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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琴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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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两天一直都没睡好,原因是晚上老做梦,而且连续几个晚上都做的是同一个梦。
其实这也不是个什么很奇特的梦,只是梦见一座很古老的建筑,异国情调很浓郁。有雕花的门窗和曲线型的阳台,进门之前要走一段很长的,都被青苔覆盖了的台阶。门后面是一条走道,尽头是黑沉沉的云雾,视线无法穿透过去。走道的顶上都有璀璨的吊灯,折射在玻璃上出现一片柔美的橘黄色。沿着走道走了很久后才看到一扇门,似乎是多年未开启了。木质的部分已经腐朽,开裂成一道道深邃宽广的裂缝。推门时,金属的锈蚀和摩擦声响得格外清晰。喧闹之后是寂静,一个宽阔的大厅足以让这声音回荡半天。地面是像镜子一般的光滑,纤尘不染。有一面墙上镶着一扇宽阔的玻璃门,被半掩着的窗帘遮盖了,只有银灰的光线穿透冰冷的空气,很局限性地照亮一点地面。光束中有个剪影,浓密的黑色,是一架钢琴。
我走过去想触摸那架钢琴。琴上沾满了灰尘,好像存封了一段记忆。琴身的侧面有个很明显的印记,金黄的光芒未能被尘土遮掩住,一个皇冠似的标记。
斯坦威。
世界上最优秀的钢琴。
我感到心脏在胸腔中燥热不安地颤抖。
然后我伸手去触摸那个标记。哪怕只要一下,我的心脏就会跳动得更加猛烈。尽管如此,我还是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
可惜我醒了,我的面前还是一排书柜和一架电视。阳光从左边的窗子里透出来,洒得很均匀。
对于这种现象我总是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我安慰。也许上苍真的不愿给我个机会去触碰一下那架名琴呢?亲手按响它的键盘恐怕终究只是个梦想吧。
我就这样一直自我安慰地过日子。不能老让斯坦威或是那个大厅占据我的思想啊。白天还是一样地去上学,中午吃饭,晚上写作业,练琴。上床之后再次梦到同样的走廊,门,大厅,斯坦威。然后准确无误地在触到斯坦威的前一刻清醒,看到一样致密的阳光。
每次这个梦都会被精确地截止,让我怀疑它是否有后续发展。每晚的重复情节已经让我有些厌倦了,幸好在对这个梦失去好奇心之前我看到了它的下文。
星期六早上我醒得很早,因为外公要来看我,我得早点起来去车站接他。
外公是个安静的人,没事的时候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双眼出神地望着远处,好像在咀嚼过去的记忆。有的时候回想得多了,不免伤感起来,然后他会走到钢琴边弹上一曲。弹完之后缓缓地叹一口气,似乎是吐出了心中的郁闷一般。外公总感慨说弹琴就是好,可以不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境,而且方式还很含蓄。
我到的时候外公已经站在站牌下等我了,手里提着一个棕色的包,满头银发在秋风中上下翻飞,脸上满是深邃的沉淀。
看到我来了,外公露出一丝温暖的笑容,很纯真的犹如儿童。
我跑过去接过他的包,然后我们一起慢慢地往家走。一路上我们谈了很多,其实外公很健谈,只是没有表露出来而已。我觉得跟他谈话能学到很多,最起码的是智慧。而我们谈得最多的还是钢琴,谈我是怎样练琴的,谈外公推荐的高难度曲目。当谈到外公打算买一架新琴时,我提了意见:“买架斯坦威吧,让我也试试名琴是什么感觉。”
外公看着我笑了:“怎么想到要买斯坦威呢?”
我该说什么呢?虽然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忍不住还是要说出来。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偏向斯坦威,连做梦都会梦到它。可是以我们各方面的条件和状况来看,想得到一架斯坦威简直是天方夜谭。这是一个足以打消所有念头的理由,但我为什么还是不死心,要天天想着那架琴呢?我也说不清,仿佛就是骨子里的一股冲力,驱使我靠近斯坦威,好像我生来就和它联系在一起似的。我很清楚这样的想法有多么可笑,但我还是固执地相信了它。
外公仍微笑着等待我的答复,实在不知说什么了,忽然想起了这几天一直做的斯坦威之梦,就告诉了外公,那幢建筑,那条走道,那扇门和后面的大厅,以及总也碰不到的斯坦威。刚讲完我就愣了,因为我看见外公的脸色变了,他的眉上凝聚着重重的愁云,眼神空洞得可怕。
然后他把头偏向另一边,很不自然地吞吐起来:“不要再想斯坦威了……我们……买不起的。”顿了一会儿,他又转过头来,继续跟我聊,不过我听出来是很慌忙地重新起了个话题。
虽然对外公的回避感到奇怪,但是看到他失落的样子,我也不好再多问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何必为此而伤害他人呢?所以我决定不再提斯坦威的事了。
这一天我们过得很愉快,惟独在我练琴的时候,外公坐在我身旁,一言不发地盯着黑白琴键出神,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
送走外公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便直接上床睡觉。朦胧中我又来到了那幢建筑前,进门,通过走道,再过一扇门,看到了那架斯坦威。今夜的斯坦威有些不同,琴身上似乎有股银光在翻滚跳跃,明晃晃的,刺得眼疼。
我的心跳加速了。
我感到手指间有滑腻腻的汗水,被斯坦威锋利的气息凝结。
手越来越近,我可以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冰冷的气流绕着指尖飞逝而过。
又是在触到的前一刹那,那扇玻璃门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开了,强风猛烈地穿堂而入,将两边的窗帘吹地飞舞起来,笔挺的向前伸展着。窗外,月光水银泻地地淌入,斯坦威在隐隐地发光,形成唯美的画面。然后我听见了歌声,是几百人的合唱。调子极低沉,声音也很大,从四面八方压拢汇聚而来。像滚滚的黑云,夹杂着雷声,风声,雨声。我还听见其中有几个女声,尖利悲凉,一声高过一声。这歌声直冲屋顶,一股荡气回肠的气势。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一丝的恐惧,只是站在原地,一直听这合唱,感觉到我的心好像蜡烛一样一点点地融化在歌声里了。
正唱到高潮的地方,声音突然戛然而止了。我这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黑暗蔓延开来,渗透了一切,都如死一般的沉寂。我慌了,想离开大厅。就在我转身的瞬间,我看见整个斯坦威发出强烈的银光。特别是那个皇冠的标记,似乎潜藏着无穷的能量,发出的光束绚烂夺目。眼睛几乎完全看不见东西了,我感到全身瘫软,一片混沌。难道一切都将结束在这里吗?陡然间,世界清晰起来,斯坦威没能威胁到我的任何一切。鸟鸣,音乐,欢笑和交谈的声音依稀可辨。
不知哪来的劲儿,一下子坐了起来,脑袋里轰鸣作响。
等到那个声音完全退下去之后,我才意识到原委:我看到了梦的发展,就是出现了合唱和斯坦威发光。但这个梦应该继续发展下去,不该就这么停止的。而且怎么会有合唱,是谁在唱,唱得什么内容,我一概不清楚。还有斯坦威,怎么会发光?那样强烈的光芒,决不是单单的反射那么简单,而是自身的能量所致,简直……简直就像是有生命一样。
想到这里,我被自己吓了一跳。那架斯坦威居然是有生命的?
另外,我怎么会那么肯定这个梦一定还会发展?
