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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19.兄妹 ...


  •   宁次回到族地的时候,在家门口十分意外地碰到了雏田。娇怯可人的少女有些不安地在门廊下徘徊着,看上去似乎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望着忠实地替人们遮风挡雨却毫无怨言的黛瓦屋顶、被岁月的钝刀磨出了斑驳伤痕的墙体、门前那棵无论何时都会温柔地张开葱茏繁茂的绿冠迎接主人归来的古木、还有大半个身子都淹没在婆娑树影下的少女,宁次忽地产生了一瞬间的不真实感。眼前的一切都令他觉得熟悉却又陌生,就好像记忆中从来不曾存在过这般光景,但寄宿于魂灵深处的声音却总在轻轻提醒着他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屋一宇、还有树下的那个少女,都与他有着不可辩驳的联系。

      当停在枝头的雀鸟用柔婉的摇篮曲唤醒沉眠于心底深处的那丝丝温情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的确是自己的家。

      似乎已经有很久没回家了,这些日子里,他除了执行暗部任务外,只要一有空就会用通灵之术瞬移到雾隐找羽高帮忙修炼,或者找佐助切磋忍术。他很享受这样的生活,日向分家只能参加族中的集体训练,自然学不到什么真本事,至于被宗家当成心肝一样捂得死紧、不肯对外传授半分的秘术,其实也就那样,不论攻击力还是防御力都不过尔尔。

      羽高的实力比整个日向一族加起来都要强。尽管不是完美人柱力,但他对犀犬的控制绝对称得上熟练,即使进入半尾兽化状态也能保持清醒的意识。至于佐助,就切磋而言,绝对算得上是个合格的对手。战斗中他从不会手下留情,每一次攻击都包含着货真价实的杀意,每一发火遁都直冲要害而来。与佐助相较,一招一式都破绽百出、自身又不够果决的雏田甚至根本称不上是「对手」。

      宁次抬步从树下走过,本想就这么无视掉她的存在——反正跟她对练对实力提升也没什么帮助,加之父亲的死已经让他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单纯地把她当成妹妹看待了。面对不知该如何面对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少接触少交流,这样暗忖着的他径自朝前走去,但将兄妹俩紧密联结的那条名为血缘羁绊的细线还是驱使他在与雏田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出口问了一句:“……有事?”

      “宁次哥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雏田有些忸怩,在看到宁次丢给她一个淬了冰的眼神后更是吓得后退了半步,深呼吸了数次才勉强蓄集起接着说下去的勇气,“……我想……请你帮我修炼,可以吗?”

      雏田说这话的时候尾音放得很轻,句末那几个柔柔细细的音节听上去像是轻飘飘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入水中,有几瓣儿还被流风吹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声音的主人也和那缱绻飘旋的音节一样娇娇弱弱的,总会让人心生爱怜,甚至会让人觉得,谁若是拒绝这样一个需要精心呵护的少女,谁就会被上天降罪。

      宁次自然很想帮她变强,不说达到日足那样的水平,至少应该对得起上天赐予她的那双最纯净的眼睛,但光是暗部工作就已经忙不过来了,任务执行完毕后还要找羽高修炼,这样的日程安排生生把他变成了一个绕着时间的中轴飞速旋转的陀螺,哪还有空顾及雏田?他背过身去,自唇间一个个落下的音节被疏凉的树影衬得更为清寒,好似漏过树冠下了一场泠冽小雨:“我没时间。”

      雏田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嘴唇都瘪了下去。她自然无从得知宁次究竟费了多大力气才狠下心来朝她投掷出了言语的冰矛,她只知道自己被拒绝得彻彻底底,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拒绝了她的这个人面如冰雕,在他脸上甚至连一丝犹豫过的痕迹都难以觅得。她愣愣地看着兄长冷若冰霜的神色,一丝知难而退的想法在胸中萌芽:“对不起,我……我不该提出这样的要求。”

      宁次甩给她一个写着「明知不该还来找我干什么」的冰冷眼神后便不再停留,一步迈过树荫,身影恰好位于阴翳与光明的交界处,割裂了光与暗。往前是一片温宁和暖的阳光普照之地,往后则是一方水泽般寒凉的阴影。被他日渐拔高的身子拦下脚步的日光无法跨越分界线抹亮他身后一览无余的暗影,一如中间裂开了一条缝后便再难重圆的兄妹关系。

      「雏田」这个名字是「阳光所在之地」的意思,但是现在,被拒绝后垂着脑袋有些沮丧的少女孤独地与树冠丢下的阴影融为一体的模样倒莫名令人觉得这个名字的所有权其实并不属于她——无论戴着多厚的滤镜去评价,她从头到脚也都找不出一丝与温暖明媚的阳光沾边的特征。

      宁次一步跨出,甩脱了黏附于后背的那方阴影,不论是兄妹情深还是主仆情深的游戏,他都没时间陪她玩。宗家那些人似乎一开始就搞错了什么,以为拿出父亲的遗书再附上几句漂亮话,就能重新将他为他们肝脑涂地的忠心拾起来拼凑好。实在是太可笑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如果道歉有用,世界上还会有杀戮吗?!

      不过宗家天真地以为说两句好话他就会原谅他们也是在所难免的——毕竟在那些居高临下惯了的剥削者看来,能够为守护最纯净的日向血脉引颈奉上一切是件何等光荣的美差;卑贱的蝼蚁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如夏花般绚丽绽放是出何等值得讴歌的大戏;给了花朵盛开机会的宗家又是何等伟大、何等值得分家跪地感激的存在——也罢,人类的悲欢本就不相通。他们甚至觉得,和雏田花火姐妹俩不亲近完全是宁次一人的过错。可他们似乎忘记了当初是谁在不染纤尘的兄妹关系里残忍地投入了一颗肮脏的杂质。就像一杯纯净水,若是被污染了,不管事后如何用尽手段补救,空炮放得再响、有口无心的承诺许得再好听、祈求原谅的漂亮话说得再多,沉淀于杯底的杂质也不会因为这杯污物被兑水稀释了就消失。

      所以,对不起了,雏田,不要怪我,不管我有多珍视你,我都无法对你脚下埋着的累累尸骸视而不见。宁次喃喃着,费了老大力气才将胸腔中翻涌涨潮的苦味咽了下去。

      “但是……”即将迈入门槛的右足在少女徒然拔高的音调中蓦地顿住,或许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伤害她,或许是深深根植于骨髓中无法斩断的血缘羁绊在作祟,宁次还是被一股游离在脉管中名为温情的东西牵引着回过了头。他看到,雏田朝自己深深鞠了一躬。因为这个动作,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通过她柔怯却又坚毅的口吻轻而易举地在脑中描摹出她目光如炬的样子,“但是我必须变强!所以这次无论如何拜托你了,宁次哥哥!”

      “雏田大人……”宁次心口一颤,少女不退不让的样子令他颇感欣慰,遂不声不响地收回了淬于瞳眸中的冰刃,不愿再让寒气伤她分毫。中忍考试后,她真的变了很多呢,不再似从前一般唯唯诺诺、动不动就退缩。虽然她的实力依然配不上她的身份,但这样坚强的她至少有个忍者该有的样子了。

      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格外讽刺,有无数比她更坚强、更优秀、更努力、也更配享受命运之神眷顾的分家,却不得不为了这样一个不配做继承人的弱者献上生命,就连死后冰冷的尸骨都要被宗家踩在脚下,供他们继续吸收其中的养分。她只不过是比起从前稍微有了一点改变罢了,有什么资格与那些已死之人相提并论?

      宁次乜了她一眼,口吻中透着露骨的讽意:“……你拼命想变强的理由是什么?”

      潜台词呼之欲出——现在这样不就挺好吗?躲在用分家冰冷的骨血筑城的避风港里心安理得地吸血为生,不是你们宗家最擅长的吗?

