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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微熏 ...

  •   林宅是多年老宅,保养修缮得还算精致,三进院落,面积虽不大,随处可见布置巧妙的树木山石,可以看出林老爷生前也是儒雅之人。
      正房往后穿过游廊、厢庑,便是林老爷的书房,临窗大炕上,设着梅花小几,一盆老桩红梅疏枝横斜,正开得热闹。
      林铭远矮身在以前父亲常坐的小几旁坐了,地上还摆着一溜四张椅子,孟景没有坐,站着恭敬地又叫了声,“林伯伯。”
      “今日来的官员是你送的讣告?”林铭远微笑着问道,脸上已丝毫看不出刚才的不快。他喝了一碗林灼让春雪熬的汤药,感觉烧已然退了,人也有了些精神。
      孟景点点头:“晚辈唐突,林伯伯莫怪。”
      “怎么会?你也是在帮我。”林铭远探寻地看着他。
      孟景正待说话,林灼恰从门口摇摇地走进来,手上端着几盏茶。
      “灼灼妹妹,你怎么还没睡?不是身子不好吗?”孟景眼睛一亮。
      “歇息过了,许是换了地方,一时睡不踏实。”林灼给父亲兄长递过茶,又将素白瓷盏递到孟景手上。
      她知道自己这副身子骨,经不起折腾,本该好好休息。
      无奈乍换了地方不习惯,又兼天气寒冷,她住的那座院中四周树木高大,扫在墙角的一堆残雪尚未化干净,空气里一股潮湿寒凉之气,呼吸之间直渗入心肺,令她很是不适。
      这两日来,她都有些心神不安,一则惦记父亲的身体;二则,她总觉得祖父的突然病故似乎有些不寻常,却又纷纷乱乱没有头绪,不知从何理起。
      春雪已经在她住的屋子里升了两盆炭火,可效果不大,她还是觉得浑身上下彻骨的凉,咳喘好像又比先前严重了些。
      床上越发呆不住,便索性自己穿衣起身,她也不叫醒春雪,想独自去寻父兄。
      却不料经过后院书房时,见到灯火通明,有说话声传来,竟似还有那孟景的声音,想起他今日的一番作为,不觉心下感动,便回身去房中取了自己平时饮的药酒来。
      “哦,多谢!”孟景接过瓷盏,特地留心瞧了瞧她的脸色,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林灼已然瞧见他的神色,有些惊讶,却没有多问。
      孟景便接过刚才的话头,朝林铭远道:“林伯伯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林伯伯行事低调,不肯扰到当地官吏,只派人向皇上请旨归乡守孝,殊不知,人心难测,难免受到卑劣之人趁机要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还好,我也没有白忙活一场。”
      “确实是少了许多麻烦。谢谢你,景弟!”林怀臻诚恳地道。
      今日,他已是第二次道谢了,他亦早已看出,门外那些聚集之人是他召来的,便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吏,也是他让人通知的,心里自是感激不尽。
      对于某些人来说,手中的剑是派不上用场的,确实需要费些手段才行。
      孟景不在意地摆摆手,似乎是渴了,就着手中瓷盏一饮而尽,却被呛得咳了起来,张着嘴,一时没回过味来的样子,有些傻。
      林灼忍不住“噗嗤”一笑。
      孟景有些诧异,一双桃花眼朝林灼闪闪发光,挑了挑眉,奇怪道:“我以为是茶水,——怎么?贵府招待客人竟是酒吗?”
      “自然不是。”林灼答道。
      “那……灼灼妹妹怎知我爱喝酒?”孟景问道。
      林灼抿唇淡淡道:“来的路上,闻得你身上有酒气,觉得你也许爱喝,便取了我素常喝的药酒,最适合冬日里取暖。只是害你呛成这样,真是不好意思!”
      “不不不,这不是我的实力。改日我请林伯伯和怀臻兄好好喝——”
      忽想到人家正是守丧期间,赶紧道:“失言,失言,当自罚三杯。”
      这酒味道不错,入口甘甜醇香,也不知是加了什么秘方酿造的,一时觉得竟是比他从前喝的都好。
      他有意多讨几杯,遂特意强调了“三”字,便举起空瓷盏笑眯眯地看着林灼。
      林灼将头一偏道:“只这一盏,已是破例,再没了。多谢你白天的相助之恩!”
