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芳谱》爬山墙的绿爪

8、反转

　　戴氏一见这阵仗，自己家人俨然成了众矢之的，顿时有点着慌，挥舞着双臂往外赶人，“你们这起乌合之众！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又气急败坏地去抓扯林铭远，“林铭远！今日你敢招来这些人大闹灵堂，这是对大哥的不敬！我一定要让族长将你除出族谱！除出族谱！族长——”
　　那族长此刻有点懵，大概还是第一次见识这么热闹的灵堂。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便支棱着耳朵四下看。
　　“你闹够了没有！”林铭远挥开她的手，语气冰冷，“闹够了就请出去，以后都不要再踏进这个大门！”
　　一句话，戴氏僵在了原地，这是什么意思？要赶他们一家出去，不让他们继续住在林宅里了？
　　孟景在旁闲闲地道：“呵呵，将朝廷钦赐的四品命官除出族谱，这位大婶，你是嫌命太长吗？”
　　“什么……真是朝廷钦赐……四品命官？”戴氏喃喃道。
　　虽然从“野小子”嘴里说出来的话，戴氏不愿意相信，但还是禁不住一哆嗦。
　　朝廷命官可不是能随口杜撰的，这小子说的难道是真的？
　　当然更不是他们这些五斗小民惹得起的，自古民不与官斗，弄不好轻则吃几年牢饭，重则脑袋不保。虽说他们是近亲，可毕竟闹到了这份上。
　　堂上众人脸色变了几变，没有一个人则声，连堂外看客也没了刚才的气焰，小小声地议论着。
　　十几双眼睛重又开始打量起这位十几年不曾回来的人，还有旁边站着的一双儿女。
　　世人皆有一双势利眼，此话不虚。
　　同样的粗布麻衣，此刻穿在他们身上，看着又感觉哪儿不一样了。
　　忽有外面小厮急急跑进来禀道:”中书侍郎贺大人、中郎将张大人来府吊唁！”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另一名小厮的声音自大门口传来，“御史中丞鲍大人到！”
　　“县令韩大人到！”
　　“知州钱大人到！”
　　“……”
　　林家大门内，各位官老爷约好了似的鱼贯而入，个个都是神情肃穆又派头十足，林家大院里似乎一下子蓬荜增辉起来。
　　一众看客都忙不迭地退让出来。
　　堂内众人俱规规矩矩地低着头，做出一副悲恸的样子来。
　　一下来了这么多当官的，这场面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心里未免都惶恐不安。只见林铭远正神色淡定地拜谢礼送每位前来吊唁的客人，但见来的官人无论年老的抑或是年轻些的，竟无不对他恭敬有加。
　　他们虽于官道上不通，也瞧得出来那些官老爷们显然都没他的官大。
　　想他林铭远的父亲生前虽也曾做过郡丞，却只是个七品的官衔，且告老还乡这些年，与官场上早已无来往，怎么也不可能在身后事上还有这么大的面儿，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了——这些人皆冲着林铭远来的。
　　再想起方才的一幕幕以及林铭远的隐忍不发，众人心里越发明白，也就越发凉了半戴。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要是当了官的林铭远一旦认真跟他们计较起来，他们岂不是连条活路都没了！
　　林老三等人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各种惊讶、害怕、嫉妒、愤恨、求不得的失望……甚是精彩。
　　戴氏身子一歪，欲哭无泪，跌坐在地。
　　这次却没人有空管她，就连身边的孙女此时见她跌倒也毫无反应，不知道是不是被吓着了，还是在思索什么。
　　早知如此，何苦闹这么一出，善始善终的不好吗？毕竟伪善了这么些年，起码之前在老太太的眼里，她还是个好的！
　　说不定，林铭远一感动还能给他二房家谋个富贵前程呢，如今可好，就要被人家赶出去，往何处安身？
　　功亏一篑呀！自作聪明呀！
　　戴氏在心里早将自己骂上了十八遍，恨不得爬上前去将另外半张脸也奉上，让她的好侄儿狠狠抽几个耳刮子，只要他能解气。
　　林铭远其实早在离京之时，便已依制请诏归乡守孝，待守孝期满，才能陈请复职。是以，他此刻并无官职在身，但也不屑多言一句。
　　天色稍暗，幽蓝的天边，寂月寥寥，灵堂里白烛萤萤，香烟缭绕，终于有了该有的安静和肃穆。
　　林家一众小辈皆陆续散去了，孟景却迟迟未走。此时，除了林怀臻兄妹陪着父亲守夜，就只余林家老二和老三，以及林老二家的孙女还在。
　　林灼看着父亲喝下汤药后，还欲守在这里，直至脚底的寒意慢慢透上来，才渐感身子不支，被父亲催促几次，方去吃了药歇下了。
