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姿花传》（修改版）》漪露心

18、十八

　　这天下午下起了小雨。雨丝细不可见，只能听见树叶上轻微的沙沙声。
　　朱化生不敢擅入里间，便只在廊下候着。暖阁里不知熏的是什么异香，香气氤氲，随风缓缓飘出，一嗅之下，令人觉得神清气爽，心胸宁静。他深深吸一口气，忽然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人撑伞而来，走得近了，方才看清是在含凉殿伺候的小双。
　　小双见他站在廊下，知道是来请示开阳的，弯腰行了礼，悄悄站在他身后。只听开阳在屋中说：“你出去告诉朱公公，今天这册子订得极好，衣帽鞋袜以及冠带车马，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我不能作主，还是先去给银姑姑看过，如果她也赞同，以后就照这个样子来做。”
　　琥珀笑道：“朱公公是伺候皇上的老规格了，自然是妥当的。只是姑娘来了以后，他老人家就越发妥当了。”
　　开阳笑道：“我见识少，原来的规矩也不清楚，只是想着怎么做得简单明了怎么好。不然厚厚一叠，就是我们也看得糊里糊涂，更别提那些照章办事的奴才。外面怪冷的，你去把册子拿给朱公公，说他辛苦了，让他先回去，我心里有数。”
　　顾如海任宫正时，经常在一些小事上为难众人。朱化生此刻听开阳对自己甚是赞许，心中很是高兴。
　　不消片刻，琥珀出来了，手里捧着他刚刚送进去的皇帝新年衣舆的薄册，微笑道：“姑娘的话，您都听到了，我就不多说了。您先回去歇着吧，明天早上太后用过朝食后，您把这个拿去给银姑姑过目。如果她也说好，以后照着做便是了。姑娘还说，以后这些事就由您做主，不必事事与她商量。”
　　朱化生心中虽然得意，嘴上却谦虚道：“这都是咱们本份事，怎敢不尽心尽力？虽说姑娘信任我，但还是要她看过了，我才好放心。”
　　琥珀和小双知道他这话是说给开阳听的，因他是个老好人，两人都不怕他，便只在一边捂着嘴笑。
　　开阳也轻轻笑了一声，但是并没有说话。朱化生见事情已经办好，不敢再逗留，带着几个小太监退了出去。
　　琥珀目送他们转过拐角，这才悄声问小双：“你怎么挑这个时候来了？”
　　小双道：“晋王爷和晋王妃来了，皇上请谢宫正到前面去一趟。”话还没说完，只听里面“哐当”一声脆响，似是打翻了什么东西。两人唬了一跳，琥珀抢脚奔进暖阁，只见开阳捧着手，盅子倒在茶盘里，淡绿色的茶水兀自往下滴着。冬儿和小叶脸色煞白地收拾炕桌，银燕则到处找治烫伤的药膏。
　　琥珀素来有些脾气的，狠狠瞪了三人一眼，一把拨开银燕，在最顶上的一个抽屉里找出于阗国进贡的烫伤药，小心翼翼地用鹅毛软管为开阳上药。
　　开阳倒不以为意，问小双：“晋王爷和晋王妃什么时候来的？”
　　小双道：“王爷和王妃午时就到了。不过现在姑娘手烫了，只怕吹不得风，要不奴婢去前面禀报了皇上……”
　　开阳笑道：“不过烫了手，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稍等片刻，待药膏干了，我们就过去。”
　　这药膏散瘀效果极好，一会的功夫，手背已恢复如初。琥珀这才安了心，低声吩咐了冬儿和银燕，命她们好好跟着，倘若再有意外，两人只提头来见。两人惶惶然答应了。小叶取来一件天青色的雨服为开阳披上。那雨服是用羽毛捻成纱线织成羽纱做成，羽纱上压着细密的卷云纹，衣料薄而挺，不沾水滴。然后又拿了雨具，这才陪开阳出了暖阁。
　　晋王妃姓徐，名清琳，本朝唯一一位异性王宁王的掌上明珠。她正与烈毅说笑，忽然发觉所有人都朝殿门口看过去，心中一动，缓缓扭过头来。只见一名身材窈窕的少女站在门口，两个宫女正半蹲着为她解雨服上的丝带。雨天，又近黄昏，一切都似蒙着一层细灰，黯淡无光。唯独这少女是个例外。和缓的风，微微吹起她雪白的裙裾。风退下时，纱衣又如云雾般贴在她身上。那风姿，真似神仙中人。
　　她眼睛一转，北人无择仍然微微笑着，眼中却是一片苍凉，似乎很欣慰，可是又略带惆怅。
　　清琳稍一忖度，立即站起身，朝开阳迎上去，微笑道：“你一定就是开阳妹妹了。”
　　开阳躬身行了礼，道：“是。开阳见过王妃。”
　　听说当年老太妃赶她姐姐出府，就是为了迎娶眼前这位雍容华贵的晋王妃。当然，她不得不承认，老太妃挑儿媳的眼光的确不错。
　　清琳扶住她的手，笑道:“自家人，叫我大嫂就行了，何须如此客气？”