我感到越来越混沌,脑子里乱成一团。
我重新躺下去,闭上眼,脑海里不断闪过斯坦威的片段。我想把它们串起来,继续下去。可总觉得这之间有些无法弥补的裂痕,隐隐地作痛。
不过,事情到了一定程度,也会自己有个发展吧。我不想再强求什么了,自然也许是最好的吧。
二
我一直在等待着,但一直没有结果。然后时间一点一点地冲淡焦虑的气息。时间教会我等待。
渐渐靠近冬季了,冷风一阵阵地刮,天黑得也越来越早了。七点钟下了晚自习,天已经全黑了。去校门口拿自行车,几个住得近的就结伴而行。大家打打闹闹的满街蹿。前面就是停车处了,刚准备往里走,有人忽然叫了出来:“大家看那个人,真是奇怪啊。”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人影淹没在靠墙角的黑暗中。那人穿着一件黑色长袍,脸被高领遮了一半,又用帽子遮住眼睛,只能看见白皙的脸颊和几束下垂的长发。以此看来好像是女性。这样奇异的装束吸引来不少目光,但她好像并不在意,只是靠墙站着,面向着学校的方向,一副悠闲的样子,好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看风景。
既然都不认识,何必要多管闲事呢?于是便决定不管那个人,赶快回家才是最重要的。把钥匙插进孔里扭了半天,还是打不开车锁,看来是旧病复发了,得费点工夫。大干一番后仍无济于事,急出了一头汗。一抬头,其他人都跨上了车,五六个人一齐望向我这边。顿时觉得很不好意思,只好对他们摆摆手:“锁又坏了,你们在门口等我吧。”
埋头继续与锁抗衡。正专心致志时,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请问……”
我吃了一惊,忙抬起头来。刚与发问者目光一接触,我便更加惊讶。与我搭话的竟是刚才那个站在墙角的女子。
“啊……有什么事,请指教。”
“你是叫沈湘楠,没错吧?”
“是……有什么事吗?”
“只是想确认一下,沈湘楠,就是你了。”
这个奇怪的问句和重复忽然勾起了我的惶恐:她是谁?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这样奇异的装束,到底是干什么的?
“请问,你是谁?”我故意说得很坚定。
黑衣女子并没有理睬,只是自言自语道:“沈湘楠,终于……”
这句话更煽动了恐惧和焦虑的火焰,我叫喊起来:“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的话似乎牵动了她的神经,她回过头来,平静地朝我一笑:“不用担心,我只是想认识你。”
说完她一转身,又消失在黑暗中。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又是一片混乱,好像做梦一样。这个奇怪的女子给我留下一个摸不着边际的初次见面仪式。
锁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滑落到地上,发出重金属的声响。我把它捡起来握在手里,冰冷的气息一直贯穿全身。远处,风在低低地回旋,叹息着。
直到上床时,黑衣女子的身影都占据着我的思想。我想睡眠应该会赶走一切不快。
月光,清冷的月光,淡淡地镀在斯坦威上。整个大厅里只有我沉重急促的呼吸声。
麻木的指尖巍巍地颤抖着,往前一寸都有些艰难。
大概马上就会有被冲破的门和穿堂而过的风了吧,还有惊心动魄的合唱。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手指尖的移近有些迟缓。我感到有些不对。
然后右手中指触到了坚硬的固体,冰冷。
像被电流击穿似的,我猛得一收手。心里一阵狂喜:碰到了!碰到斯坦威了!
那种感觉是斯坦威吗?冷酷,坚强。
我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很快地在斯坦威上划过。
一切还是那样,一点动静也没有。我胆子大起来,把一只手整个地放在斯坦威上,一股寒气直彻我的全身。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沿着钢琴的侧面拂过,走到琴边的椅子上坐下,轻轻打开琴盖,拂去一层灰尘。里面的黑白琴键露出来,晶莹欲滴。
双手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我摆好一个和弦的姿势,用力按下。
饱满的音符冲破了黑暗,跳动得厉害。共鸣声极大,震得我手发麻。这就是斯坦威的和弦,清冷、坚定、厚实。
我试探般的伸展开手指,一个八度一个八度地跳跃。总觉得在名琴上弹得这么慢有点对不住斯坦威,于是开始加速。果然是名琴,快速合奏的音色仍是那么清晰。
但我立刻感到不对了:这曲子,我并不熟啊。这般狂野的旋律是我从未练过的。既然如此,我怎会弹得如此熟练?
已经顾不上熟不熟了,只觉得手已经不是我的了。一曲完毕,我甩着早已酸痛的手臂,感到极不可思议。但我不想浪费这次机会,不想再管多了,再度把手放了上去。
从我指间触到琴键的一刹那开始,双手又情不自禁地舞蹈起来。仍是一曲从未耳闻的,刚上手就好像是老曲目一样轻松。
怎么会这样?我的脑子在飞速地寻找答案,但一无所获。
这手好像……不是我的。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促使我猛得把手收了回来。有一个音符没有收住,孤独地在大厅里徘徊。
我死死地盯着我的手,虽然它们跟平常全无区别。再次望向斯坦威,突然惊奇地发现那个皇冠又有些明亮。那么,如果我没想错的话,一直以来,都是斯坦威在教我弹琴。而且它的的确确是有生命的!
我感到头渐渐地胀痛起来,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要怎么办?面对一架有生命的钢琴,是选择接受还是逃避?
一切都寂静得阴森。
又是莫名的恐慌,身体却无法动弹。好不容易挪动了一下,脚跟好像被什么绊住了,我失去了平衡,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
什么时候下雨了?一片阴沉沉的。耳畔的琴声是哪里来的?
我猛得惊醒,翻身下床,冲到钢琴前,掀开盖子。我的钢琴发出了弦裂的颤音。
稍稍平定下来,我开始舞动双手。
那调子,和昨晚的一模一样!我会了,斯坦威教会我的!
可这是首什么曲子呢?我连琴谱都没见过。斯坦威怎么会教我弹这首?
我呆呆地站在琴旁,心里空荡荡的。外面的雨溅到窗台上,积满了一滩。
三
因为这两天一直在下雨,所以不得不放弃自行车,改乘公汽了。
等到车站的时候已经晚了十分钟,除非马上有一辆公汽停在面前,再以飞速开到校门口,否则非迟到不可。
可惜站台边空空如也,一辆车也没有。
耐着性子等,越等越没有车来。正在懊恼之际,忽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幽怨的声音:“沈湘楠……”
我像看到救星似的立刻环顾四周,当我找到救星之后,不禁叫出声来。决不是惊喜,而是惊奇。
那个身影……又是那个女子,黑衣女子。
她正一步步地向我逼近,而我只有僵直地站在原地,看着她那个僵在脸上的尖锐笑容。
“不用担心,”她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但每次听到她这句话只会让我感到更恐惧。
她终于走到我身旁,微微倾斜身体,在我耳边低低地说:“你应该还记得我吧?”
我机械地点点头。
“当然,也允许让我说白了。你能梦见一架斯坦威钢琴,没错吧?”
一阵闪电劈裂了远处的天空,我手里的伞滑落到地面上。我慢慢地转过头,用一种极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她,生涩地吐出几个字:“你怎么会知道?”
“当然了,”黑衣女子无法掩盖她的笑意,“它教会了你一曲,对吗?这是它原来的主人最喜欢的一曲啊。”
原来的主人?这架斯坦威真的存在?而且还有以前的主人?
“是啊,而且它还是有生命的啊。”
有生命?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了。想弄明白这架斯坦威的事吗?”