      “其实是这样的……”雏田欲言又止,在他人面前吐露心声于内向的她而言简直是种折磨——不论对方是谁。但她心里很清楚,要想变强就必须做出改变,即使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中忍考试时险些要了她半条命的堂兄。这么多年来,即便是宗家一边倒式的资源倾斜也没能让她赢过天赋异禀的他,她惧他、怕他,在他面前总是自卑得难以言状,但她始终相信,孩提时代他对自己温存备至的照顾绝对不是装出来骗人的。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一定能帮自己变强的——潜意识这样告诉她。

      于是,雏田组织好措辞,将这些天日向一族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宁次。

      原来在宁次因伤滞留雾隐期间,分家集体请愿,要求宗家尽快选出下一任继承人。按照忍者的平均寿命,忍族的孩子九岁其实就已经算成年了。可宗家嫡长女如今已经快满十三了,次女也已经八岁,按照惯例,其中一个早就应该被刻上咒印流放到分家了。宗家继承人原本是不需要上忍校、也不需要执行任务的,但雏田却被撵到了忍者学校整整六年,还加入了第八班,从此是生是死一概自负。这无异于向外界宣布宗家已经彻底放弃了她这个嫡长女,日足这些年倾尽心力培养花火、把所有的教育资源毫无保留地给了后者也间接证明了这一点。既然如此,被废黜的雏田就该和宁次一样,接受笼中鸟刻印仪式,成为注定要为了花火献上生命的分家。

      可直到现在,日足都没有把雏田流放到分家的意思。

      日向一族的继承制其实很灵活,并没有长子为大这样的硬性规定。若宗家子女实力不分伯仲,则由长子继承,当年的日足日差两兄弟就是个例子——后者并非生来就是分家,两人六岁那年,宗家举办了一场比武大会,兄弟俩打了整整三天三夜都没能决出胜负。最终,前任族长日和决定由长子继承宗家,日差便成了分家。分家的后代世世代代只能是分家,所以宁次生来即为奴,四岁就被刻上了咒印。而若是宗家子女实力相差过大,则不看年龄,由其中最优秀的那个继承——如今的雏田花火姐妹俩就属于这种情况。

      可雏田直到现在都没被打上咒印,这如何服众?宗家虽然从没把分家当人看待过,但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分家对宗家的臣服其实有很大程度取决于从小被灌输的洗脑思想,而非限制人身自由的咒印。大多数分家都被经年累月的绝望磨光了反抗的勇气,变得麻木而浑噩,甚至已经完全丧失了活人应有的生气。只有以宁次为代表的少数刺头能意识到失去自由沦为奴隶是何等残忍的事。这就是宗家的可怕之处——他们能用恶心的、洗脑式的思想让身处地狱的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身处地狱。

      毁掉一个人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剥夺他的思考能力,这样即使活得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多年来,宗家正是靠咒印与洗脑双管齐下,才得以牢牢地扼住了分家的命脉。让人习惯于绝望,比直接将人丢进绝境里打断脊梁本身更可怕。

      但这次,因为雏田迟迟没有上咒印,向来不懂反抗的分家集体震怒了——为什么?凭什么?偏心也要有个限度啊!传承了几百年的规矩难道要为了这样一个弱小的家伙破例吗?怒火点燃了所有分家的双眼,他们集体签下实名请愿书,要求族长务必在三个月内确立继承人。宗家虽然手握生杀大权,但也不可能同时对这么多人施展笼中鸟,逼迫他们跪在地上磕头求饶——若是寒了分家的心,日后还怎么稳固一族赖以屹立忍界的根基?更何况分家提出的要求本就合情合理——若是换作以前,宗家子女最迟满六岁就该定下继承人了。

      “如果不是顾虑请愿人数太多,传出去怕旁人笑话,分家这群该死的蝼蚁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恬不知耻地提要求?”宗家三长老日向清纲是压低了声音同日足说这话的,但似乎并不担心被门口举着请愿书愤怒嘶吼着的分家听了去。老人枯槁如柴的双手已经定格在了笼中鸟的第一个印上,仿佛只要他口中的蝼蚁们叫嚷得再大声一点,理智的丝弦就会啪地断开,结印碾碎他们的脊骨、让他们跪在地上哭喊着求饶的冲动便再无法以外力抑止。

      ——区区分家,哪来的胆子这么猖狂?!三长老不得不运集起全身气力才勉强镇压住了胸口沸反盈天的怒火。

      “……罢了,长老大人,该来的总会来的。”日足摁住老人因极端愤恨不住地发着抖的手,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三个月后宗家将举办一场公开擂台赛,由雏田对战花火,一局定胜负,胜者将继承宗家,败者流放分家!届时,请各位务必到场见证!”

      “……所以你不想三个月后输给花火大人,才来找我帮你变强?”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宁次替雏田道出了她尚未付诸言语的真实意图。

      “不是这样的。”没想到的是,雏田摇了摇头,“其实我……从来都不想当什么继承人,我知道不论是以我的实力还是心性,都无法当好一个合格的领导者,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打败花火。她坚强、勇敢、从不轻言放弃,比我更适合继承宗家。”

      “雏田大人,你实在是天真得可以啊。”宁次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挑眉冷冷嘲讽道,“你知道输了比赛意味着什么吗?难道你想像我一样被刻上咒印成为分家吗?”说着他还意有所指地敲了敲护额,暗示藏在金属护片下的那个东西随时会让人生不如死,这根本不是一件可以随便拿来开玩笑的事。

      “我明白的,宁次哥哥。”想不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并没有起到鸣响警笛的作用,雏田仅用一句「我明白」就堵回了宁次所有没来得及编织成句的担忧与不忍。他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她,试图以目光洞穿她的肌肤、探进她的心口,看她究竟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他看见,少女洋娃娃一样精致可人的娇靥上是一派坚毅,这样的表情,甚至远比中忍考试时不惜以死相搏只为了挣扎着踏出改变的第一步的她更令人动容,“……一直以来,我都以鸣人君为努力的目标。他就像太阳一样,永远那么温暖、那么耀眼。我真的很想变成像他一样的人。如果是鸣人君的话,一定会毫无怨言地保护自己的亲人吧。所以即使成为分家,我也绝不会后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想保护花火、用自己的方式去爱护她,就像鸣人君永远那么关爱同伴一样。”

      当那个三音节的名字自少女一开一合的唇瓣间滑落时,宁次就已经意识到了她其实根本就不明白成为分家的后果有多严重。真不愧是躲在安谧静和的象牙塔里一待就是十几年、对外界黑暗一无所知的宗家大小姐啊,想法永远是这么幼稚、这么可笑。宁次虽从未经历过情感纠葛,但也清楚地知道雏田对鸣人的感情是一种可以用「爱恋」来定义的、尝起来就像青果一样酸中带甜的东西。因为憧憬鸣人,想要成为他那样温暖又坚强的人,所以即使被刻上咒印也无所谓——多么荒唐又肤浅的想法!她到底明不明白这个凝缩着耻辱、不公、憎恨的咒印是会随时取她性命的存在啊?怎么会有人蠢到这个地步啊?

      更何况,他就算把一双白眼开到极致,也看不出鸣人那个白痴吊车尾哪里像太阳。

      “真令人作呕啊,收起你这些自我感动的话吧,雏田大人。”宁次面若冰霜,口吻中噙上几丝来自极北之地的寒流。没有哪个分家愿意生在分家,更没有谁愿意与绝望为伴,大多数人只是没得选罢了。而她——蒙受上天庇佑有权利选择未来的她,竟然就为了这样一个幼稚至极的理由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愿意被刻上咒印,这对那些无法选择出身的命运弃子们来说公平吗?简直就像是在肆意践踏那些堆在她脚下的冰冷尸骸、嘲笑他们都白死了一样。

      就好像,一个高高在上惯了的贵族对穷困潦倒的平民说自己吃腻了山珍海味,打算从明天开始向后者看齐只吃野菜喝白水一样,简直就是不食肉糜。

      她的所言所语,无一不亵渎了迄今为止为她而死的亡灵们。为了向心慕之人看齐而自愿放弃所有成为分家,还美其名曰「保护妹妹」,这说明她从未深层次地思考过笼中鸟制度,对自由、公正、家族、责任这些词汇的理解还只停留在表层。这样的人,没有资格说自己可以保护亲人,甚至连姓「日向」的资格都没有!