      或是因身体孱弱的缘故,她说话时,声音愈发轻柔,语气也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娇嗔,那双澄澈双眸中,竟似泛着浅浅水光。
      孟景觉得,这酒后劲有些大,自己仿佛有些醉了。
      “只是你如何知晓我家的事?”林灼忽又问道。
      “啊?……猜的!”
      “……”
      他编不下去了,叹口气老实地道:“我在查我师傅的事,恰好与你家的事撞上,——这也是我来找林伯伯的原因。”
      “你师傅是?”林铭远疑惑。
      “郑禀文。”
      “郑禀文?你竟是他的徒弟?”林铭远有些诧异。
      “你是郑神医的徒弟?”林灼睁大了眼睛,她不仅诧异,且深深地怀疑。
      对于孟景的话,她已习惯性地选择怀疑。毕竟比起“穷得揭不开锅”“不给饭吃”“大字不识”之类,这个可信度更低,很有吹牛皮的嫌疑。
      “郑神医!他不是小姐的救命恩人吗?”门口忽地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林灼吓了一跳,却是春雪。
      “你怎么过来了?一惊一乍地!”林灼拍了拍胸口,蹙着眉。
      “那边屋里就我一个人,那么大的院子,我……我害怕!小姐,你出去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陪你。”
      孟景失笑,“我看,是要你家小姐陪着你吧!真是个胆小的丫头!”
      他将春雪拉到身旁,小声问道:“快跟我讲讲,那怪老头……就是郑神医,是怎么救的你家小姐?你家小姐怎么了?”
      孟景来了兴趣,若救的是旁人,他可能不稀奇,他师傅救治个把人,原是再平常不过的,只是觉得竟救了林灼,真是无巧不成书啊,缘分这东西真的很奇妙!
      春雪道:“小姐那时病得厉害,人人都说救不活了,幸亏郑神医几剂药一开,小姐竟奇迹般好转了。”
      “还有这段故事?那怪老头果真救过你!”孟景看向林灼。
      林灼垂眸,“不过是运气好,遇上了郑神医,也难得他肯为我医治。”
      春雪又是点头又是叹气,“嗯嗯嗯,郑神医医术高明,人又好,自打救了小姐,连报酬都没要,就走了。哎!”
      林怀臻将椅子拖过来,坐到孟景身侧,目光炯炯地道:“你师傅真的是个好人,一身的本领,令人钦佩,听说但凡经他手的疑难杂症,都能起死回生。”
      想了想,瞧了眼烛火下妹妹晶莹玉透的小脸,又道:“那时,灼儿只有四五岁,母亲也还在,我们一家尚住在衡阳,她得了伤害,旧疾新症并发,大夫一拨一拨地看遍了,却是越治越严重,最后都说无力回天,都不肯再来。”
      孟景听得揪心,不由怔怔地看着林灼。
      林怀臻继续道:“后来,偶然听说有个郑神医,医术高明,那段日子,我跟父亲跑遍了衡阳的村落山林,但凡可能的地方便马不停蹄地去寻。”
      “许是妹妹有上天庇佑,因缘巧合下,竟让我遇上这位神医,灼儿一条小命才从鬼门关抢了回来,此人可算得她的再生父母、救命恩人了。”
      林怀臻顿了顿,又道:“待她稍有好转,父亲便备下厚礼,带着我再去找到那地方时,可惜早已人去楼空,无处可寻了。”林怀臻语气里满满的遗憾。
      林灼也悠悠叹气,岁月荏苒,如今再次听到郑神医的名字时,竟恍如隔世。
      “可惜,可惜!”孟景一拍桌子,两人都被他吓得一跳,“那时,我还未认怪老头作师傅,否则,咱们岂不是早就相识?”
      “对啊,如果那时候我们便认识,岂不是认识了十几年?”林怀臻道。
      “对吧?青梅竹马啊!没关系,老天爷终于还是让我找到了你们,咱们从现在开始青梅竹马也不迟,是吧,灼灼妹妹?”
      孟景说着,将胳膊一人一边搭在他们兄妹肩上。
      林灼却也没有拒绝,不知为什么,反倒觉得亲切,心里很是温暖。
      林铭远看着这几个孩子,说着说着就能扯远了话题,也不觉笑了笑,竟冲淡了许多心里的痛苦和阴霾。
      孟景却又叹了口气,看着林灼,不禁唏嘘感叹,“若那怪老头当初不肯救你,如今我可能就遇不到你,咱们不就成两个世界的人了?呸呸,阿弥陀佛!”