神差鬼使,我竟点了头。
“很好,那么跟我来吧。”
黑衣女子说完后,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等不及回味了,赶紧跟了上去。
一路上我们一直相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黑衣女子行走如疾风,而且没有一点声音。无论我走得多快或多慢,她总在我面前一米左右处。我跟着她穿过了城市的大街小巷,拐遍了每一个街角。终于在漫长的路的尽头,我们停了下来。空气中分布着一层薄雾。这熟悉的感觉,好像只有梦中才有过。
“到了。”黑衣女子的声音仍是幽幽地。
我呆了。
面前的这幢建筑,散发着浓郁的异国情调,有雕花的门窗和曲线型的阳台,进门之前要走一段很长的,都被青苔覆盖了的台阶。我不顾黑衣女子,径直冲上台阶,推开门。门后面是一条走道,尽头是黑沉沉的云雾,视线无法穿透过去。走道的顶上都有璀璨的吊灯,折射在玻璃上出现一片柔美的橘黄色,晃动得很明显。
难道这一切都不是梦,是真的?
“是,是真的。”黑衣女子喃喃地说。
然后她又走到我前面,我们一起穿越黑暗肆虐的走道。沿着走道走了很久后才看到一扇门,似乎是多年未开启了。木质的部分已经腐朽,开裂成一道道深邃宽广的裂缝。我推门时,金属的锈蚀和摩擦声响得格外清晰。喧闹之后是寂静,一个宽阔的大厅足以让这声音回荡半天。地面是像镜子一般的光滑,纤尘不染。有一面墙上镶着一扇宽阔的玻璃门,被半掩着的窗帘遮盖了,只有银灰的光线穿透冰冷的空气,很局限性地照亮一点地面。光束中有个剪影,浓密的黑色,是一架钢琴。
我走过去想触摸那架钢琴。琴上沾满了灰尘,好像是存封了一段记忆。琴身的侧面有个很明显的印记,金黄的光芒未能被尘土遮掩住,一个皇冠似的标记。
斯坦威。
世界上最优秀的钢琴。
我感到心脏在胸腔中燥热不安地颤抖。
“去试试吧。”黑衣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是做梦吧?”
“不是……决不是……”
像在梦中一样,我朝着斯坦威走去,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挺挺地坐在钢琴前面,本以为凭这一点残余的记忆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曲子完整地弹下来,顶多是几个毫无关联的片段。但事实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不仅完整,而且连贯。
黑衣女子已经站在我身后了。她面对着玻璃门,如同一尊完美的塑像。然后她用修长的手指缓缓地脱去帽子。
瀑布般漆黑的长发倾泻下来,她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斯坦威。那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完美的脸,冷俊,精致,带着点女性温婉的忧伤。那双眼睛,犹如划破夜幕的流星,闪烁着万千的瞬息变化。
我看呆了,视线与她的目光相碰,我慌忙低下头去,脸上一阵阵燥热。
“没什么,不用在意。”女子将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这架斯坦威,真的是存在的。”等我抬起头来,她已经打开了玻璃门。雨点跳跃着倾入厅内。斯坦威在地上拉出一个铅灰色的剪影来。
“至于这幢建筑,大概是在十九世纪末建的吧。就是英军入侵之后,这里变成了租界地。”
我点点头,这些历史课上都讲过。
“这房子的主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买的这架琴。他是个很开明的人,思想先进。当时所反对的一些国外的东西,在他看来,都是有可学习的。比如这架琴。”
纤细的手指滑过斯坦威,留下一条光滑的痕迹。
“他没想到的是,这架斯坦威居然有生命。不过这样更好,琴也是有灵性的。他经常与琴在键盘上沟通。这琴就一直陪伴着他,直到他去世。”
“后来这里又经历了很多改变,战争、饥荒、灾害……这幢建筑也慢慢被人遗忘了。但是它始终保持着原来的面目。社会发展,科技进步,一切都无法改变它,始终都是这样的。好像存在,又好像消失了。其中有一半是因为位置比较偏远,另一半就是因为它了。”
她指向斯坦威。
“因为它是有生命的。自从主人去世以后,这幢房子就一直在它庇护之下。也正因为这一点,它才会召唤你的。”
我愕然了。
“是的,你所梦到的都是它的召唤。它希望你能帮助它。”
她转身走近,将一个本子交给我。薄薄的,纸张有些泛黄了,脆生生的。封面是很陈旧的印刷样式,上面的字母已经模糊了。我将它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五线谱。
“希望你能学会这曲子。”女子重新盘起头发,戴上帽子,“算是帮我们一个忙。”
“可是,”封面右下角的一行小字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觉得有些不对,“这是双声部的,四手联弹啊。”
女子脸上露出一个冷俊的笑容,让我有点不寒而栗。
“这就要请另一个人帮忙了。”她顿了一下,“这个人你应该认识。”
我认识的人?
“是谁?”有些迫不及待。
“纪延。”
四
我愈发惊讶了。纪延,与纪延有什么关系?
“他也是弹琴的,不是吗?”
“是……”
“那么,就请他帮忙吧。”
但这让我怎么跟他说呢?就说有一架有生命的斯坦威钢琴请他跟我一起练这个四手联弹的作品?那他不会认为我是个傻子才怪呢,或者,一个疯子?我才不愿别人这样看我呢。
“难于出口吗?没关系,他已经知道了。斯坦威已向他发出了召唤。”
召唤,纪延也收到过召唤?这可能吗?
“今天也没什么别的事了,你也该上学了吧。”
黑衣女子说完,转过身去,不再说话了。
我像刚从梦中醒来一样,拔腿向门口跑去。
脚刚踏出门的时候我又回头了:“请问,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黑衣女子却没有回头,但是她的肩膀耸动了一下:“我叫涅泱。”
告别了涅泱,我发现我正站在学校门口。不少人正在往里面涌入。看看表,和我出门的时间一样。这怎么可能?刚才和涅泱在一起的时间绝对超过一个小时,时间怎么会停止?我又怎么会站在学校门口?
我努力回忆刚才的事:我去了一个我经常梦到的地方,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认识了一个叫涅泱的女子,她请我和我的同学,纪延,一起练一个四手联弹的作品。而且这个意思还是一架有生命的斯坦威钢琴发出的。
手中突然一沉。我一惊,低头发现那本琴谱真真实实地攒在我手里。
全身一股寒冷。我是应该相信还是不相信呢?
我想现在唯一的证实方法就是去找纪延,看看他是否得到了斯坦威的召唤。但这又回到了老问题上——我怎么好跟他说呢?
决定暂时不想这件事。我转个方向向学校走去,不管如何,要先过好这一天吧。
“你怎么了,好像没精神似的。”
是吗?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有点应付不过来,经常想睡觉。特别是在比较昏暗的地方。我一睁眼,周围都是人,吵吵嚷嚷的。这才想起是在食堂里吃饭。纪延端着一碗面坐在我对面。
“是啊,最近很累吧?”周围吃饭的同学问。
“没什么,只是没睡好,老做梦。”
“我也是。”纪延突然开口,吓了我一跳。
什么叫“我也是”?就是说他晚上也老是做梦吗?不会这么巧吧。难道这就是涅泱所谓的召唤?
我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着他,差点就问出口了:“是不是梦见一架斯坦威钢琴?”话都到嘴边了,努力才把它咽回去。沉默,沉默的有些尴尬了。心里在侥幸地想,也许不是那样,是我自作多情呢?
“你们要注意休息啊,最近大家都挺累的。”不知是谁打破了局面。她重新起了个话题,一桌人又聊了起来。而我再没有心思去聊了,涅泱的话居然实现了,真的要照她的意思,也就是斯坦威的意思去做吗?它所谓的帮助就是练这个四手联弹的作品吗?这又算什么呢?