      但宁次到底还是顾念雏田的,不想把话说得太绝,便尽量克制住用往她心口扎刀子的方式说服她放弃这个想法的冲动,收回了眸中冷锐的锋芒,“……如果你抱着这种心态成为分家,那你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

      ——当你不得不改口称呼骨肉至亲的妹妹「花火大人」时;当你不得不放弃所有,作为一件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而非「日向雏田」这个有自我意识的活生生之物活下去时;当你不得不为了花火献上生命时;当你的后代也被打上这可憎的咒印,然后痛哭着质问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地把这受诅咒的宿命强加到他们身上时……
      到那时,你一定会后悔的。

      “可是比武大会的胜者只能有一个,我和花火之间总得有个人成为分家啊。”自雏田说出「可是」这个词的那一刻起,宁次就知道自己刚刚的口舌全都白费了——从她的表情与口吻中他确信她意已决,就算再怎么警告也没用,一如中忍考试那次,即使他使尽浑身解数打击她、嘲讽她、往她心口砸冰雹,也没能阻止她为了突破自我而赴汤蹈火。

      少女眸光灼亮,像是有拖着长尾巴的流星燃烧着自她眼底划过。与这仿佛纵然走上断头台也九死不枉的坚毅眼神形成迥然对比的是她唇角柔和的弧度,她微笑着,表情温存得好似一抔凝于花叶间将融未融的细雪,“如果一定要这样,那我宁愿代替她承受一切。花火是我最重要的妹妹,我希望她永远快乐。我想如果是鸣人君的话,一定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吧。”

      “……”宁次默然了。

      这样坚毅却又温柔的神色,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雾隐的照美冥也曾在他面前露出过这般模样。那时的她玉颜如花,用比世界上任何乐曲都要动人的柔美声线许下了「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去爱羽高」这个终将践行一生的誓言。宁次蓦地心念一动,不知为何会突然想到那个女人,也不知为何突然有点儿想再次看到她的笑靥、听到她回风流雪般的声音。

      宁次虽然不清楚那对姐弟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确信,照美冥一定很爱羽高,非常非常爱,而羽高也一定是深爱着照美冥的——尽管每次别人在他面前提到照美一族时,怒色就会攀上他的眼角眉梢,但当他还有余力发怒时就恰恰说明了他其实并不像表面装的那样对照美一族毫无感情——若非至亲至爱,又怎么会需要费尽心力地伪装成对她已了无牵挂的样子;若非用情至深,又怎么会需要说服自己忘却那些地狱般的往事。

      冥……
      你很爱羽高吧?
      我真的想知道,如果你和羽高生在日向,一个为宗一个为分,你还会像现在一样爱他吗?告诉我你的答案吧。

      宁次心中一遍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思绪渐渐脱离肉身,飘向了远在天边的水之国,尽管知道不可能收到回音,但还是执拗地在风中流淌着寻找一个落脚的归宿。

      其实他此前一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个比自己大了将近一轮的女人,不论是称呼「照美さん」还是「冥さん」都显得怪怪的,所以他总是习惯以「你」这个简单的词一笔带过为自己免去麻烦。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只不过后者听不见就是了。

      薄情寡义、冷心冷肠、嗜杀如命……这些都是雾忍留给世人的经典印象。在遇见照美冥之前,宁次也和大多数人一样,不吝于把世界上所有的贬义词安在那群疯子身上。

      疯到何种地步呢?有一次他执行了一个抢夺机密卷轴的任务,途中遭遇了一个栗霰一族的雾忍。那个男人见打不过天藏队长,竟直接引燃事先捆在身上的炸/药自爆了,蘑菇云轰然腾起的瞬间,他的队友一个不留全都稀里糊涂地陪了葬。

      可是那些贬义词安在照美冥身上却极度违和——她温柔得与其说是雾隐土生土长的人,倒更像是生于圣地伊甸,因为不忍心看到亚当与夏娃继续被魔鬼蛊惑才来到了凡尘的神之后代。她是缭绕于巴别塔顶端的一丝纤云;是末世一片狼藉的玫瑰园里唯一一株未被鲜血染透的蓝妖姬;是诞于黑暗腹中却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万丈华光的日晕。地狱般的血雾里为什么会哺育出她那样的人,这个问题,宁次百思不得其解。

      冥,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我突然有点想跟你聊聊呢。
      你会给我答案吗?

      或许他在思绪的沼泽里陷得实在太深,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那个韵脚优美的双音节女名不知何时从心底深处溜了出来,化作声音被一振一颤的声带递到了介质中。他的音量其实不大,滑出舌尖的词音轻飘飘的,像环绕着月亮不愿离去的几脉云浪,总共就两个简简单单的音节还被溶散的流风稀释融化了一个,但并不妨碍雏田捕捉到。

      “宁次哥哥?”雏田感到很奇怪,歪着脑袋,搜肠刮肚地在有些混乱的记忆书架上翻找了老半天才把那个名字同它的所有者对上了号,“你是在说……那天在街上碰到的那个叫照美冥的人吗?”

      “……你听错了。”一个不小心没刹住车害得心里话溜了出来的宁次懊恼得恨不得顺着流淌行进的时间水纹回溯至几分钟前杀死那个时间线上受情绪左右的自己,下意识狠狠瞪了她一眼,“现在说的是你的事,不要扯些有的没的。”

      被宁次这一瞪吓到了的雏田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就甩脱了畏惧,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给了她直视堂兄那双淬着寒刃的眼睛的勇气。“我已经决定了。”她目光恳切,让宁次在狠下心推开她、彻底斩断兄妹间最后那点儿温情之前,感性就先理智一步擅自做出了「帮她变强、好好守护她」的决定,“所以宁次哥哥,请你帮我修炼吧,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后悔!”

      “为什么执著于变强?”宁次还想最后确认一下她的决心,“既然你已经决定把继承人之位让给花火大人了,还修炼什么?比赛的时候直接认输不就好了?”

      “我不会认输的。”雏田回答得很快,仿佛心里早就酝酿这番话多时了,“虽然我不打算赢过花火,但我依然会全力一战!我想让父亲大人、让整个家族认可我,让他们知道我永远都不会放弃,只要有毅力,即使是这样的我,也能成为配得上「日向」这个姓氏的忍者。”

      ——就像鸣人君那样,永不言弃。

      在她的恳求下,宁次终是心软了——兄妹永远是兄妹啊,即使这不平等的奴隶制的存在早就让这段亲情变了味,即使他曾千百次地强迫自己学习如何去恨她,但若这么容易就能割舍掉与她有关的一切记忆连同感情,他或许真的会借出任务之机直接失联,几个月后上演一出假死大戏,这样就可以脱离这恶心到了极点的一族自由自在地游遍名山大川了。正因为无法割舍,所以伤害她的时候心才会痛成这个样子。他拼命压下心口的阵痛,认命似的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话音落地的那一刻,他清楚地看到,惊喜点亮了雏田的眼睛。那双一直因为下耷的三眼皮显得有些无神的雪目此刻像是晴夜里盛满了细碎光点的星湖。或许是意料之外的允诺给了她一种「向来冷酷到不近人情的堂兄其实意外地很好说话」的错觉,从不敢跟人提要求的她竟然更进一步,提出了第二个请求:“其实我……还有件事想拜托宁次哥哥。”

      “说吧。”

      “父亲大人已经放弃了我,红老师也无法给我提供有针对性的指导,她擅长的是幻术,和柔拳完全没有关系。这样下去我永远也不可能变强。如果可以的话,宁次哥哥能收我为徒吗?”穿堂而过的清风将雏田细细柔柔的声线勾勒得至为清晰,“以后,请让我叫你「宁次老师」,好吗?也请你以后不要再叫我「雏田大人」了,我很快也会成为分家,我们是平等的。”

      宁次被「平等」这个词带来的苦味噎了一下,一时无法判断她这么说究竟是出于高高在上不食烟火的上位者对受害人读作善意写作恶意的怜悯,还是真的有认真思考过这个腐朽家族的暗面。但不管怎么说,从一个被保护得如白纸般天真的既得利益者嘴里说出「平等」这个词来,终究是有些可笑的,简直就像罪犯将一个无辜女人囚禁多年,日日夜夜地凌/虐她、蹂/躏她,却还振振有词地说我是爱着你的一样。嘴皮子一开一合这么简单的事谁不会?

