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途之风云骤起》麟隐于野

68、最后的日记

　　W市监狱提审室。
　　这已经是第二次对裴攻止进行提审了。经过上一次的不愉快经历，老秦这一次颇有种先入为主的‘冷漠’。虽然从一开始便又陷入了沉默，不同的是这一次由老秦开始。
　　他进入提审室时一言不发已经足足坐了二十多分钟。这一次他什么材料也没带，不过手中始终紧握着那本日记。
　　赤明诚依旧是他的切入点，一旁的警察也这样干坐了许久，实在熬不住想要开口，却被老秦打断，只听对方道：“你去外面等着！”
　　“副局！这不符合规定！”
　　“这么多年了我会不比你清楚什么是规矩？去吧，外面等着。”
　　老秦既然这样开口，随行的警察也不好意思再反驳，于是起身，还弄出了偌大的动静才离开。
　　裴攻止静坐不动，神色淡漠的盯着一处。他发现这次的摄像头从一开始就是关闭的，他们自己带来了一些录像设备用来记录此次谈话，只不过从进来开始那摄像机就没打开过。
　　老秦的‘诚心’可谓非常明显，只是，这种诚心也许是另一种阴谋。裴攻止谁都不信！
　　这次老秦一改之前态度，不露声色的盯着他，又这么坐了十来分钟，看一看表，时间似乎差不多了，他不语只是起身将手中的日记强迫着裴攻止拿在手中。
　　那鲜活的文字是裴攻止内心的砖墙，赤明诚是破开墙壁的第一锤，但也许也是永远固封的枷锁。
　　老秦重新坐回位置，以非常闲暇的姿态道：“这次提审时间只有五十分，比上次还少。”话到此即止，裴攻止被迫拿着日记的手指却忽然用力。
　　时间一点一滴，从不等人。只剩下十几分钟的时间了，老秦没有看他，反而像是闲谈道：“他也许再也醒不来了，你真的不想看看他最后说了些什么？”
　　他已经知道了，可是这仿佛就像赤明诚坐在对面，抱着本子，边写边冲他笑。他的本子上总是密密麻麻的医学名词，除了那个，出现最多的就是‘裴攻止’三个字。
　　好像瞬间就让人回到年少时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在作业本上写下另一个人的名字。
　　不过裴攻止从没这样做过，他似乎从未有过那样的青葱岁月。但是他在小芽的书本上见到过，只是，那个名字不是他。
　　唯一一个会这样做的大男孩唯有赤明诚一个了吧。
　　老秦什么都不说，只是看了眼表，霍然起身道：“还有十三分钟！”
　　十三分钟……什么都够，却什么也都不够。老秦不懂他还在执着些什么，就在时间仅剩下六分钟，他也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裴攻止忽然惊人的打开日记，一页一页阅读起来。
　　他阅读的速度原本比现在快上许多倍，但是这一次却非常缓慢，惜字如金，每一页翻起来都仿佛手指粘着胶水难以过去。
　　老秦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丝的欣慰动容，他打开门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提审室，不知同外面交涉了些什么。

　　这是他的日记，是他留给他的东西，一字一句充斥着爱意。
　　他说：从我和你第一次在一起时我就知道，这辈子你都不会离开我！
　　然而，赤明诚只说中了一半却没有预料到另一半。
　　2012年11月初12:40他踏上了旅途。其实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旅行，从前偶有休假的机会裴攻止就会跟他一起换个城市。
　　只是那样的机会对于两个当兵的人来说真是寥寥无几的。
　　字里行间里满是喜爱之意，他仿佛与他一同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蓝天、白云和照射在云朵间的万里金光。
　　爱你的诚、真挚的诚……
　　他离开他的每一天，都是计算着分秒过的。
　　他说的棉衣他已经不记得了，真希望有机会再看一看，再陪他买件新的。
　　赤明诚坐了很久的大巴，他的颈椎一项不太好，听他说是早年入伍训练时不慎弄伤了。
　　2012年12月12日已经过去，他们最终无缘《2012》。他在日记中说会赶在世界末日之前回来，哪怕是死也会在自己身边。
　　这份写在日记里的誓言，也终算他做到了吧。