提前从食堂里出来去拿车。往回走的路上又碰到了他们。“回去吗?”纪延很热情,他的笑容也很温暖,打消了我心里不该有的疑问。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笑的样子有点傻。
他走了过去,背影很高大。
我忽然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愤恨:这件事为什么要与他相干?他怎么会和这种事扯在一起?直觉让我为纪延惋惜。
把练琴的时间整个拿出来练那个作品。先还在犹豫自己先练哪一个声部。等翻开来看时发现有人已经做好了记号,大概是涅泱写的。心里一阵泛暖,原来她是这样细心的人,有点愧疚以前对她的态度了。
星期六,外公照样来了。练琴的时候他还是坐在我身旁,半闭着眼睛,很惬意的样子。
先练了几个比较一般的曲子,然后我想到了那个四手联弹。外公好不容易来一次,就请他指导一下吧。
我弹得很用心,也很动感情。从那个爬音阶开始,我就一直调动着我的每个关节,每块肌肉。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如此希望能把这个作品弹好,甚至在上八度时无名指被锋利的琴键边缘拉开了一条口也没注意到。
最后一个音收在大拇指上。我故意慢慢地回头,想象着外公此时的表情,应该是很惊讶吧。然而这个表情让我代替他做了,因为他此时的表情与上次我跟他谈起斯坦威之梦的表情一模一样,甚至更可怕。
然后他缓缓地吐出几个字:“你刚才……弹的什么?”
这种声调吓得我不敢说话了,低着头等他的下一句。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从坐椅上一跃而起。我从没有看过他有这么敏捷的身手,一把从琴架上夺过琴谱,把它捧在手里细细地端详着,两眼瞪得很大,空洞地可以看穿他的眼底,几根银色的发丝散落在额前,像被震慑住似的,纹丝不动。
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又插不上嘴,有点手足无措。
良久,他才开口了,沙哑苍老:“还是……来了。”
这句话让我着实让我打了个寒战。
“什么?什么要来了?”我的语速快得令我自己都不相信。
他不语,而我却感到了一股可怕的气息,从脚底开始凝固。
“这谱子……是谁给你的?”
我在飞快地做出选择:要么讲实话,要么胡乱地搪塞过去。但最后我还是决定讲实话,因为我尊重外公,他的智慧让人有种不可抗拒的说服力。
于是我从斯坦威之梦的发展开始,说到涅泱,又说到那幢建筑和请求帮助的希望,以及纪延。
在我叙述的过程中,外公一直处于一种深度思考的状态,像卢浮宫里的雕塑般静默。而我的声音小得连我自己也听不见。
什么时候说完的,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我们的呼吸都很沉重。
“斯坦威……”外公忽然开口,把我从空白中拉了出来,“或许是在赎罪吧……”
“赎罪?它犯过什么错?它的原主人是谁?”
外公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将视线停在窗沿上:“它引起过一场灾难,它在忏悔过去的罪过。”他顿了一会儿,眼里似乎闪过什么,“这样也好,这个四手联弹就是它赎罪的形式,好好练吧,和你的同学一起练。”
冰冷的液体溅落在手背上,像钻石一般晶莹剔透。
五
自从和涅泱去了那幢建筑之后就没有梦见斯坦威了,我怀疑它是不是把我忘了。不过这样也好,我以为从此再不会有不眠之夜了。正在庆幸,但两天后我发现我又错了。
雨夜,一切都是冷冰冰的,弄得我缩手缩脚。呼出的水蒸气触到手指上,形成一股温暖潮湿的气流。但不到一会儿,蒸发又带走了大量温度。无事可做,便捧着本书上床了。翻了两页,一阵阵睡意袭来,哈欠连天,于是关了灯,钻进被子里,一片黑暗。
朦胧中,似乎有人在敲击坚硬的东西,声音清脆得有点刺耳了。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轻轻地呻吟:“沈湘楠……”
涅泱!
顾不得寒冷,一个翻身,正好看见窗外有个黑影。我感到头皮都发麻了:这可是六楼啊,涅泱为什么不走门,要从窗户进呢?不过也来不及想了,外面下着雨,又冷,淋雨的滋味可不好受。我赶紧开窗。涅泱倒很轻巧,毫不费力地一跃而入。她站在房间中央,全身湿淋淋的,乌黑的长发贴着脸颊,滴着水珠,黑色长袍上的水成股地往下淌,在地上积了一滩。
看她的样子真难受,四下里找毛巾,涅泱却一把抓住我的手:“别浪费时间,跟我来,现在去斯坦威那里一趟。”
什么?大半夜的,还下着雨,为什么要我现在去?这段时间都没联系了,怎么偏偏挑了今天?四手联弹还没练好,甚至跟纪延都没达成协议。看涅泱的样子好像很急,她怎么一下子慌了呢?
还来不及开口问,就被涅泱一把拉出了门。外边寒风凛冽,漆黑一片。我只感到脚下全是水,水中有一丝一丝冰冷的气息,顺着脚跟盘旋而上。
照着那天的路线,我们穿过了车水马龙的街道。昏黄的灯光下,树影被诡异地拉长了,张牙舞爪的。
建筑淹没在黑暗中,有些阴森。
大厅里,光和影互相交错着,斯坦威笼罩在一片柔美的光芒中,像波浪一般,温暖地辐射着。
“去试试那个四手连弹吧。”涅泱的声音有点颤抖。
“可是只有一个声部。”
“没关系,去试试吧。”
我定了定神,朝冻僵的手指上哈了口气,向斯坦威走过去。
从第一个和弦开始,我就感受到斯坦威非同一般的气质。高贵不失文雅,一种浑圆厚实,狂野豪放的情趣,一切都完美得令人窒息。完全没有后天的合成,只有天然的巧妙和精致。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虽然让人有些难以置信,但却可以真实地感到一股生命的涌动,一种包围全身的感动,一种净化的洗礼。
但是这潮涌在瞬息间退下去了,温暖被一丝一丝地扯碎,消散在角落里。彻骨的寒流袭来。冷,很冷。空旷的大厅里,只有我机械的琴声。
突然,那扇玻璃门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开了,强风猛烈地穿堂而入,将两边的窗帘吹地飞舞起来,笔挺的向前伸展着。
窗外没有了月光,只有银线般的冬雨。
然后我听见了歌声,是几百人的合唱。调子极低沉,声音也很大,从四面八方压拢汇聚而来。像滚滚的黑云,夹杂着雷声,风声,雨声。我还听见其中有几个女声,尖利悲凉,一声高过一声。这歌声直冲屋顶,一股荡气回肠的气势。
我没有停下来,手指还在继续敲击键盘。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此时不应停下,如果停下,就会像缺少了什么,极为不和谐。斯坦威也不准我停下——它的光芒越来越强烈,又是那种融化的感觉,心如止水,一点点消散没有引起任何挣扎。
合唱渐渐柔和起来,越来越有节奏,最后竟与我的琴声配合上了。不是夸大其辞,但这配合真的找不出一点缺憾,没有一个出格或拖拉的音。这又是怎么回事?以我的技术,是绝对无法达到这样的境界的,难道又是斯坦威吗?我确实感到了它的涌动啊。
回头去看时,涅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想向她问清楚也无法实现,现在只有靠自己了。合唱还在继续,我最好也不要停下来。怎么会这样巧合?上次合唱出现得毫无征兆,这次又是如此,而且挑了我练习四手联弹的时候出现。斯坦威在发光,每次出现合唱是它的光会更激烈。这与斯坦威、四手联弹有什么关系?
四手联弹,应该是两个人配合的吧。每人两只手,才叫四手联弹。这类作品,要想弹好,必须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才行……
那这合唱,不会是四手联弹的另一个声部吧?