      宁次越长大越能明白父亲当年的无奈,宗家那些人看似仁慈地给了他选择权,实际上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活着走出那天那扇门。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之所以这样还愿意代替族长去死,只因为他在赌——赌那一点点宗家会看在他为了他们献出生命的份上心生恻隐与愧疚的可能性,赌他们会出于惭愧,施舍给他唯一的儿子好好活下去的权利。

      然而很不幸,他赌输了——他的死亡并没有为儿子铺平前路,他的一切都只换来了长老口中云淡风轻的一句「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宗家口中的「平等」,难道就是这么多年心安理得地看着分家代替自己去完成那些高危任务,然后假惺惺地去殉职的人坟前献一束花吗?难道就是把允许分家自由地选择死法当成值得他们感恩一生一世的仁善吗?

      别开玩笑了!你们这些人,根本不配谈「平等」!

      胸中无名业火骤起,总是看不出什么情绪的双目中腾地升起两团又白又冷的冰焰,比北地最纯粹的寒冰还要澈净的雪原上空卷起过境的飓风,间或夹杂着冰雹与暴风雪。宁次拼命攥紧拳头才堪堪克制住了朝雏田喷射水龙弹的冲动——这是他近期跟羽高学的新术,他本就有水属性查克拉,学起水遁忍术来出奇地顺利。有那么一瞬间,他竟开始疯狂地渴望将雏田、将所有宗家置之死地。想撕裂他们光鲜的皮囊,将里面已经腐烂流脓的肉一把扯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想打断他们的脊梁,碾碎他们的膝盖骨,让他们跪得比尘埃更低,就像他们一直以来对分家做的事一样。或许只有让他们也体会一下跪地求饶的滋味,宗分之间才能谈得上相互理解吧?

      冥……你说是吗?
      我竟然会有这种想法,我一定是这世上最糟糕的哥哥吧?

      不知为何,那个如盛绽的蓝妖姬般艳烈动人的女人再度闯进了宁次的脑海。她站在暴风过境、霜雪肆虐的冰原最深处,盛极的容颜于他眼前浮浮沉沉,仿佛与清霜素雪融为了一体。恍惚间,他看到她朝自己露出了微笑,神情如水般温煦;听到她以母亲般温柔的声音说「这里不是木叶,你是自由的」。

      怒火宛若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嘶吼的汐浪一潮潮退去,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管仇恨与不甘交织而成的烈焰窜得有多高,那个女人总能以最温柔、最静美的姿态填平不断喷薄着岩浆的火山口,将焚天灭地的流焰都浇灭,唯余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在那里,没有家族、没有宗分、没有咒印,只有他一个人。带着可爱绿色绒帽的春树浓荫连绵,白鹿簇拥在他身边,呦呦地唱诵着古老情歌,嫩草在他脚边铺展,花朵亲吻他的脚踝,玫瑰色的淙淙清溪与同色的天空骨肉相连,云朵在天上缱绻,亦在水里舒卷。

      照美冥……
      冥……
      为什么你总能让我如此平静?为什么你的一言一语总是令我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那片宁谧花海还是这个地狱一样的现世?
      我突然很想再听你对我说一句,我是自由的……

      宁次再度开口时,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怒意:“……我没什么可教你的,想玩师徒游戏,找别人玩去吧。”

      雏田有些委屈:“这不是游戏,我是真的想拜宁次哥哥为师……”

      “我说过了,我教不了你什么。”宁次像是要将盘踞在胸腔中所有拉拉杂杂的思绪全部甩脱一样转过身子快步离去,徒留一个踽凉又单薄的背影。雏田孤独地站在被太阳遗忘的树荫下,朝那抹影子探长前臂,却怎么也抓不住,只有指尖留下的一抹若有似无的寒意证明了影子的主人曾在这里驻足过。

      *

      虽然嘴上拒绝了雏田的拜师请求,但第二天,宁次还是准时出现在了日向一族后山的演习场。

      宗家倾尽教育资源培养出的雏田对柔拳的掌握甚至比不上只能参加集体族训的普通分家,八卦六十四掌、回天这些高级体术更是完全不会。这或许只能用「天赋」来解释了——天赋这种东西向来是从小看到老的,如果孩提时代没有表现出来,长大后大概率也不会有所成就。就像一天中记忆力最强的时段是早晨9至10点,在这个时期,各大器官高效运作,驱动人体完全进入兴奋状态。错过这一黄金时段,再想记住同样的内容就要费力百倍了。雏田已经错过了开发天赋的最佳时段,如果还是非要硬着头皮继续学习柔拳,实力上限或许也只能是普通中忍。

      就好比九九乘法表,有的人看一遍就能背会,有的人却打死不理解为什么1乘1还是等于1。连最基础的东西都理解不了,却硬要按着他的头叫他明白为什么9乘9等于81,只会弄巧成拙。

      宁次考虑了下,既然继续学习日向流体术也注定不会有太高的造诣,那不如另辟蹊径,或许能找到一条更适合她的发展道路。想到这里,他面朝一棵大树结下10个手印,从口中吐出一条呼啸的水龙。这种过家家一样的水遁忍术跟照美冥和羽高惯用的那种需要结44个印的高阶水龙弹之术自然不是一个等级的,但威力足够将树木拦腰斩断。

      看着原本傲然屹立的巨木被水龙斩成两截,像具可怜的干尸一样倒在地上,雏田惊得声音都在颤抖:“好……好厉害……”

      “这是最基础的水龙弹之术,你先使一个让我看看你的忍术天赋。”宁次命令。为了方便雏田依葫芦画瓢,他刚刚特意放缓了结印速度。

      毫无意外地,雏田失败了,别说水龙了,就连小水柱都没吐出来。

      宁次揉着太阳穴摇了摇头,看来走忍术这条路也行不通了。

      雏田失落地垂下了头。这时,她不经意间看到被腰斩的老树旁躺着一只浑身是血的松鼠,许是方才宁次施展水龙弹之术时没来得及逃出树洞,被咆哮的长龙一击贯穿了胸膛。小家伙挣扎在血泊里的样子令她心疼极了,立即小跑着赶过去,蹲下身为它治疗伤口。

      宁次被她掌心散逸而出的莹绿色柔光惊住了:“雏田大人,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医疗忍术?”

      雏田低着头,一边手法娴熟地替松鼠处理着伤口一边回答:“上次和五班一起执行护送夜明珠的任务,我见他们班的田所君使用了医疗忍术,就跟着学了学。”只一句话的功夫,松鼠的伤口就在医疗查克拉水脉泉流般的温柔抚慰中止住了血,这令宁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你只是看别人用了一遍,就学会了吗?”他追问。

      “不……不是的,我回去后翻阅过一些医疗文献,想着以后执行任务能为牙、志乃君他们疗伤也挺不错的,我不想每次任务都拖大家后腿……”雏田回答的时候,手头的动作也没停下,“那次和三班联手剿灭山贼的任务中,因为我判断失误,害得牙君为了救我被炸伤了,我再也不想让这样的事重演了……”

      尾音染上了一丝不甚分明的哭腔,少女的脑袋垂得更低。流蜜似的阳光探过她头顶浓密的绿荫漏下芬芳的碎光,那些藕断丝连的光束清溪一般在林间流淌着,又被树影细细削成千丝万缕,层层滤下后,投射到少女身上的光影一块明一块暗,衔接在一起,于宁次眼底拼凑出了一幅美好至极的画卷。

      这个善良纯洁的女孩子,真的不该降生在这个尽是污秽与暗流、看不到半点救赎的忍界——他再一次如此想着的同时打开了白眼,见雏田疗伤的手法丝毫不输专业医疗忍者,萦绕于她指尖的莹绿光芒汇入松鼠体内,一路穿针引线地缝合了被水龙弹撕成碎片的血管和烂肉。她对查克拉的控制其实一直相当精细,只不过或许是受生理因素限制,生来缺乏力量,所以无法打出能将对手的穴道一击贯穿的柔拳。现在看来,她的天赋点完全在另一方面。

      或许从事医疗行业才是最适合她的道路吧。虽然在战争年代即使是医疗忍者也不得不上战场,但相比战斗型忍者,医疗忍者的工作已经算是很安全了。

      不出半晌,原本奄奄一息的松鼠就恢复了活力。雏田爱怜地抚了抚它毛茸茸的脑袋。小家伙偏着头似懂非懂却充满善意地打量了一会儿这个似水温柔的少女,在她白海螺般的指尖蹭了几下后蹦跳着离开了。这幅场景令宁次心底最柔软的那个角落猝地颤抖了一下,心脏仿佛被丢入了温水中,被泡得渐渐软化了棱角。“雏田大人……”他缓缓地开口,“你是否愿意……成为医疗忍者?”