　　2012年11月5日，他再次提到了那个女人和他。
　　裴攻止从不知道，原来他在赤明诚的眼里是那样的‘漂亮’。他已经在古蔺县了，而如今的裴攻止不但没有得到任何答案，反而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死亡感。如果可以，他多想在日记里伸入一只手，拉他一把！将他拉出这条深渊……
　　他提到了蚱蜢，那背后一个不够完美的故事。
　　他在乡下，和赤明诚在一起。
　　编了一半的蚱蜢怎样都编不完，教他编草的男人已经不在人世，可是那憨厚的笑容和粗糙的大掌仍如从前一样深深的拂过他的心房。
　　他丢下蚱蜢不是因为赤明诚忽然的深情告白，而是因为他根本不会后面的结尾。
　　那个地方偏远，赤明诚是时隔多年后第一个陪他去过的人。只是从那之后他便离开了他，一声不响。
　　那个时候他们大概已经相识两年多，到不了情人的地步，却比一般的一夜情人要相处频繁。当知道赤明诚将他当做恋人一般对待的时候他就怕。
　　这个理由实在不算理由，但他的确就是那样残忍的离开了他。
　　不留任何痕迹，不带任何情感，无情至极，仿佛还是那个无牵无挂的他。
　　可是那些离别与复杂的情绪在看到赤明诚写到‘今天先不爱你了’的时候，却有几分可爱。然后他提到了废井、关于‘店子村’的错误以及千年古槐树。
　　而后很多天他都是这样想着他的——
　　只有想你，和你的胸膛。
　　挚爱你的诚。
　　大雨依旧，想你，想你……
　　思念成殇，爱你入骨的诚。
　　下了两天的雨，想了两天的你。
　　废井、公路、枫杨树，泥土、腐气和石膏板，以及不是盐的‘盐’和反复提到的那个女人，这些贯穿了整篇日记。
　　那座村庄吸引着赤明诚但同时也吸引着裴攻止。他在最后留下了“忐忑”二字，从那个时候开始，一切都变得糟糕起来。
　　他去了井底，隔着单薄的纸张，却承载着厚重的生命。裴攻止的指尖婆娑在纸面儿，用力的骨节咯吱作响，却谁也拉扯不住。他仿佛也会陷入井底。
　　制毒，才是‘1117案’的重点所在吧。
　　赤明诚发现的东西和他被害联系在一起，加之自己越狱去见他，
　　忽然看到日记这里，裴攻止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
　　他怎么忽略了这最最重要的一点！
　　警局之所以重视这个案子是因为它背后牵扯了毒案，因为崔立民这个人，又将‘1117案’与‘1113案’连在了一起。
　　‘1113案’所有犯罪嫌疑人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他们却早早出了狱。从小芽事发到最后尸体的消失，做的滴水不漏、干净利索，再看崔立民等人被人不遗余力的捞出yu中，想必他们都是非常有用之人，且后台非一般势力可比。
　　如果毒是赤明诚被害的原罪，那么上海事件中出了再次出现了与小芽先关的物件，同时更说明这些人已经盯上了歧路。
　　因为除了陆歧路没有人能辨认出那件衣裳是小芽的。
　　他们也许已经对歧路下手了，而上海那个案件，如果猜得不错，和赤明诚川省之行脱不掉干系。只是现在他被拘着，更不允许见人，加之越狱之罪，一年之内他都不被允许任何人探监。
　　裴攻止静静的想着、看着，却还是想不通崔立民十多年前为何对小芽下手。小芽的‘1113案’又和今时今日的种种有什么关联。
　　不过，他倒是可以肯定必然是自己触动了他们的利益。只是他怎样也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那种情况下。一直以来虽然他只是个小混混，但是他非常谨慎小心，平时连一个多余的字也不会乱说。
　　如果可以他想去一趟川省，只是赤明诚离开时还是报了警，想必警察已经将能够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该封锁的地方也封锁了。那井中如今也一定一无所有、戒备森严了。
　　不过，赤明诚已经将他所有的行踪拍了下来，并将东西寄回。
　　但他寄到了哪里？
　　而那个女作家三翻四次的出现，这个人莫名让裴攻止觉得忧心。
　　可一切的忧心都比不上赤明诚在写那句“攻止……我还见得到你吧”的时令人痛心！