一股血压从头顶坠向脚底,眼前一片昏花:着合唱竟是四手联弹的另一声部!无怪乎它要专挑我练习的时候出场了。上次它在高潮时被截断,难道这次也会如此?
思维还未到位,寂静从天而降,侵占了整个大厅。果然,耳膜里还有未消散的歌声。又是同一个地方,再次被残忍地打住了。倒抽了几口凉气才镇定下来,心想见过这么多事后再不会大惊小怪了吧。
几秒钟后我发现我又错了,接踵而至的是一股更强大的气流,气压大得让我透不过气来。风中似乎有一只巨大的手,悄然无声地向我伸来,残酷地夺去了我的呼吸。我感到喉部一阵刺痛,有什么东西勒在我的颈上。显然它的用力极大,大得可怕。无论它是什么,有切实形体还是虚无缥缈的,都足以让我背过气去。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了,我听见自己的咽喉深出发出了一阵绝望的呼声。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失,那东西越勒越紧。我感到双脚在往下陷,似乎已看到了冥河上那个面露凶相的船夫。
然后我听见了一声悲怆的大吼。涅泱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她手握着一把长剑,剑身上雕有致密的花纹。直觉告诉我那不是一把普通的剑。涅泱迅速向我冲来,黑袍向后掠起,露出娇好的身段。她敏捷地在我面前连续挥舞着长剑,尽管她看上去是在与空气搏斗,但仍可以感到有团东西在抵抗着她的剑,而且那东西正在向后退去,退到了斯坦威后面。它想借斯坦威保护自己,躲避涅泱的剑锋。但斯坦威的生命本能让它发出了更强烈的银光。那东西似乎畏惧这光线,退缩着,终于夺门而逃了。
涅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对我说:“你没事吧?”
我木然地点着头,颈部的不适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来了,终于来了……”涅泱望着斯坦威,陷入沉思中。
这话,外公也说过!来了,什么要来了?
“怨气,多年未消的怨气,一切仇恨的根源,死亡的缘由。”涅泱回答道,“也该说深入了。你应该知道斯坦威内潜藏的巨大能量。斯坦威请你帮忙是为了驱散这股怨气,这四手联弹就是启动斯坦威内部能量的方法,这力量足以消弭这股怨气。等你和纪延配合好后,我会叫你们在斯坦威上演奏的,到时候斯坦威释放了能量,怨气就会消除。”
“至于这怨气是怎么来的,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当时英军入关,外国文化传入境内。斯坦威就是原主人为了吸收外国文化买来的。他从中获得了不少快乐,倒是邻家的老顽固,极力反对他的行为,说他崇洋媚外,有伤民族风化。真是顽固到了极点,不知这种事怎么可以被他随意扯到一起。只因为他不愿放弃斯坦威,却引来了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有这么严重。”
“哼,不都是野蛮不开化的人。自称为国为民,全是为了自己的虚荣心!虚伪,还自以为很了不起呢!打着个‘挽救国民危机’的大旗掩盖自己早就腐烂的心理。说什么要让有损祖国文明的败类从这里永远消失……”
涅泱的声音由愤怒转为悲伤,似乎全身心浸没在悲痛的往事中了。
看她的样子太心酸了,很想安慰她一下,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只好默默地看着她,希望她能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我是真诚的。
“对不起。”她好似已经回到现实中,“后来有一天,那家里的人带了利器冲入这栋房子,见人就砍。这家里的男女老少,主仆亲属,全都未能幸免。最后,那个丧心病狂的家伙竟想一把火烧了这房子。可是他没能得逞,因为斯坦威爆发出的能量保护了整栋房子,使它免于大火的毁坏。
“太难想象了,当时的景象简直不堪入目。满地都是血,满眼都是因为痛苦而扭曲的面孔。”涅泱抬起头来,身体在微微地颤抖,“血,血淌过斯坦威的键盘,才让它记住了这一切,让它体内的能量爆发,存封了这段历史。
“但是两家的恩怨未能消除,这股怨气越结越大,就形成了刚才攻击你的气流,它听到了四手联弹,害怕自己会因此消失,才来攻击你的。不过不用担心,继续练吧,我会保护你的。”
我用力点点头,我发现我已经对涅泱产生了一种依赖感。
“这就是外公所谓的‘灾难’吧?”
“你外公……知道?”涅泱看了我一眼,那里面充满了惊讶。然后她沉思了片刻,又道:“也罢,他应该知道的,不足为奇。”
“他说斯坦威在赎罪,四手联弹是它赎罪的形式。”
涅泱听到这话突然激动起来,她开始在厅内焦虑不安地踱步:“不,那不可能!胡说,完全是胡说八道!”她停了下来,猛地转身对着我,脸上愤慨的表情让我感到很局促。“那不是真的,是他们,是他玷污了斯坦威,玷污了艺术,斯坦威什么也没做错!完全是黑白不分,颠倒是非!”
她的身体因为气愤而抖动得更厉害了,嘴唇在牙齿的咬合下失去了血色。流星似的眼睛不再出现扑朔不定、四处游走的光线,而是坚定的光束,射穿我的身体,让我感到无地自容,只好低头回避她的谴责。
涅泱的怒气渐渐退了下去,她走到斯坦威旁边,将一只手放在上面拂去灰尘:“流言总有失实的地方,一切终究会弄清楚的,不用担心,会弄清楚的……”
她似乎又陷入了一种深度迷茫的状态,而我却被无尽的空虚和寂寞感所吞噬。
“不过我们最好快点,早点解决问题更好。你练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只剩下找人配合好。”
“那好,明晚斯坦威会向纪延发出召唤,你们尽早配合好,早点达成协议。”
“什么时候要配合好?”
“下个月三十日吧,行吗?我想早点作个了结。”涅泱的双眼忽然又闪烁起来。
六
由于补课的原因,午休时间被拉长了。阳光从古老的窗格中溢出来,在地面上放肆地摊开,好像一不小心踩上去就会飞溅开来一样。校园沐浴在柔软的阳光中,格外惬意。在操场上转了两圈,觉得这么好的时候最好不要浪费,就去了学校的琴房。
琴房在学校教学楼的南面,此时正好全部浸在温和的阳光中。如果艺术女神真的愿意光临学校的话,这里只怕是最让她满意的了。
很远就听见了琴声,看来有比我更积极的捷足先登者。而且表达的如此流畅,演奏者的水平决非一般。
琴声随着脚步的移近而越发清晰了,一支狂野的旋律,像是在荒原上寂寞的舞者,沉浸在一种极度忘我的境界中。乐句像流水从指间倾泻,自然得如同与生俱来一般。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这演奏者是谁?
顾不上脚步会破坏宁静的和平,放肆地冲到琴房门口。看来演奏者是太用心了,即使我发出这么大的噪音也没注意到。琴声依旧飞泻着。
我用手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深深吸了两口略带呛人灰尘的干燥空气,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
纪延的身影映入眼帘。他正背对着我,在键盘上洒脱地放纵着双手。
我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那么修长的手指,按键的力度却是十足。每一个音的突破都散发着独特的气味,像汁液一样在空气中弥漫着,渐渐驯服了一切,迫使它们都沾上这样的气味。像处在真空中,大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意境。
我尽量压低自己的呼吸声,心跳与第一次接触斯坦威的速度相同。我一直看着纪延手指非凡的舞蹈表演及发丝强烈的节奏感,它们的甩动与手指配合得天衣无缝。
配合……天衣无缝……
又是那种彻底的清醒感,这种感觉的残忍程度已达到让人失去自我的境地了。没错,我仔细地听着纪延的旋律。那决不是巧合,这调子就是我夜间听到合唱的调子,也就是四手联弹的另一个声部!