      “诶?”雏田一愣,“可是我能行吗?我之前一直钻研的都是柔拳啊……”

      “你要明白术业有专攻,如果硬要学习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注定不会学有所成。就比如天天,她一直想成为像纲手大人一样强大的女忍者,所以去学习了医疗忍术。但她完全没有这方面天赋,为鱼疗伤时直接把鱼弄死了。”说到这里,宁次不禁唇角微微上扬。他记得因为天天的失误,那天中午凯班还意外地吃到了一顿鲜鱼大餐呢。是李和天天教会了他如何去微笑,让他在这个只带给他无尽伤悲的村子里找到了救赎。和他们相处的日子虽然只有短短一年,但那些珍贵的回忆,他永远都不会忘却。

      他们温暖爽朗的笑语是垂进地狱的蛛丝,柔柔地发着光,将他从不断滋生着绝望与罪孽的泥淖里拉了上来。若没有他们,他确信,这个如被斩了翅膀的病鸟一般活着、不会微笑、不会表达感情、行将崩坏的自己,或许早就已经不能称得上是「日向宁次」了。他将带着那些美好得恍若梦境的点滴记忆,继续在这个看不到希望的囚笼里挣扎着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方静凉天际。

      “……虽然天天用不了医疗忍术,但她在时空间忍术方面却有极高的天赋,后来她一心研究自己的专长,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作战方式。”吞咽一记后,宁次拂开闯入脑海的回忆画卷,继续道,“你既然有医疗忍术天赋,就应该好好珍惜。”

      “宁次哥哥真的觉得我有天赋吗?”第一次得到堂兄认可的雏田欣喜极了,双眸泛起一层波光粼粼的湖泽,可不到一会儿功夫,湖水上空就聚起了阴霾。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黯淡下去,“可是父亲大人一定不会同意吧……”

      “日足大人那边你不必担心,他现在一心扑在花火大人身上,根本无暇顾及你。只要你好好努力,用实力让他闭嘴,相信他就算不支持也不会反对的。”宁次的开导驱散了雏田的最后一丝顾虑。依稀间,她仿佛又看到了从前那个不厌其烦地教导她在雪地上行走时要把查克拉凝聚在脚底的可靠兄长。果然不论何时,他永远都是那么可靠、那么关心着自己啊……重拾骨肉亲情的喜悦终于催开了少女唇畔的一丝笑容:“谢谢宁次哥哥,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那收徒的事……”

      “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不会收你为徒的,你死了这条心吧。”但我会为你找一个绝对能帮你变强的好师傅,你放心——当然后话宁次并没有说出口。

      修炼结束后,雏田前脚刚走,宁次后脚就敲开了火影办公室的门:“纲手大人,很抱歉突然打扰您。”

      “是宁次啊,我正好也有事找你。”纲手从桌上堆积成山的文件中抬起头来,“有个长期任务,是去水之国边境的,我认为你非常适合。”

      “任务内容是?”宁次毫不怠慢,一秒进入工作状态。

      纲手从文件堆最上方随手拿起一份卷轴:“雾隐村内部最近不太安定。四代水影矢仓逝世后,五代人选一直没定下来。雾隐执政人士分了两派——以照美一族族长照美信为首的主战派,和水之国境内少数民族联盟组成的主和派。主战派势力很大,连雾隐实际掌权人元师长老都不得不对他们忌惮三分。根据线人传回的情报,照美信打算联合全体主战人士向木叶发动战争。”

      “战争?”宁次一惊,“可他们不是前段时间才来木叶签了建交协议吗?当时还是照美冥亲自过来的……”

      “照美冥啊……”纲手屈起涂着艳红丹蔻的食指一边有节律地敲击着桌面一边在脑海里搜罗着有关她的片段,言语中丝毫不掩饰心中赞意,“那个女忍者我接触过一两次,人挺不错的。她是主和派代表。你知道,因为连年内乱,雾隐现在已经没多少血继限界忍者了。目前仅存的血继限界家族还有五毒、甘池、八千草、寒河江、海音寺、十文字等少数几个,五毒和八千草一族是主战派;甘池一族一直受照美信暗中操控;其他几个家族在雾隐则属于少数民族,势单力薄,族人已经被杀得只剩个位数了。他们都只想过平淡的生活,不愿再参与战争。照美冥便将那几个家族以及一些非血继限界族群整合到了一起,组成了少数民族同盟。以一个女人、还是个一直备受歧视的血继限界忍者来说能做到这一步,真的已经很厉害了。”

      静音送上一盏清茶,纲手接过来,轻呷一口后搁下杯子,“现在雾隐内部由照美信继任五代水影的呼声相当之高。他本人作为照美一族族长,实力自是没得说,能发出瞬间淹没整个国家的水遁。加之水之国是个人人尚武的地方,如果能这时候打下一场胜仗,对他的政治生涯会有很大帮助——不仅个人实力能得到认可,也能获得大名的支持,他继任水影就没什么悬念了。”

      “那么纲手大人,我需要做些什么?”宁次一言不发地听完纲手的描述后启口问。

      “根据有效情报,主战派集结了一批忍者驻扎在水之国边境,似乎有秘密练兵的打算。”纲手隔着办公桌将一卷写有边境详细情报的卷轴抛给他,“你的任务就是前往水之国边境监视他们的行动,一有异动立刻向我汇报。具体事宜稍后天藏会详细告诉你。”

      “明白。”宁次接住卷轴,但并不急于打开,“这么重要的任务,为什么指派我去?”

      “因为你是暗部最年轻、而且是唯一一个拥有白眼的成员,情报分析能力和判断力也都远超同龄人,非常适合执行监视任务。这次任务对你来说将是一个很好的历练机会。”纲手回答,并隔着文件堆投给他一个信任的眼神,“而且你曾经跟雾隐的人柱力交战过,对他的战斗方式有一定了解。如果木叶和雾隐真的开战,他们必派出人柱力作为最终兵器参战。这次任务你除了监视边境忍者的动向外,还要打探清楚人柱力的情报,将对方特征、作战方式、弱点等信息上报木叶,明白了吗?”

      “……”宁次抿唇不语,「人柱力」、「最终兵器」这些词眼令他本能地不适。

      羽高虽然的确对他动过杀心,但那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何况在那之后他真的帮了他不少——不仅最大限度地帮他激活了水遁天赋,让他成功将水系忍术和体术结合起来,完成了「莲华回天」的开发,还动用尾兽之力让他在一次次修炼中进一步精进了身法。而宁次也按照约定给羽高提供了飞雷神之术的卷轴——只不过他留了个心眼儿,是分次提供的。他们不仅是利益合作者,更是早就绑在同一条绳上的共犯。要他违背约定将羽高的个人信息泄露给木叶,他实在做不到。

      并且,经过有限次接触,他完全能感受到羽高的温柔与善良——他深爱着照美冥,即使后者用花言巧语将他骗上祭坛、用最毒的烈炎与最灼人的粘合剂残忍地将人柱力这层皮囊和他原本的骨肉深深烧融,心里也一直装着她这个姐姐;他虽然极度排斥带给他一身伤悲的六尾犀犬,但对后者却没有半分恨意;雾隐的人辱骂他、诅咒他,高层既盼着他死又盼着他作为最终兵器为村子肝脑涂地,他却从来没想过要杀死谁、向这个地狱般的世界讨还失去的一切。

      宁次有时候会想,倘若自己是羽高,生在血雾时代,被最深爱的人背叛,日日夜夜遭受着无妄的人身攻击,或许不暴走也早就疯掉了吧。

      “为什么?”宁次记得,那天他瞬移去找羽高,在半道上听到村头卖杂货的几个妇人叽叽喳喳地议论他的身份,骂他是怪物、野种、畜牲时,终于听不下去了,瞪着羽高那双宁定得仿佛不论多么肮脏的东西都能温柔地悦纳的琥珀色眸子恨声质问,“他们那样中伤你,你难道从没想过反抗吗?”