　　真正厉害的人就是这样，三言两语就把几个人的关系理得不知道多清楚明白，任谁也说不上半句闲话。
　　开阳随她走入殿中，先对皇帝行礼，再见过北人无择、项御寇以及烈毅，仪态无可挑剔。
　　在来见北人无择的路上，她就想通了。北人无择对姐姐的感情太深，世上无第二个女人可以插足。姐姐不幸惨死，这份珍贵的感情是她存在的最好证明，也是她人生最大的慰藉。作为她的妹妹，她应该尽力帮助北人无择保持这种感情，而不是为了少女懵懂的恋慕破坏这份感情。否则，也未免太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姐姐了。
　　因此再见北人无择，内心虽然牵动，却是一种亲人般的关切，已无关男女之情。
　　殿上数开阳身份最低，当值的小太监便在最外面为她安了座。
　　禺疆笑道：“今日太冷，你受不住风吹，坐到朕的身边来。”
　　听到皇帝这句话，鞠蒯的第一个反应是听错了——在这大殿之上，皇帝旁边只能坐皇后，什么时候轮到宫正了？好在他够机灵，脑子还没想清楚，手已经端了一张椅子，放在皇帝身边。
　　开阳一怔，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只有依言上了御台。但她知道这是皇后的位子，无论如何也不肯坐下，又不能拂了皇帝的面子，便只当自己还在当值，如往常一样站在皇帝右侧。
　　殿上的人个个绝顶聪明，见她分寸拿捏得这般恰当，均暗暗赞赏。
　　清琳笑道：“原来皇上是嫌鞠公公伺候得不好，变着法子换了开阳来。”
　　鞠蒯是何等精明，立刻半真半假地跪下讨饶。
　　禺疆也觉得刚才略有失仪，顺手接过开阳递来的一碗茶，笑道：“罢了，还不去传膳？”
　　鞠蒯连忙答应了，轻轻退出殿外。
　　经鞠蒯这么一跪，殿上的空气陡然变得欢快起来。
　　项御寇对北人无择说：“听说王爷去陇右劝说陈宽和王城退兵时遇到不少险状，臣非常担心。幸好王爷机智过人，最终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北人无择道：“王城手下谋士众多，若非清琳相助，本王也不能顺利劝他二人退兵。”
　　项御寇惊讶地问：“晋王妃也随你去了陇右？”
　　北人无择笑道：“她从清河赶来的。当日我弹尽粮绝，如果不是她及时赶到，几乎要……”
　　话没说完，清琳便笑道：“臣妾只是担心王爷，一时撞了个巧。王爷这样说，可不是折煞我了？”
　　禺疆赞道：“晋王妃毫不居功，果然是好气度。”
　　清琳道：“开阳妹妹也立了大功，怎不见皇上赞她？”
　　禺疆笑道：“你怎知朕没赞她？”眼睛在众人脸上扫了一遭，道：“今日晋王也在，朕就把这好消息说了，大家一块乐一乐。端月过了，朕便打算册封开阳为昭容。”
　　端月即正月。因皇帝名讳中有个正字，为了避讳，故如此称呼。
　　虽然之前宫里已传出些风声，但皇帝亲口说出来，意义还是不一样。众人连忙起身道贺。
　　看到这么多身份尊贵的人——包括那位晋王妃，无不用最得体的笑容和最文雅的言辞向自己祝贺，开阳忽然觉得册封也不是件坏事。
　　按照礼制，她受封后，爹娘、姐姐都会被追赠封号，工部和礼部也会去她家乡为祖先修建祠堂及陵园。她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儿子——儿子最多不过是中状元，那种恩宠岂能与封妃相比？爹如果泉下有知，想必也会高兴吧？
　　不错，她当然可以嫁一个憨厚老实的丈夫，过得几年，生三五个孩子，多多少少也能养出些感情。逢年过节与一大群陌生的亲戚挤在一起，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总不会觉得孤单的。
　　可是开阳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真的幸福。
　　她还年轻，希望爱人，更希望有个人能像北人无择爱姐姐那样地爱她。
　　那个人……
　　胡思乱想的当儿，一只手在桌下悄悄拉住她的手，紧紧包在自己掌中。
　　那是一个具有浓厚保护意味的动作。
　　在这空旷的大殿之上，在无人看到的桌子底下，有一个人这样珍视她，宝贝她……一股难以形容的温煦感突然涌上开阳心头。
　　他们两人并没有看对方，但是开阳一笑，禺疆就觉察到了。他更紧地握住开阳的手，也笑了。
　　烈毅和项御寇看不到桌下的情况，但见二人笑得这般甜蜜，都有种云开雾散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