一股血顺着动脉直冲大脑。强压之下,我破门而入。
中断的琴声显示出尴尬的气氛。“是你啊,怎么这么激动?”纪延显出一丝惊讶,比我想象中的惊呼要镇定得多。
“你……你刚才弹得是什么?”我的声音极可怕,连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他也警觉起来。
斯坦威、涅泱、四手联弹……这些都一个一个地闪过我的脑海,想一口气说出来,但又怕会引起过大的波动。把每件事物反复掂量后,决定还是绕个弯子再说。
“没什么,只是这调子有点熟悉,能把谱子借我看看吗?”
他显然是被我情绪的大起大落弄得不知所措了。因为刚才我才无比激动地问了他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现在又平静地请求借琴谱。他侧头打量了我一会儿,表情像个好奇的孩子,然后转身从琴架上取下琴谱,递给我。
我轻轻摩挲着琴谱,薄薄的,纸张有些泛黄了,脆生生的。封面是很陈旧的印刷样式,上面的字母已经模糊了。封面右下角的一行小字引起了我的注意:此作品需两人配合才可完整演奏,应以四手联弹的形式演奏。翻开封面,里面仍有手写的标记,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声部。果然是涅泱的手迹。
有种很亲切的感觉感染了我,于是情不自禁地哼了起来。
这回轮到纪延吃惊了,他的表情让我明白我刚才进来时为何如此窘迫。他仿佛是从气管中挤压出声音来:“你知道……这作品的另一声部?”
“是的。”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
“那……”他看上去很犹豫,似乎在考虑是否要说下去。斗争了半天,他终于决定放下一切顾虑:“你认识涅泱吗?”
涅泱!他也认识她!
不知为何我极为用力地点头,我很希望让他明白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切实地回答问题。
我的表示很有成效,纪延也兴奋起来,从琴凳上一跃而起:“那她告诉你这个四手联弹的?”
“是,而且她让我练一个声部。她也向我提起过你,让我们早点达成协议,配合好。”
我们互相注视着对方,近乎到疯狂的边缘。本来不可思议的事,各不相干的人,因为一架有生命的斯坦威钢琴而达成协议,练习一部古老的曲目,共同去揭开缪斯留下的迷团。而这个协议就快达成了。
阳光融化了玻璃,凝固成金色的光柱矗立在琴房中。午后的暖风将琴谱翻得有声有色。
然后话题一股脑地涌出,从建筑,走道,大厅到斯坦威;从无法触及到在其键盘上豪放地驰骋;从斯坦威的生命到神秘的合唱;从涅泱到四手联弹;从怨气到建筑的过去。我发现我们的经历大多相同,只有各人听到的合唱都是为各自声部伴奏的另一声部。还有一点不明白的就是我外公与涅泱对斯坦威的看法为何截然相反。斯坦威以前到底做过什么?这建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赎罪还是受害者?纪延认为是每个人的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也许还带有点偏见意味。“说不定还存在宗教信仰的冲突。”他很悠闲地耸耸肩。没想到他也是这样风趣的人。
“也许这房子里的确发生过一些事,正如涅泱讲的文化的矛盾,信仰的冲突。我觉得要是每个人都能更宽容一些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了。或许个体之间的确存在差异,但是整体上的和谐统一始终是我们追求的。无论如何,我相信每个人的罪过终将被饶恕,没有永远的罪人。”他转过来面对着我,“我们可以一起努力,消除这些不快。不管它们来源于何处。”
我被他的言辞感动了。是啊,以前我对这一切都有怀疑,有偏见。涅泱也好、斯坦威也好,我都不敢在他们面前放开。现在,纪延让我打消了所有的疑虑,或许世界上真的有种东西叫缘分呢?既然我们有缘在亿万人中相识,为何还不珍惜?我在纪延面前感到惭愧,也被他的思想所吸引。我的心跳又加速了,就像第一次触及到斯坦威一样,甚至更猛烈。或许,纪延有和斯坦威同样高贵的气质?
于是午后就一个个地在打闹和练习中消逝了。我和纪延每天都在琴房里配合着练习四手联弹。我发现无论在下面练得多熟,上去和他配合总容易出错,紧张得手掌心里的汗腺全都因为过度兴奋而拼命地分泌汗液,致使手上滑溜溜的,几次在琴键上打滑受伤。有一天肿得太厉害了,包了几层纱布。这种现象让纪延足足惊讶了半天。他十分小心翼翼地捏着我的手腕,抬过鼻梁,将它观察了个透彻,然后惊叹这就是用功的结果。最后这一天是在精疲力竭的打闹中结束的。有很多次两人的手指在键盘上打架,或是手肘的撞击都让我们大笑不止。纪延是个不喜欢虚假的人。如果遇到了极繁琐复杂的地方,他会停下仔细研究一番。他的专注程度很高,认真起来有一种纯真的执着。这种执着让我们的难题一一迎刃而解,促使四手联弹越来越完美,日趋成熟。日历一张一张地翻过去,“30”两字渐渐清晰,有时我甚至可以听见时间之神穿梭于风中匆忙的脚步。纪延看着日历,时间久了就会发呆,然后他转头对我说:“我很期待三十号。”说得我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相信到了那一天,在涅泱面前,在斯坦威面前,我们能展现四手联弹的真正魅力:一种信任的快感。
七
撕下二十九号的日历时,我对自己说:沈湘楠,你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中午我们练习了最后一遍,我相信我们都尽了最大的努力。
“今天晚上就要正式演出了。”纪延的脸上显现出难以抑制的兴奋。“你紧不紧张?”
我点点头:“我有点怕出错。”
“不会的,别悲观。想想我们还有观众。”
“可惜只有涅泱一个人,要再多点人就好了。”
“你还真打算公演啊?”纪延笑得阴险。
我被他感染了,也笑了起来。今夜,在梦幻般的古老建筑中,说不定会有一场精彩的演奏会。当封印解开之时,就是了结之时。
放学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磨蹭,而是一口气冲回家。当我把大门锁上,用背抵上门时,我感到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心脏收缩的节奏依稀可辨。我慢慢放下书包,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泡了一碗面。我把面条挑得到处都是,用来宣泄紧张带来的不适。我很奇怪自己怎会如此紧张,明知不是公演,却紧张得连吸气都困难。这是为什么?六神无主地吃过饭,我打开电视,任凭它独自闪烁,发出一阵阵爆笑,都没有留心它们,只是呆坐着,脑子里五花八门,层出不穷。但当我真正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又像被水洗过一样,空白一片。十五分钟,我觉得像一个世纪。
电话铃的狂燥咆哮让我从空白中得到了充实,我无比激动地冲过去抓起听筒。里面传出的声音像一阵卷着雪粒飓风。
“沈湘楠,是我。你准备好了吗?”
涅泱!
“是……”
“好,我在你楼下等你,快点吧。”
然后一阵仓促的盲音,响得我心烦意乱。我匆匆披上外套,着实收缩了一下身体,下楼去了。
见到涅泱的时候又吃了一惊,她今天没有带帽子,任凭长发在萧瑟的北风中扯成一缕一缕,映衬着她消瘦却白皙的脸庞,显得格外凄楚。
“今天该了结了,不用再遮掩什么了。她好像是回答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可以看出她也等了很久,等着这次了结,不仅是几个连续的梦境或几次惊心的触碰那么简单。
几分钟后,我们已经站在建筑门口的石阶上了,老远就看见纪延侧身靠着一根廊柱。看到我们,他把嘴角向上拉出一个唯美的弧度。在潮湿的空气中有点模糊。
“你们一定要有默契,否则斯坦威的力量无法得到完全释放,就无法彻底消除怨气。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它会反击,大家都没法逃过,说不定还会丧命。我不想把话说死,但的确没有失败的余地了。“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每个人眼里都充满焦虑和担忧。
涅泱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径直走入黑暗中,脚步一贯轻轻的。
“纪延……”我的声音明显地战栗,“不会出问题吧?”