      “反抗?”羽高轻笑了下,“倘若我配合六尾,随时能荡平这个村子。可那样做又能怎样?我能因为杀了人发泄了情绪就得到救赎吗?”

      “可是……”宁次觉得拥有此等战力却不懂得为自己谋求最大化利益的羽高简直是个傻子,还想争辩,却被后者不由分说地截断:“够了,别再说了。”羽高自嘲地勾勾唇,“……杀了他们,我又能得到什么?还有任何一个会对我说「你做的很好」的亲人等着我回去吗?”

      他说着,慢慢抬起了头,眸底映出漫天五彩斑斓的泡沫,一丝柔柔细细的弧度水脉一般自他唇际舒卷着漾开:“这样就很好。有这些泡沫陪着我,我就已经……没有遗憾了。”

      宁次什么也不用说了。多善良的人,至死都从未想过伤害身边的人。可这样的善良于羽高本人而言又是何等残忍!简直就像刀锋向内一寸一寸地凌迟着自己的心头肉一样,痛得哪怕只是稍微想想都能叫人窒息。羽高究竟是怎样捱过了这铭肌镂骨的痛楚的?他根本无从知晓,他只知道虽然自己和羽高的关系称不上亲密,但也绝对不忍心让后者再经历一次背叛。更何况,他曾答应过照美冥不会把羽高人柱力的身份泄漏出去。作为交换,她也会对他掌握了时空间忍术一事守口如瓶。

      宁次虽然并没有百分百信任她,但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做那个背弃承诺的卑鄙之人,便言不及义地回答了纲手:“……我明白,纲手大人,我会做好分内之事。”

      读到宁次燧石般沉毅眼神的纲手再一次确信了当初让这个天资卓绝、且心性超脱同龄人的少年破格加入暗部的决定绝对是明智的,她满意地点点头:“对了,你刚才说有事找我,什么事?”

      “是这样,如果可以的话,您是否愿意收雏田为徒?”宁次恭敬地道出请求,话音落下时不自禁地被句中那个称呼震惊了一下——这是他第二次不加敬语地称呼她——第一次是在照美冥面前提到她。名为自嘲的种子转睫间在心底萌芽开花,攀升而出的细小触须抓挠着敏感的神经纤维,令他顿生微妙体感——现在的自己还真有点像个一心为了妹妹规划未来的模范哥哥呢,尽管他和雏田之间,早就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兄妹」了,这个有点儿可笑的角色形象令他实在接受无能。事到如今,扮演关心妹妹的好哥哥形象还有什么意义?

      “雏田啊……确实是个努力的孩子。”纲手皱着眉头,拒绝的话说得十分委婉,“不过医疗忍术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啊。”

      “我亲眼确认过,她有这方面天赋。”宁次回答。

      事实上,他希望纲手收雏田为徒是存了私心的——三个月后的比武大会雏田一旦输给花火,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刻印仪式了。到那时,饶是日足再心疼女儿,也无法阻止这一切发生,否则势必激起众怒。日足是个聪明人,犯不着为了雏田这个不成器的废物破坏传承了几百年的族规。雏田成为分家,就注定她终有一日会为了保护宗家、保护花火献上生命。即使活下来了,也终生不得自由。宁次无论如何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

      她是个好女孩,虽然天真得甚至不觉得自己对分家表现出的善意是种恶毒,但那根本就不是她的错啊——真正错的,追本溯源,难道不是这禁锢思想、剥夺自由的制度吗?他怎么忍心看到她像自己一样被一节节残忍地打断脊梁、一寸寸粗暴地撕裂双翼,满身鲜血地挣扎在囚笼里?自己尚且能勉强忍受,雏田她那么柔弱,怎么可能受得了这种痛楚啊?若是剥夺她生而为人的权利,甚至连她仰慕着鸣人的这份珍贵感情都要夺走,她还怎么活下去啊?

      倘若雏田成为五代火影的弟子,即使她被刻上咒印,宗家也不敢动她,至少她不会被剥夺全部的自由,还能学习想学的东西、看想看的风景、继续追寻着鸣人的身影——这便是宁次的私心。

      纲手叹了口气,她并不是不想收雏田这个徒弟,于私,她自是希望将医疗忍术传给村中的小辈们,把敬重的老师「火亦生生不息」的理念继承下去一直是她成为火影以来的心愿。但作为火影,她要顾虑的事自然比宁次多。于公,雏田的身份十分特殊,她是被木叶第一大族废黜了的嫡长子。如果在这种敏感的时间节点将她收归门下,简直就是在打日向一族的脸。不同于猪鹿蝶三族,日向一族自加入木叶起就鲜少参与村子政务,前几代火影也从不插手日向内部族务。收雏田为徒,日足会怎么想?长老们会怎么想?其他家族又会怎么想?赌运奇差的纲手万不敢去赌那点儿微乎其微的收了雏田为徒后依然能和日向一族继续保持礼尚往来的可能性。

      “……这样吧。”纲手托着下颚思索片刻,提出一个折衷的方案,随后继续埋首书案,穿透文件堆传来的女音里隐约噙着点儿无奈,“你让雏田明天过来一趟,我想听听她本人的想法。”

      “好的,多谢纲手大人。”宁次朝她鞠了一躬后转身离去,顺道轻手轻脚地带上了办公室的门——这是独属于他的礼仪,即使他本人的身份和「贵族」沾不上边,这么多年被良好礼教滋养而生的身体也会忠实地替他做出贵族般得体的全套。

      *

      雏田回到家的时候花火正在院子里打木桩。“磅!”清脆有力的敲击声回荡在冬日午后略显寂寥的庭院里,一下一下一起一落,时不时惊飞几只停在枝头上的灰雀。光溜溜的枝桠因为压在身上的重量遽然减轻抖动了几下,带落几片执拗地牵着树枝的手不肯话离别的枯叶。

      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花火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来,笑着迎上去:“欢迎回来,姐姐,纲手大人找你有什么事吗?”

      雏田替妹妹理了理被汗水濡湿凌乱地黏附在额角耳畔的发丝,如实相告:“纲手大人问我愿不愿意走医疗忍者这条路。”

      “你是怎么回答的呢?”花火急忙追问。

      “我决定成为医疗忍者。”雏田的回答令她失落地低下了头,想到以后不能再和最崇拜的姐姐并肩作战,甚至连见面的机会或许都会减半,她就无法抑制地难过。

      “别露出这种表情嘛,花火。”雏田柔声安慰,“变强的方式有很多,我们只是选择了不同的道路罢了。我会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疗忍者,而你将来也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继承者。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不断变得更强,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啊。”

      “而且……”见花火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雏田的唇角不自知地弯起,温软的隽语填充了院子里的片秒寂静。倘若视线可以凝结成半透明的蚕丝,或许现在眼前的妹妹会被包裹成一枚软软糯糯的蛹吧,“……如果我成为医疗忍者,就能更好地保护你了。”

      年仅八岁的花火尚且不能很好地理解宗分制服,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父亲的严厉督导下夜以继日地学习柔拳,从未踏出过族地一步,修炼几乎占据了她生活的全部。她对庭院里满是疮痍的木桩、训练场上被汗渍洇得斑斑驳驳的木质地板这些物事的熟悉程度甚至远胜过熟悉木叶的长街深巷。「笼中鸟」对分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并不怎么了解,她只知道三个月后的比赛如果自己赢了,将彻底和姐姐分道扬镳。

      她本能地不愿意这样,却也绝对不希望输掉比赛让父亲这么多年倾注在自己身上的心血付之一炬。

      姐姐已经被放弃了——这是花火不需要动脑子就能明白的事,现在,自己才是这个家族的继任者,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父亲、让长老、让整个家族失望。

      “应该是我保护你,姐姐。”沉吟片刻,花火昂起头,一脸严肃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少年老成,“你不必顾虑我,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日向的名号我会替你守护。”

