我来。我要是不成功，才是辜负了他们。”

　　老陈果真是性情中人，这番话他自己也听了好多遍，大多都是从师母那里传出来的。现如今算算，几十年没听过了。

　　他感慨万分，一时泣不成声。

　　其余几人也不是无动于衷，远远看着，两人的对话多多少少也能猜出来点东西。他们跟着老陈多年，无怨无悔，都是头来的岁月，谁也没想过回归地面生活。

　　“老陈是不是又被劝回来苟活一段日子了？”
　　“人生啊，想为自己的土地牺牲一次，也不简单。”
　　“牺牲个屁，多大年纪了。早该放心的把这些交给年轻人了。”

　　老陈一开始想着到开山之谦将这群老头老太送出去的，这是早就跟仲知清联系好的。没想到，付闻溪说了两句话，还真让他犯难了。

　　“丫头，不瞒你说，开山的设置只能手动。”老陈似有犹豫，“当初的设计匆忙，这座地下山里不容许有过多的机械设备，也没办法改。当年，是老师亲手设计的图纸。”

　　付闻溪没有片刻的迟疑便做出反驳，“机甲的作用就是在这一刻替代人工。”

　　老陈不置可否，只说：“人造人的天敌，目前而言，除了机甲，没有第三者。一个机甲可以顶上几个活人对抗人造人。不能浪费，它们是不可或缺的战斗力。况且现在能用上的数量，实在是太少了。仅凭我们几个的维护，完全不够。”

　　“他没说错。”女人的声音再次响亮，吸引了他们所有人的目光。

　　女人继续说：“这么说，对他们有点矫情，我来转达。机甲的建造凭借现在的程度，很难再造出一个全新的。哪怕是你第一次来看到的仿士兵，严格来说，也算是组装再造。用一个少一个，他们舍不得。”

　　付闻溪能理解这种心情，不然也不会因为想看一眼机甲就跟首次见面的仲知清跑了。

　　也更是知道他们的心血，她才不会放任这些人不管。

　　“机甲的初衷从来不是替代人类，而是协助。”付闻溪说：“没有你们，机甲的存在就少了一层意义。连你们都救不了，从根本上，这就是一个失败的结果。开山的装置在哪儿，劳烦各位告知一下。或许，我有办法。”

　　她也只有五分的把握，全靠那一句“是老师亲手设计的图纸”。小时候，姥爷有了新的灵感都会告诉她，然后教她找破绽，等设计出模型的时候，再教她使用。

　　她现在，只能祈祷那一套图纸是她的玩具之一。

　　老陈叹了口气，为了让付闻溪死心。他转过身，双手背在后面，沿着山路向前走。然后，他走了一段路，发现后面人都没跟过来，说：“还不过来？不看了？”

　　付闻溪跟上去，只觉得场景在哪里经历过。

　　脚下的每一颗石子在人踩上去都有自己的固定的位置，现在，就说不定了。

　　凹凸感很明显，她分不清这是人工建造还是后天形成的，想法不过一瞬，便隐匿在深海之中。

　　“看完就回去吧。”老陈委婉道：“我会试着找找第二条路。”

　　他不贪生怕死，也不嫌活受罪。各方面的原因都有，但是最大的，是体内的血性。时间太久了，他没有好好发泄过自己任何情绪，他想把体内那个喧嚣的小人物放出来，并且告诉这片土地，他来过。

　　这几天，他无数次幻想，开山之际，他和塌陷的地面一起被掩埋，而此刻，仍旧不管吃进嘴里的飞石泥土，只顾着呐喊：“我出来了！我带着你们所谓的忌惮而回！我要打得你们屁滚尿流！我要让你们滚出秽土，离开我的……家！”

　　想到这里，老陈揉揉眼睛，自觉矫情。他让开些许位子，“丫头，就是这里，你自己看，不强求。”

　　付闻溪上前，一句话也没说。

　　机关很简单，就是一根简单的杠杆，但触发机制不是抬起来或压下去就可以做到的。

　　这一瞬间，付闻溪明白了“人工”的含义。

　　但是，她也相信自己外公不会只做一个答案。

　　她轻轻触碰了一下，凉意传到指尖。脑海中的回忆跟沙漏一样砸向她，姥爷的话历历在目。

　　“闻溪，一个东西的产生，不要只想着发挥一种作用。当然，我们不排除将一种能力发挥到最大……”
　　“你看，闻溪，榫卯的工艺，不仅仅是木头。”
　　“机械，不一定是钢铁。”
　　“唯一解，并不是办法。”
　　“办法，要靠手和脑子。”

　　付闻溪忽然问道：“这个地下城是什么时候建的？”

　　老陈摇头，“我来之前，这里就存在了。开山的设计是后来才有的，老师，你姥爷后来告诉我有这么一个地方，给我简单讲了这里的构造。仔细的来龙去脉，并不清楚。”

　　付闻溪琢磨道：“最好的设计就是浑然天成，这不是人工，是人赋予它的一种形式。这个杠杆就是一把钥匙。钥匙需要组装，这不是外公的设计。”

　　她很笃定。

　　开山的目的不是为了暴露，而是彻底摧毁这里，从而开辟一个崭新密闭的空间。

　　“是我错意了？”老陈狐疑道。

　　付闻溪否认回道：“不是，解法不一样。”

　　老陈双眼闪过一道精光，凝视着付闻溪，像是在印证自己的猜想。

　　“对，老陈，主动和被动都是一种办法。”付闻溪想到那一刻，全身心都是燃烧，“这里就是人造人终结之地。你们更没有理由留在这里。”

　　不得不说，付闻溪的想法狠狠地打动了他。

　　就是太意外了，自己的葬身之地，在付闻溪分秒的扭转下，竟成了另外一种生机。

　　老陈今日心中的感慨抵了大半辈子的量，不由分说，年轻了起码五岁以上。

　　付闻溪唯一的顾虑就是人造人可以在一定情况作为“自己”，组装钥匙也许不是难题，但这里还是需要一个躺平的“监工”。

　　她心中的首要人选已经定了，但是靠不靠谱，却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付闻溪看了眼头顶，便释然——剩下的百分之几就跟老天借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