      林铭远喝茶的手一顿,两个世界?真的有两个世界吗?他恍惚了一下。
      忽又想起方才的事来,这孟景说,他为着他师傅的事才来找他,便咳了一声,方欲开口寻问:“哎——”
      “啪!”
      林怀臻也将桌子一拍,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亢奋,“景弟,你真好福气!遇到这么一位师傅,郑神医乃当之无愧的一代名医!又极轻名利,常年云游在外,独来独往,萍踪不定的,想寻他看病,是千难万难!”
      这孩子怕是被孟景给传染了。林铭远摇摇头。
      林怀臻越说越兴奋,“听说甚至北魏皇族,胡人首领都慕名来寻他!——只是却从未听说,他竟还收个徒儿,景弟,想必你是甚合他的眼缘啊!”
      “什么眼缘,孽缘还差不多!我倒是跟着怪老头学了几年,却不是他徒弟。”
      “这是怎么说?你不是他徒弟,怎么喊他作师傅?”春雪问道。
      “他老人家嫌我不肯好好跟他学,让我在别人跟前,不要说,我是他徒弟。”孟景有些郁闷地道。
      “……”
      林灼嘴角抽了抽。
      林怀臻若有所思,“那不过是你师傅一时气话罢了……如此看来,景弟也是很幸运,虽然那时你爹娘穷得不得不卖了你,倒是替你寻了个好师傅,想来你必是学了一身的本领。”
      “……呃,”孟景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林灼戳了戳哥哥的额头,嗔道:“他爹娘穷?你看他这一身的穿戴,只怕比你我华贵的多!他在路上说的话都是骗咱们的,你偏不信我!”
      孟景摸了摸鼻子,嫩脸一红,“其实也没骗……除了家里没那么穷,其他的都是真话。”
      “哎呀!”似想起某些不堪过往,他又开始诉苦:“你们是不知道,怪老头脾气怪得很!与人治病全凭高兴,他不愿意治的,便是抬来金山银库,他眼皮也不眨便断然拒绝。”
      “对他心思的人则分文不取,完全不考虑吃喝的问题,那可都是要银子的!你说气人不气人?我跟着他,餐风饮露,差点没饿死,就差飞升成仙了!想起来那段日子都会做噩梦!”
      林灼想想他的模样,笃定地道:“你师傅倒是颇有趣的一个人!一定是你不听话,偷赖耍滑,你师傅才不给你饭吃吧?”
      孟景白了她一眼道:“有趣!换你做他徒弟,你就知道了,生不如死是真有趣啊!”
      “我倒是想。真做了他的徒弟,我就再也不用怕这旧疾困扰了。”林灼支着腮,有些向往。
      孟景趴在桌上,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下她,“哎,跟我说说,那怪老头为何肯给你治病的?”
      孟景早发现她虽肌肤几近透明、白皙若雪,却带着几分不正常的苍白,又兼身体瘦弱,便知她有不足之症。
      林灼对他稍显亲密的举动并未抗拒。
      他注视着她长而微卷的眼睫,又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的样子太可爱,怪老头抵挡不住你的魅力?”
      林灼也白了他一眼,“是哥哥跪在雪地里头求了一夜,他才肯了。后来哥哥也病了一场。”
      林灼看了哥哥一眼,满眼的感激。
      孟景啧了一声,“果然怪老头一直都是这么狠心!不过,这么看,师傅也勉强算是个好人!”
      林怀臻道:“他当初也只肯陪我走一趟,并没答应要救人。后来,看到了你,不知怎地,就同意施救了,临走还取走了你头上的一支玉钗,说是看上这支钗了,要当诊金拿回去,给他娘子用。”
      这事,林灼却从未听哥哥提起过,自己也完全没印象,不由的惊诧,却一时想不起他说的是哪支玉钗。
      正想问,就听孟景惊叫一声,“还有这事?这怪老头,哪有什么娘子?他只有我一个徒子肯跟着他!居然还诓骗灼灼的玉钗,老不正经!”
      孟景骂完,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凝,“等等,你说什么,玉钗?他拿走的是玉钗?”
      “嗯。”林怀臻奇怪地看着他。
      他伸手摸了摸腰间锦袋,赶紧四下里去找林铭远,可哪还有他身影,“林伯伯呢?”
      “我爹早就出去了。”林怀臻道。
      孟景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脑门。
      林怀臻也惊觉几人竟不知不觉聊了这么久。心里一阵愧悔,赶紧又道:“爹应该去灵堂了,我得赶快过去。”说着,提步便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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