　　早在那个时候他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了，为什么！为什么不回来了！他不是早就嘱咐过他一旦有任何不对劲就立刻离开的吗？为什么要让他欠下这样大的一个人情？
　　他的惶恐、他的无助也让此时此刻的裴攻止再次感同身受。
　　他一定很累，却又不敢睡，因为他怕，怕睡了就再也见不到自己……
　　而这也是裴攻止所害怕担忧的。
　　他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但是字迹如此潦草的写了这样一句：这实在太可怕了。
　　这样的字迹带来的冲击比那些生硬的印刷体更令他惊心动魄。
　　那一抹心惊胆战透过一笔一划，几乎从纸张上呼之欲出。
　　是谁离他越来越近了？是谁！
　　最讽刺的莫过于日记最后几篇赤明诚还天真的认为楚文龙可以帮助他。
　　楚文龙……
　　裴攻止静静的凝视着那些娟秀的文字，仿佛套在他身上的枷锁，一套文字编就的软猬甲谁也刺不进来，他却被那些倒刺弄得体无完肤。
　　赤明诚的害怕那样浓烈，他想要替他承受那一切，那也是他本该承受的。
　　那两句“想要求救，但你救不了我。对不起……我想，我可能回不去了……”才是刺痛了裴攻止的根本吧。
　　正如他在日记里的无奈，裴攻止终究救不了他。即使他身陷囹圄却还是想尽办法努力的找人帮他，可终究来不及。
　　也许他不该进入监狱，做了一个愚蠢的选择。
　　但若不是这样的选择，又岂会有现在的线索。
　　周彪死了，赤明诚昏迷不醒，崔立民还活着，活的好好的，而楚文龙是崭新的出现在他生命里的敌人。想一想上海的案件，怎样又在时隔多年后与小芽扯上了关联……
　　想到这一切，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只是，赤明诚是最不值的。
　　看到一个活着的人说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无奈与惊惧，仿佛舍下了世间的一切，将一次最好的道别留给了他。偏就是这样，才成了最痛的别离！
　　他最终没能看着他好好的活着回来，没能再在那间医务室里看见
　　他如春风般温暖复苏的笑容。
　　他没等来，他也没回来。
　　裴攻止忽然鼻头发酸，想他曾经是个英雄，救过无数人，可那‘最爱自己的人’……一个也救不了。
　　如今只剩下他了！
　　裴攻止只剩下一个陆歧路了……
　　他的眼泪，是在看见日记最后的结尾“2012年，11月18日，明诚绝笔。”时流下来的。
　　那最后一页纸上，染了血。
　　那样坚强，不惧风雨敌人的男人，却在这一刻难以自抑的落了泪。那晶莹的一滴，不多不少，重重砸在日记纸上。
　　爱你两字晕开了颜色，混着泪和血，生和死，悄无声息的绽放在黑暗的文字之间。
　　2012年，11月18日的绝笔，却在开头写着2012年，11月19日。
　　那是因为19日是赤明诚回到工作岗位的日子。
　　他在日记里说他终于回到了这座有他的城市。
　　却实在被即将别离的恐惧支配而忍不住写下害怕的言语。
　　想要求救，但你救不了我……
　　但愿，我从没来过……
　　直到最后，他放弃了挣扎，放弃了对美好的憧憬，选择面对现实时写下了这样一句：我想，我可能回不去了……
　　就连裴攻止也开始静静的幻想着天色已亮，睁开眼便看见赤明诚站在自己的身前，为他带来三明治，温文尔雅的笑着。
　　但这不过终究是美好的幻想。
　　赤明诚没能如期而至，他的时间仿佛永远停留在18日。
　　他活到了19日，却永远醒不过来。
　　有人在2012年11月18日，从背后袭击赤明诚。
　　也许在写最后几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了死亡的降临，那样的匆忙，那样的潦草，也许，在血液溅日记前他已经受伤了。
　　从何时开始，他奋力的逃亡……
　　而他心心念念的爱人却亲手将他推向陌路，毫无用处！
　　他最终将日记藏在了机场的公共卫生间里，也最终在破旧的塑料袋上留下了最后的日期与爱意——爱你！爱你！爱你！2012年11月18日，明诚绝笔……
　　日记上的文字和塑料袋上的血迹留下的字一模一样。
　　尽是诀别。
　　也印证了他即将死在那一天。
　　成为植物人和死亡，对于赤明诚来说也许死亡才是解脱，但对于裴攻止来说，植物人是他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