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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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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晚上慧圆都没睡安稳。忽儿梦见赵夫人要卖她,忽儿见萧玉郎教自己认字,忽儿又见赵小姐在她面前哭诉,她想喊又喊不出跑也跑不得,愤闷欲死。待得最终浑身汗淋淋地惊醒,窗纸上灰蒙蒙发亮,鸡已叫过头遍了。
汗落了后下地穿衣,她心内七上八下只是疑惑,“多日不曾做这些梦了,这几日倒夜夜梦到。左眼昨儿又跳了一整日,敢是有甚祸事?”闷闷不乐洗漱罢,又用过早斋,便往前边来。
除宝钿外,今儿又新来了三个丫头,正说笑着凑一块儿洒扫,堂内倒比往日瞧上去多些热乎气儿。
见慧圆慢吞吞出来,宝钿忙住了手召唤其他丫头上前问候,又回:“今儿已是腊月三十,打明儿起家里拜年的亲戚就来了,中间少不了要拜观音的内眷。大少奶奶怕师父忙不过来,因此又派了她们几个过来帮忙使唤。这是宝珠,这是金锭和银锭。”
慧圆合什回了礼,照常坐在蒲团上开始念经,并不怀疑。
方念了几句,萧玉郎便独自一人洒洒脱脱地走来。
今儿他病好些,全身穿得素白。白狐皮大氅,银花出色大袄,攒珠银带长长地坠在身后,越发显得他腰似螳螂,面如冠玉。他一阵风似地刮进庵堂,刹时把黑沉沉的大屋子映得雪亮。
众人眼前不觉一花,那几个新来的丫头羞惭惭地抬不得头,却又拼命自眉底下瞟过去下狠劲儿瞅他。
小石头原也要跟来,萧玉郎只是不让,说招式用老便不好使了,因此只是一个人独自前来。果然见多出去三个丫头,他只作不知,整衣肃容拜了观音,又向慧圆一礼。
慧圆欲待不理他,四下又全是眼珠子,只得也回了半礼。
萧玉郎先不着急就座,回身走到那四个丫头面前,板脸伸出一根手指冲她们勾了一勾便回身走至院子里。
众丫头不知何故,既惊且喜不由跟出来,偏他又回头吩咐:“只宝钿跟着,其他人待这儿。”
把宝钿领出十步之外,萧玉郎忽然笑嘻嘻地凑至她耳朵边上叽叽咕咕低声说了几句话。
变生不测,宝钿又惊又羞,脸早红了半边。那几个也是变颜变色,大是诧异。待萧玉郎都走了,四个丫头还只管呆在当地不知如何方好。
过了片刻,宝珠们默不做声,俱纷纷斜眼瞥宝钿,大有捻酸之意。
虽是不明所以,宝钿反倒被她们瞧得心虚起来,口吃解说:“你们别瞎猜,他什么也没跟我说,就只白动了动嘴。我跟他原没什么。”
这番说辞听在宝珠们耳中,倒有些“掩耳盗铃”地意思。丫头们互望一阵仍只不做声,猜忌更甚,心道原来萧先生做法事,倒成全了你这个浪蹄子。
那边萧玉郎早几步迈进庵内盘腿坐在蒲团上,双手合什急急对慧圆低声道:
“你只听我说,无论如何别看我。今儿三更我还来,你若不来,我就是立时三刻死了化成鬼也要来找你几千遭。你若要我死也是容易的,只是我死也得死个明白。切记,切记。”
话刚说完,宝珠们便回来了。宝钿一人单落在后面,不敢与她们做一处,只瞧向萧玉郎的眼神大是忿恨。
外头的事情慧圆自是不知晓,只管念经不理会萧玉郎,也不知听见他的话不曾。
在庵内鬼混完,萧玉郎回至跨院将白天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小石头,直把他笑得打跌,“老爷真什么也没说么?那,那个丫头这下可有嘴说不清了!活该,谁教她总到大少奶奶那儿去说嘴,白耽误老爷功夫。”
萧玉郎笑笑脱了大氅,随手扔给小石头,道:“那倒怪不得她,是大少奶奶叮嘱过的。所以我心里倒有些不忍。此事定会有人报到大少奶奶那里去,宝钿可能要吃些苦头。”
一面说着,他自己已拿了钥匙打开个小箱子取出一包金子,“这里有二十两金子。下回你跟我同去,若是见她有些抱怨大少奶奶的意思,你就把金子给她,趁机笼络收为已用,当个报信的红娘。”
小石头接过了金子,迟疑着问:“事情起因全在咱们这儿,她不会因此怀恨?还能拉过来?”
萧玉郎走至妆台前执起铜镜照一回面上,仔细用汗巾拭去一点香灰,笑了一下,“也许吧,岂不闻‘女人心,海底针’?因势利导总是不会错的。关键在于你有没有一双慧眼。”他用手指指自己眼睛,又说,“即便不成,我还有后招儿。只是,这几日我恐怕还得出去,老苍头那边儿……?”