“不会,要自信啊!”他紧握双手,眼里的光线是绝对的牢固。
“来吧。”涅泱拔出剑,很显然是怕出意外。我倒不因为她的行为而反感,我相信她的判断是正确的。
我们先互相握手预祝圆满成功。他的手心暖和柔软,与我的冰凉僵硬完全相反。
“手怎么这么冰?太紧张了吧。”他宽慰地笑了笑,手上用力。在热气流的包围下手指渐渐酥软了。我感到这股热量在全身游走,刺激着每一个细胞。它们的震动让我浑身一激。我想我眼里现在的光束也是坚定的。
“开始吧。”涅泱有心忡忡地望向斯坦威。它似乎没有过分地激动,和平常一样冷俊。
饱和的和弦炸裂开来,有点像二战电影里一样沧桑。在斯坦威上弹奏总有种莫大的安慰。或许是心有灵犀?我用余光瞟了纪延一眼,他跟上次在琴房撞见时一样洒脱、豪放。每一个音的突破都散发着独特的气味,像汁液一样在空气中弥漫着,渐渐驯服了一切,迫使它们都沾上这样的气味。同样高贵的气质……
“轰”地巨响冲破了和平,门,有东西在撞门!这次不是从阳台进入,而是从过道撞击。涅泱像被什么东西烫着似的,一个转身正对着门,将剑高举过头顶,做好了进攻的姿势。又是一阵猛烈的挤压,金属环惊慌地互相碰撞着,发出刺耳的尖叫。这来势汹汹的东西还在用力地撞,响声震得我头皮发麻。
“不要慌,你们继续!”涅泱忽然大吼一声。那东西就快冲破防线,涅泱脸上的肌肉在紧绷。
斯坦威也像被电流击穿了,开始隐隐发出耀眼的银光。我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恐惧:我不能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我稳住手腕,小心翼翼地移动到纪延左手下方,完成那个点缀音。只要两人手肘不相碰就不会乱阵脚。看得出纪延也很小心,他的左手肘抬得很高。
终于,门惨烈地碎开成了小块木片和金属条,黑色的雾气仿佛被驱赶着冲入包围了我们。我只能偶尔看见涅泱剑锋连续闪出的光带。至于键盘,完全是靠斯坦威的光照亮的。
斯坦威,为什么还不爆发?
默祷居然有作用,我们一个爆棚和弦贯入,斯坦威终于解放了封印内的能量。大团大团的白色光球迸发入厅内,吞噬着黑色的雾气。最终将眼前渲染得银光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明亮的空白。也不知过了多久,白光终于退了下去。大厅内恢复了原来的沉静。涅泱站在厅中央,长发凌乱不堪。
“好了,怨气已经消除了。”她脸上的笑容像是被阳光熔化冰川。
成功了!我猛地跳起来。这一震把纪延也闹得坐不稳了。我们一起在大厅中疯狂地跳,笑,直到闹不动了才停下来。涅泱脸上又恢复了平静,仿佛是冰川再次凝固。我奇怪她的自制能力怎么那么强。
“怨气……消除了。但根源还在。”她突然用一种极冷的调子说道。
“根源?什么根源?怨气不是一切的根源吗?她已经消除了呀!”
“不错,怨气是消除了,但是还不能解决斯坦威的问题。”
“斯坦威有什么问题?”
“它被玷污的问题!”涅泱的眼神忽然尖锐起来,嘴角的愤恨几乎要溢出来。刚才还下垂握剑的手又举了起来。
“什么?谁玷污了斯坦威?”
她没有回答,而是那喃喃自语道:“根源就在这里了。”
这里?我和纪延互相交换了眼神。这里除了我们三个还有谁?
然后涅泱斜过身子,手腕迅速划出一个弧度,剑锋对准我们这个方向,右脚微屈,左脚发力。在地面的反作用力下向我们冲过来。我愣住了,头像是爆裂一样剧烈疼痛,手脚神经像全部瘫痪般无法动弹。此时唯一的感觉就是左手腕承受的巨大拉力,是纪延,他迅速把我拉到一边,涅泱的剑擦着我右臂的袖子滑过去。
左手腕的拉力越来越大,纪延拉着我四处奔走于大厅中躲避涅泱的剑锋。头疼渐渐减缓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涅泱追过来。她的脸冷漠得残酷,像冰刀一样在我胸口上划出一条口子。
“等等!涅泱!把话说清楚!你在干什么啊!”纪延有些声嘶力竭。
“为斯坦威复仇。”涅泱平静地说,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
绝望,从未有过的绝望。我也大叫起来:“涅泱!我们不是都一直互相信任,互相关照的吗?无论如何,你要先说清楚!”
涅泱手里的剑偏了个方向。她站住脚跟:“既然你都开口了,也该说清楚了吧。”
八
“这幢房子的原主人姓沈,没错,跟你一个姓。他是个开明乐观的人。英军入关后他从一个朋友手里买了这架钢琴,为的是吸收点外国文化。此后,他就没日没夜地练习。你们第一次触到斯坦威时它教你们的就是它原主人最喜欢的曲目。后来他发现这架钢琴是有生命的,惊喜之余更加爱护这架琴。当时全国几个大城市接连沦陷,反对外来侵略的呼声越来越高,几乎发展到抵触一切,固守旧封建陋习的歧视地步了。作为爱国知识分子,他自然反对外来侵略,但又对封建旧习抱有极大不满。那就是当时先进思想者试图尝试的一条道路:变法改革。可是这个念头刚刚萌芽,邻居家里的人,就是当地一个很有名望的贵族世家。本来跟沈家交情很好,因为不愿接受改变的现实。这也没办法,他们都是以思想顽固著称,安于现状的家伙们,而闹翻了。先是三番五次跑到沈家来‘苦口婆心’地教育他,说这种外国的是有伤风化,损害国人思想的东西,会败坏社会风气,使得人心涣散云云。最后竟‘升级’到腐蚀灵魂,麻痹精神,颓废思想,玷污艺术。真是能用的词都用尽了。但他却始终不肯放弃,因为斯坦威的生命力带来了太多的欢乐,不愿放弃是自然的。隔壁的看他听不进去,就用世代的交情作威胁,说如果再不毁掉斯坦威就从此断绝来往。他们满以为这一招就能让他罢手。可惜他们太不了解他了,他从不是那种犹豫不决,容易改变注意的人。家里人也尊重他的决定:宁愿留下斯坦威,也不愿为了交情放弃它。大概这就叫恼羞成怒吧,当时他们脸色很难看地回去了,只丢下一句话:只要污染祖国艺术的人就不该继续在这里活着丢脸。谬论,真是谬论,讽刺的是自己还把这种话当真理!”