      “谢谢你,花火。”这不掺杂半点虚情假意的关切不禁令雏田陶醉,她莞尔一笑,摸了摸妹妹的脑袋。

      “雏田大人,花火大人,很少见你们聚在一起呢。”家仆日向夏端来一盘茶点,微笑着招呼,“过来吃点东西吧。”

      “谢谢你,阿夏,放在那里吧。”花火指了指廊下。望着日向夏离去的背影,她不禁唏嘘。

      因为禁止学习宗家秘术,分家女性的平均实力最多最多只能止步于普通中忍。摆在她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嫁人,诞下的后代不论多优秀都必须将剑插进胸膛剖出血淋淋的心献给宗家,一代一代死循环下去,直至彻底麻木;或者死于中忍任务。日向夏是分家为数不多的女上忍,但婚后也不得不放弃了工作,成天戴着遮羞的护额为宗家当牛做马。

      同族女子从上忍沦为女仆,如果当年红极一时的日向一族头号问题少女、也是族里有史以来最优秀、最有望成为火影心腹的女忍日向理枝看到了,一定会发水遁把宗家宅邸淹了吧?花火有些不着边际地想着。

      幼小的她虽然无法用自己有限的认知深度理解宗分制度的本质,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思考过。一族对女性的压迫令她本能地反感——女性与女性之间总是能更好地共情,从小享受着日向夏端茶倒水的服务,花火在感激之余,要说一点儿也不同情自是不可能的。

      连昔日那么耀眼的日向夏都逃脱不了命运的诅咒,花火确信,以雏田的实力,输掉比赛沦为分家后日子八成会过得更糟。她随手从盘子里拿起一个栗羊羹,在送入口中之前朝与自己并肩坐在屋檐下的雏田送去了最真挚的絮语:“姐姐,我祝福你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疗忍者。”

      ——这样你就不用像阿夏一样过这种任人摆布、糟糕透顶的日子了,这样你才能好好地活着。
      才能……
      活得幸福。

      “谢谢你,花火。”雏田捧着热茶,袅袅升起的浊白雾汽似妖灵一样不断变化着形迹,在她和花火之间隔出一座棉花堡。后者稚嫩的脸庞被柔热的气浪切割进轮廓模糊的缝隙间,破碎却美好。妹妹真挚的关切令雏田的心醉倒在温暖清甜的溪流中,“三个月后的比赛,我们都要全力以赴哦。”

      “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哦!”花火狡黠地冲雏田挤了挤眼,“做好心理准备吧,姐姐!”

      片刻寂静,姐妹俩谁也没有再说话,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期待着三个月后结果已然注定的比赛。半晌后,蓄满了水的惊鹿承载不住重量,猛地弯下腰一头撞上池边的青石,奏出清越的声响。凝于池水上薄薄的冰面应声裂开了一条小缝,同心圆状的清涟在水中泛开,将映照在小池中的暖阳、流云、草木全都细细切割成了大小不一的色块。雏田将涟漪从扩散到消融的全过程尽收眼底,不自知地收拢了十指,手中的茶杯映照出一张娟秀可爱的脸容。一丝徐风拂过芽青色的水面,那倒影便碎出了千千万万个她。待惊鹿蓄饱了力量再度挺直腰杆迎接水流时,她再次启齿,轻言浅笑着问:“花火,正式继任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呢……换句话说,你的目标,是什么?”

      “我想成为日向一族第一战力,继承一族的荣光,然后……”花火答得不假思索,随即话锋忽地一转,抛出个乍听毫不相关的问题,“姐姐,你见过日向理枝……我们的叔母吗?阿夏经常跟我提到她呢。”

      “见过,也难怪你不了解,她是个非常非常耀眼的人呢。可惜死得很早,宁次哥哥四岁时她就去世了。”雏田诧异地颦了颦眉,不知道花火是如何搭建起了将「个人目标」与「日向理枝」这两个毫不相干的概念串联起来的逻辑桥梁,“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不觉得日向一族一直有点儿重男轻女吗?不论是理枝叔母还是阿夏,终究都没能逃过宿命。”花火神色黯然,手中的茶杯还在孜孜不倦地冒着热汽,她却非但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反而觉得有闪着银光的冰凌在血液中游走而过,所至之处寒流骤生,“还有我们的母亲……也是一样,终其一生都活在牢笼中。”

      姐妹俩的母亲香央里在诞下小女儿不久后就去世了。有人说,一出生就要了母亲性命的孩子都是带着原罪降世的受诅之子。就像令人极度厌恶的腐生生物,即使母体已经腐烂发臭,也要贪得无厌地榨取母亲体内残存的有机养分。因为这个特性,不能独立进行光合作用却依旧如此贪婪、如此恶毒、如此残忍的它们,向来是自然界最令人嗤之以鼻的存在。花火的出生似乎就带着和腐生动物类似的罪孽——小时候,没有人真心期待她来到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当她是雏田的替代品;长大后,不论她怎么努力也赶不上族兄,或许是命运在报复她吧,因为她是献祭了母亲才得以活下来的,所以总该为此付出点儿什么代价才说得过去。

      花火对母亲的全部印象只停留在家里唯一留下的一张照片上。那时的母亲身着素白如雪的振袖,与另一个一身上忍马甲、内着无袖紧身衣的女人站在一处。前者如水莲般温雅静柔,后者如玫瑰般花嫣柳媚——都是一等一的氛围感美人,只是当两个人同框而立时,或许任何人都会第一时间注意到眉眼艳绝如画的后者而忽略同样媚骨天成的前者。

      “你母亲旁边的就是日向理枝——你的叔母。”花火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日向夏一边指着照片一边娓娓讲述着,话语间尽是钦佩与赞意,“她有很多身份——木叶精英上忍、暗部「罂粟」、日足大人的未婚妻、分家家主日差大人之妻、日向一族不该存在的罪人……”

      几乎整个日向一族都知道,日足会娶香央里为妻,并非出于爱,也不是传统宗氏大族为了巩固势力惯用的政治联姻。他们的结合,纯然就只是男方退而求其次的结果——日足从始至终唯一动过情的白月光,只有宁次的母亲理枝。

      与香央里同样出自宗家的理枝身上没有半点深闺女子应有的柔弱气息,她就像是一朵绽放到极致的红玫瑰,只有她敢在家族宗法大会上一言不合就拍案而起,一发水遁把长老们淋个透心凉;也只有她敢在长老们恨得直冒火星的眼神中旁若无人地高声宣布「八卦六十四掌这种无聊的招式还不如直接用苦无捅敌人六十四下」,并以此为借口光明正大地翘掉无人敢不参加的宗家秘密集训,把全部精力都用在钻研与日向流体术完全背道而驰的忍术和幻术上。

      就像石头堆里唯一一颗黄金总能引来无数道垂涎的目光,稀有的物品总是比普通的东西更惹人爱恋。从小在日向一族繁琐得几百张纸都不够写的礼教约束下长大、见惯了温婉静柔型女子的日足,会倾心于理枝这一型的女性便也说得通了。也许族内的空气实在太过压抑吧,所以日向一族不论宗分,不论男女,所有人都活得死气沉沉,仿佛一只脚已经迈入了冰冷的坟冢中。而理枝就像是族地里那棵已多年不曾爆出新芽的古木上唯一一抹长势喜人的绿意。她性子刚烈果决,比起宗家那些活得像是精致无匹的金色牢笼中不食人间烟火的金丝雀一般的女人、或者因为被命运吸食了太多生命力以至于再也无法像花一样葳蕤盛绽的分家女性,她更像个活生生的人。

      “虽然我没有见过叔母,但阿夏从小就给我讲过她的事。她是这个家族最有生气的存在,这样的她怎能不叫人恋慕?如果我是父亲大人,或许也会爱上她吧。”花火说着,配着甜甜腻腻的羊羹将手中的苦茶一口闷了。两重口味交织着在口腔中花蕾一样层层叠叠地绽开,可那点儿微不足道的甜味却远远不足以中和心中涩意。

      雏田不禁悲从中来,轻叹一声:“……可是她的存在对于母亲大人来说,又是多么不公平……”