　　孟景这才上前一步，郑重道：“林伯伯，能否借一步说话？”
　　林铭远点点头，两人正行至廊下，忽地一个身影窜出来拦在面前。
　　孟景一怔，见那女子兀自平伸着两条臂膀，遂笑道：“怎么，想打架？”
　　女子没理他，咬咬唇，下定决心般，蓦地朝林铭远跪了下来，“大伯父，仙儿能否求您一件事？”
　　这是林承业的女儿，戴氏的孙女，看上去安安静静的一个女子，他还有印象。
　　“你？是你祖母让你来的？”
　　“是仙儿自己，”林仙抬起脸，小心翼翼地道，“仙儿想求您，能否原谅祖母今日对您的无礼，不要赶她走！”
　　林铭远负手，望向院中渐渐隐没在黑暗里的假山树木，没有吭声。
　　林仙仰起头，“祖母平时不是这样的！可能是因为大祖父新丧，她一时受了打击才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么多年，这宅子一向也都是祖母在打理着，大伯父能不能看在，她毕竟侍奉大祖父和大祖母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还有她——”
　　“你祖母的功劳，白日里她自己已经说得够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不是都已说尽了吗？”林铭远语气冰冷。
　　看了她一眼，又道：“她倒是坦荡的很，你也不必再为她掩饰，我会让人准备些银两，那原是她应得的。”
　　林仙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明白这是要赶他们走，不肯再容他们住在这里了。
　　她缓缓站了起来，苦笑道：“大柏父也是为人臣，为人子、为人父的人，就不能体谅祖母也是为我们的一片苦心？”
　　林铭远不答，举步已走。
　　“大伯父！”林仙紧随两步，嗓音尖厉，“大伯父不肯原谅祖母，无非是因为你妻子卢氏吧！”
　　卢氏未入族谱，合族上下都不承认她的身份，林仙此刻气愤，更加不会尊称一声大伯母，而是直呼其姓，以示蔑视。
　　闻言林铭远脚步一顿，转身睥睨着她。
　　“恐怕祖母说了那么多污辱您的话，都不及提到您的妻子那句吧！”林仙又道。
　　林铭元身体僵了一下，脸色铁青。
　　林仙嗤笑出声，“被我猜中了！就是因为这个！她一句不慎，骂了卑贱二字，触到您的逆鳞，您就不肯原谅她！你明知道，我们无权无势，若没了帮衬，不知道会沦落到什么地步，也不肯相帮！”
　　“不错，我们家是没有本事，你可以看不起我们，我们就是倚仗着这府里过活！那又怎么样？可你别忘了，你也姓林！”
　　“你以为没了这个姓，你能飞黄腾达吗？你以为真的做了山野村夫，你能进得了官场的门吗？还不是凭着大祖父带给你的士族子弟身份！你以为自己有多清高？”
　　林铭远脸色已难看至极。
　　林仙见他目光骇人，不由倒退几步，眼睛却死死盯着他，丝毫不退让。
　　看着这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堂侄女，林铭远的声音到底还是柔软下来，“你应该念过书的吧？嗟来之食给尚不受，反要索取是何道理？——林仙，你很聪明，但不要用错了地方！记住，不要随便揣摩人心，更不要说出来。”
　　林仙哼了一声，满脸怒容，默不作声。
　　孟景立在一旁，吃惊地看着面前这女子，没想到她竟能说出这番话。
　　看她那凶狠的样子，蛾眉倒竖，杏眼圆睁，明明之前长相很是妩媚的，此刻分明比之戴氏还可憎几分，不由地打了个寒噤，这样的女子，还是躲远点的妙。
　　孟景摇摇头，举步要走。
　　“还有你！”林仙突然指着他扬声道。
　　“……我？”
　　“祖母说的没错！不知哪里来的野小子，平白跑来闹事！如果不是你一直在里面搅和，祖母便不会被你激得一再失态！我们也不至无家可归！你们都给我等着，总有一天——”
　　林仙情绪激动，扬起的手指都在颤抖。
　　孟景本不欲理她，待听到她赌咒发誓，反笑道：“你待如何？”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后悔今日所为！”林仙说完，转身跑开了。
　　转身的刹那，那双眸子里流露出浓浓恨意，仿佛比这夜晚的朔风还要冷上几分。
　　廊下此番动静，留在堂内的几人听得真切，林老二脸色灰白，林老三却显然有几分庆幸。
　　“父亲，你会原谅她祖母吗？”林怀臻走出来，在后面追问。
　　“不会。”林铭远的声音传来，又散在灵堂里冉冉飘来的的香烟里。
　　“谢谢你那一巴掌，打得极响亮。”林怀臻手里比划着，转身向孟景道。
　　“不客气。”孟景道，“也是为我自己打的。”
　　两人不约而同的一笑，跟在林铭远身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