她很轻蔑地吐了口气,把散下来的一缕头发勾到耳后,继续说道:“本以为这样就不会再干戈不息了。没想到他们还变本加厉,没完没了起来。有天早上,隔壁家主人的长子带着把刀站在沈家门口喊话,说这是他的最后期限,毁掉钢琴,否则就为‘捍卫国家民族艺术’而不留任何情面。他的‘真理’依然遭到拒绝。然后他就提着刀冲入房内,见人就砍。没有一个人对此有防备,他居然就心安理得地对手无寸铁的人进攻!天良,丧尽天良!他们有什么罪过?他有什么罪过?斯坦威有什么罪过?给人带来欢乐也算罪过?当他终于倒在斯坦威边上时,整栋房子已经被血腥彻底洗刷过了。那个丧心病狂的居然点着一把火,准备烧毁这里。可是这时斯坦威的能量爆发了,笼罩了整个房子,他并未能得逞。”
我无法想象这故事的具体情形,我只知道我的脸上有滚烫的液滴慢慢地滑过。
“其实,这里面还有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呢。”她淡然一笑,“隔壁家里的二小姐,就是那个凶手的妹妹,跟这家的主人关系很好,本打算是要结婚的。这位小姐倒不反对外来文化,对此却很感兴趣,跟她的父亲真是完全不同。每次到沈家来拜访时,他总是教她弹琴,两人在斯坦威上度过的时光真是美好的回忆。对了,当时他们练的就是这个四手联弹,非常有默契,现在还不是一样……”她的眼神游离起来,“后来两家闹翻后,她被禁止再与他来往。但这位小姐也是个倔脾气,偷偷地跑出来与他见面。可只见了一回就被家里人发现了。她父亲,那个老顽固,居然狠心将他女儿的手指掰断,让她再无法碰斯坦威。我不明白,天底下居然有这种人,连他亲生女儿的手都能摧残而不带一点羞耻感!第二天,她哥哥就到这里来‘履行义务’了,真实绝妙的讽刺!结果还不是一样!”
大段的叙述结束后,我们终于都能停下好好反省一下。我不能形容现在的心情,人好像被抽空了,有气无力。
“这于玷污有什么关系?”我听见纪延沙哑的声音。
“当然,你以为他们只是单纯的顽固、不接受改变?要是没有从中捞到什么好处的话,谁会这么卖命?要是他再吸收多一点,马上就会知道隔壁的人到底在做什么大买卖了。明白吗?鸦片!他们不仅自己吸,还卖给自己同胞的中国人吸!他们的血液里不仅有中国的血,还有英国的毒!每夜他们都躲在自己的公寓里鬼哭狼嚎地吸食鸦片,个个像幽魂似的出没。白天又假装神清气爽地出门经商,其实是作见不得人的交易!谁知被他们害死的同胞有多少!这种人,还没玷污斯坦威吗?”
涅泱几乎是吼叫着说完的,本来清秀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了。
“他们只是找个借口想掩盖自己的罪行,怕的是沈家的人知情后把他们暴光!这种不知廉耻的行为,还找斯坦威当替罪羊,还不算玷污?!”
急促的呼吸,气流如强压撞击在我的脸上。
“幸好,沈家没有因此断子绝孙。隔壁的人来袭击时沈家的次子刚好出门,才逃过这一劫。等他回家后,发现这场悲剧唯一留下的就是这架琴和四手联弹的琴谱,以及一段存封的往事。”
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撕裂了,一股液体喷涌而出。
“从此沈家世代都流传着这段历史。”她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明白吗?你为什么要跟你母亲姓,你外公怎么会回避不谈斯坦威,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啊!”
我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感情,失声喊起来:“我……我是他们家的人!”
“是的!现在所有的问题都明了吧。后来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怨气,越集越大。斯坦威的意思是找到两家人重新演奏四手联弹,释放能量,消除怨气。所以才找到你们。”
这话,潜台词是……不可能吧!
我转头直盯着纪延,他的表情更有说服力:无穷的震惊。
涅泱忽然冷笑一声:“都明白了?刚才我的剑是朝谁的,心里应该明白。这种人,还应该活在世上吗?”
难道这一切就要结束了?如果那样最好不过。但是结局一定不能以这种方式结束!
不知从哪儿来的燥热,我晃晃悠悠地张开身体,挡在纪延面前。
涅泱显然吃了一惊,她用半惊讶半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沈湘楠,你想清楚,你不知道你后面是什么人吗?”
“我知道。他是我同学。涅泱,我理解你,但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哼,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不是的。”我感到眼眶里一阵潮湿,越来越强烈,一摇头居然四下飞溅开来。“斯坦威的本意不是这样的!我在她身上弹奏的时候感到的决不是一心复仇的冷漠残酷,它是想让两家和睦如初!它的涌动是绝对的宽容和温暖,四手联弹只是为了单纯的消除不快,并不是为了复仇准备前提!相信我,它决不是为了任何仇恨的延续!”我的声音无法再提高了,“何况,我和纪延相处的这段时间,并没有发生任何不快。我们没有想将仇恨延续下去的意愿!”
涅泱的瞳孔忽然扩大,她用力甩动右手,剑被重新提起。“不可能!”她咆哮道,“斯坦威不会放过任何玷污它的人,就算我理解错了,我也不会放过他!”
她重新摆好姿势。我转身想让纪延后退。但他轻轻摇头,眼里满是绝望。然后我看见他背后是一堵坚硬的墙。
我感到身后掠起一阵风,有尖锐东西逼近时我总能感到它的锋芒。右臂撕裂般疼痛,一股巨大的拉力将我向后拉去,一个身影擦肩而过,急速向前冲去。然后我的头撞到了墙上,轰鸣作响。耳畔是一声金属刺穿□□的撕裂声。
血,飞溅,溅得我一身。涅泱的剑锋上,映出纪延平静的面孔,没有因为痛苦而挣扎变形,像他本来一样俊秀。
血压猛得升高,我双腿一软缩在墙角里。那个样子该有多狼狈啊!我踉跄着起身走过去。涅泱注视着纪延的脸,像是面对一件贵重品似的静静地观赏。右手用力,剑锋从伤口中缓缓退出,依然是银白的光带,只是沾上了暗红的液体。剑锋竖直向下,血液在上面呈曲线型。
我把手放在纪延的发丝下,让它们温和地匍匐在我的手掌心里,柔软的像瀑布一样。我想到了他的“飞流直下”,他的节奏,他的气质,就像我斜右方的高贵钢琴。他的表情就像我在琴房里看到的,深深地陶醉。只是眼里没有了一丝的光泽,铅灰得像墓碑。
发狂一般,涅泱大笑起来,我盯着她,找不到一点狰狞或邪恶。我有什么资格恨她?我还不是一样令人厌恶!她没有再说什么,剑锋一转,又是那种揪心的声音。她流星般倒下了,长发在空中的飞逸是她最后的影像。
“报应……我自己应得的……”她如梦中呓语似的。
我觉得眼里有很多东西,想一涌而出。它们的拥挤让我难受极了。整个身体也要在血压的作用下爆裂开来。
地面上,就是像镜子一样的地面上,忽然布满了粘稠的液体。其所到之处点燃了一簇火焰。明晃晃地挑得我血液沸腾。
我想用火焰来温暖我手臂里的躯体,但他还是一样的冷冰。火苗舔噬着我们的衣角,头发,脸孔。他的冰冷就像一根冰凌,从高空斜插入我的心室,刺穿我的瓣膜,再从大动脉里出来。
火势越来越猛烈,火光冲天。
一切都在燃烧,灼疼了双眼。
混乱中,我听见斯坦威狂燥的爬音阶。正当它跨过一个降A音时,大概是要转调了吧,紧接着是一声清脆的断裂,截止了。像一道命令,所有的一切都即刻静止,无论它们刚才有多躁动。
斯坦威的琴弦,断了。
没有任何限制,眼泪终于冲破了最后的防线,喷洒在火焰上,瞬间被汽化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