小石头忙会意地说:“这个奴才知道,老爷只管放心,不消虑得。”
萧玉郎笑笑,又赏了他一串铜钱,自去收拾不提。
当夜定更后,慧圆仍坐在灯下,面前摊着那本诗册,一页页翻看,心乱如麻。
诗仍是旧时诗,读的人却已非旧时人,写的那个又怎样呢?是否仍只是旧日的那个说要一同逃走的人?欲待信他问问那夜失约的事,又怕仍只是上当。欲要全不信,又有些舍不得,总是有丝侥幸。
她心里七上八下地寻思,只是拿不定一个主意。瞅瞅更漏子已快到三更,到底吹熄了灯,拭掉腮边的泪珠儿,带上门走至院中。
光头上忽地一凉,原来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雪。她忙缩了缩脖子,自悔出来得匆忙不曾戴个帽子。欲待回去取,又恐失了期,只得以袖遮头急忙忙赶到偏门首。
原来时辰尚早,萧玉郎并未曾来得,她心内莫名其妙地倒好似放下了块石头。寻个避风处静悄悄立在黑暗中,只待他来。
待鼓敲三下萧玉郎方到,推推门仍是锁的,不由叹气低问:“你倒是来了没有?只管关门做甚?”
慧圆穿得甚单薄,今夜又冷,站了阵儿已觉寒气一股股地自脚下往上直冒,萧玉郎刚问完话她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
喷嚏声音不高,夹了西北风的呼啸其实听得并不甚分明,偏是被一心听音的萧玉郎给听着了。这下不谛一声春雷震开了他胸中重重迷雾,突觉天色都没那么黑了。
“是你吗?快开门叙话!”他抓住门环直着脖子向院内张望,紧着央求。
慧圆忙躲得离门远些,捂住嘴后悔不迭。
央了半天并不见个动静,萧玉郎不由又心冷了半截,气苦问:“你既来了,为何却不开门?还只是疑我心不诚吗?”
门内仍是没有回应,他心里忽然就酸楚,靠在门上怔怔出了会子神。眼看飘落的雪花将那台阶渐渐染白,他不由喃喃地低语:
“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怎样说,你才能信我。男女间的事,一旦开始怀疑,便会一路冲到底把最坚固的城墙也撞个粉碎。所以,我也很奇怪自己怎么仍会试图让你相信,我只是三年前的那个我,什么都没有改变。也许,你已经变了。谁又知道?
“在你之前,我也有过一些女人。那时在家里,觉着每一天每一天都似是一样,我就像被粘在了太阳的背后,永远都只是背后。我只有去找不同的女人、不同的赌友,把自己的、他们的光阴挥霍掉,只图有所改变。不管这变化能把我带入天堂,或是推入地狱。可是,不行,我找不到实在的变化,心内的变化,即或倾家荡产后,即或流落街头时……我怕自己就会这样,带着一颗不知所终的心,带着父母的诅咒——谁让我不争气,一直走下去,走到无路的尽头。我真的极怕,极怕……
“可是,不经意间,你偷了我的心。它虽然麻木,可还是一颗心,没有它我活不成。我只好去找,找回来时才发觉它已不再麻木不仁,而又是一颗活泼泼的心,会哭会笑会尖叫会受伤会只为一个人崩裂,会因为思念一个人彻夜难眠、颠倒不已、饱受煎熬。
“当初,也许是时机不对,也许是没有完全肯定,这番话我一直不曾讲出口。自你走后,我恨过你,恨得极深,深到心也感到痛。从前,我不知道,恨一个人竟会恨到心痛。也许,你还给我的心变脆弱了,它承受不了你的哪怕轻轻一口气的吹拂。你的离开,让它碎成了千万片……现在唯有你,唯有你的手才能把它们再拼回完整。如果你仔细看便会看到,每一块碎片上都有你的影子。
“也许,到了日月共销毁的那一天,我唯一想做的仍然只是握着你的手,对你说着地老天黄的情话,对你说着那句我心里已经说了千千万万遍,却没有对你说过一遍的:桃儿,我爱极你。”
不知何时,他已泪流满面。
他的话如同一长串无形的链子自门缝里轻巧巧钻过,一点点踩着雪花蜿蜒进慧圆的心内去筑基打桩、块垒重叠、发光发热,将她心内的坚冰顽强融化成泪水再一串串自空洞的眼睛涌出,划过脸颊、下颌,最终如飞鸟般投入白毯似的雪的怀抱,并在上面打出无数黑色的深洞。她的盔甲已支离破碎分崩瓦解。
膝头软软地承不住,她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跪在晶莹的雪地里,泣不成声心花怒放。
便是这样吧,便全是假的全是骗人的也就这样吧!能听得此人说出这番话,便是没个收梢她也信了。这原是她这辈子求都求不来的。
风停了,树枝不再摇动。周围极静,方才零星的爆竹声也停了。
黑暗里,无形无影的雪花静悄悄地飘落。没有人能知道它的全貎,亦没有人知道它还会下多久。
一扇门,两个泪人,别样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