      丈夫真正爱的一直是他的弟媳这件事对后来听从媒妁之言嫁给日足的香央里来说,不亚于一声横空劈下的惊雷之于扑腾着被淋湿了翅膀在漆黑的雨夜艰难寻觅避风港的蝴蝶,其结果几乎是致命的。虽然日足一直尽心尽力地试图扮演一个好丈夫,夫妻俩一直相敬如宾,但有哪个女人能忍受自己一心一意侍奉的夫君满心满眼装着的都是别人?尤其是日足还是她从小憧憬的对象,在琴棋书画课程结束后,她总会悄悄溜进训练场,躲在屏风后偷看日足日差兄弟俩对练。她是爱着日足的,其强烈程度丝毫不亚于日足随着时间的脚步对理枝愈发难以自抑的情愫。

      嫁给从小仰慕之人本是世界上最值得高兴的事,但擅长捉弄人的命运之神却偏偏亲手把幸福变成了悲剧——她从未真正得到丈夫的爱,即使在睡梦中,枕边人轻呓的也不是她而是理枝的名字。但如果只是缺少爱的话,生活倒也勉强过得去——毕竟比起那些被生生斩断了一身傲骨、现如今只是凭着原始生物活下去的本能浑浑噩噩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分家奴隶而言,高高在上的宗家过的日子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快乐天堂了。他们不用接任务,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安安心心地当个甩手掌柜都可以比分家活得好很多——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些有性命危险的任务自有奴隶代之接单。所以她只不过是失去了爱而已,在失去自由乃至完整人格的分家面前,这渺小得宛若尘屑的痛苦甚至连拎出来说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如果只是失去了爱那倒也还好,坏就坏在香央里嫁的是族长,无论两人之间是否有真感情,她都身负着为一族诞下优秀血脉的重任——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恶心到为了传承那所谓的纯净血继不惜以成千上万条血淋淋的生命为铺垫的氏族。长老们都死死盯着她的肚子不放,犀利带电的眼神就好像极富穿透力的X射线在衡量一件商品真正的价值是否可以和其铭牌上的明码标标价划等号、该商品本身能为这个沉寂了太久太久的家族带来多少重塑荣光的可能性。这种日日被人当做物品用目光的锁链牢牢捆绑起来不得安宁的感觉,不论是谁,经历太久后都会发疯的。

      “日向一族对女性的压迫从未停止过——不论她出身宗分、实力强弱、高矮胖瘦,都逃不过日向女子既定的宿命。”花火的目光中透着一往无前的勇气,“所以我正式继任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颁布律令提升日向一族女性地位,比如提高结婚年龄,让她们不要过早地回归家庭;再比如规定一户人家最多只能生两胎,禁止把女性当成生育机器——这就是我的目标,所以我一定要成为族中最强的忍者!只有足够强大,才能掌握话语权。”

      其实在诞下雏田之前,香央里还怀过两次孕,头一次是个男孩,头几次产检都很正常,但谁曾想到,在胎儿七个月大已经成型时,族医用白眼检查出胎盘在发育过程中严重畸形——孩子少了一条腿。这无论对香央里本人还是对整个宗家都无疑是晴天霹雳——像日向这种把血脉传承看得重于生命的家族,继承人的实力直接决定了一族能否保住那点儿被无情埋葬了昔日荣光的时间长河一点点磋磨掉的面子。宗家无法把「即使孩子先天残疾也可以拼出一个光明的未来」这样一个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理由和「家族荣光与骄傲」摆在同一张牌桌上玩博弈游戏,赌输的代价太大了——这意味着宗家不仅会在高层面前颜面尽失从而丧尽最后一丝向权力中心靠拢的可能性,甚至家族的骄傲也会像分家人早已粉碎的脊梁骨一样,在旁人的嘲笑声中被一节节地打断。哪怕「这个孩子真的能带领家族重振雄风」这样万中有一的可能性真的存在,他们也不敢贸然下注。

      所以,即使腹中胎儿已经拥有了呼吸与心跳,即使这种时候引产对孕妇的伤害不亚于刮骨抽筋,这孩子也是万万留不得的。日足虽然心疼妻子,但这偌大的一族毕竟不是他的一言堂。在长老们的威逼下,香央里还是含泪接受了引产手术。

      第二次,她怀的是个女孩,这次倒是产检一路绿灯。出生于寒冬腊月的女婴被她怀着祝福赋予了「雏田」这个名字。窗外是净化了整片天地的绒绒飞雪,燃着暖炉的产房内则一片暖意。她希望这个孩子能像冬末初阳一样,拥有明媚而璀璨的人生,而不要像这个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凛冬一样了无生机。

      只可惜,命运之神总喜欢以冬季一片皑白的冰原作为欣赏戏曲的舞台,没有什么东西比铺天盖地的霜雪更像悲剧开演前的幕布——在小雏田足月时,大人们发现她看东西有些不正常。经检查,孩子的右眼先天性失明。这种由多种复杂因素综合作用引起的疾病是无法事先通过现有产检技术查出的,所以当她连同所有期待着这个孩子能发光发热的宗家还沉浸在产检一切正常的喜悦中时,名为命运的魔鬼就已经将冰冷的魔爪悄悄搭上了她的肩。

      白眼少了一只就等于失去了意义,一定要两只眼睛同时作用才能让血继的力量发挥到极致。这个先天性右目失明、与废人无异的孩子怎么可能当好继承人?为什么在无数人的殷切期盼下来到世上的未来继承者会是这个样子?宗家是被什么人诅咒了吗?为什么继一族的开山鼻祖日向天忍之后,这一脉就再没出过哪怕一个足够耀眼的人才?到底还要等多少年,才能让各国再度记起战国时代那个立于忍界巅峰的荣耀一族?

      “把她流放到分家吧,这样一个废人根本不可能继承宗家。”
      “这种病怏子就算流放到分家又能怎样?她压根儿用不了白眼,不仅保护不了宗家,甚至还会拖后腿,战场上你会愿意带个拖油瓶吗?”
      “那就……等她十五岁随便许个人家吧。”
      “你老糊涂了啊!这种带病的女性无论嫁给谁,都是在玷污日向血脉!万一她的后代也有病怎么办?即使是分家,也决不允许有病儿存在!这不仅会让宇智波一族笑掉大牙,还会让木叶高层对我们彻底失望!若是再多几个这样的病儿,我们就永远无法像奈良一族那样接近权力核心了!”
      “要不……干脆把她溺死吧,反正她还小,不会懂我们对她做了什么。”
      “也好,也省得浪费口粮。”

      长老们很快就此事达成了一致。于是,在冬季即将结束的一个上午,他们趁日足外出办事不在家时不由分说地闯进了香央里房中,从她怀中一把抢过了睡得正酣的女婴。香央里哭着跪伏在地,苦苦哀求长老们放这孩子一条生路,光洁如瓷的额头磕在地上,留下一条怵目惊心的血痕,看上去倒是比嫩绿色的笼中鸟更像一道咒印。可她的泪水非但没能保下孩子,反而换来了长老的一句「生不出像样的继承人,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等日足回来时,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他除了感慨这孩子真不该出生顺道象征性地安抚一下情绪失控的妻子之外也扭转不了什么——其实就算他在场,或许也不会阻止长老们掐着孩子细小的脖颈将她一点点按入大水缸中。日向一族已经沉寂得太久,真的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一年两年还好说,可宗家足足等了十来年都没能盼来一个能让所有人再次记起这个家族曾经是何等辉煌的优秀继承者,这流淌着至纯之血的一脉简直就像是得罪了上帝一样,甚至大有一代不如一代的趋势。真的再也不能等下去了,没人等得起。

      所以现在的「雏田」其实是那个已经被彻底抹去了存在痕迹的「雏田」的替代品。这个名字的寓意是何等美好啊,只可惜它的第一任主人还来不及变成配得上它的优秀之人就被残忍地夺去了生命。

      “花火,你可能不知道吧,理枝叔母死后,父亲大人常常去山上祭拜她,母亲大人只能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垂泪。那时她怀着你,身子虚弱得几乎连踏出房间都做不到,精神状态也不好,发疯崩溃的时间远比意识清醒的时间长。”一滴将落未落的清泪悬停在雏田眼角,将溜着屋脊边儿倒垂而下的日光反射成十字星芒状。讲出这些陈年旧事对她来说不亚于拿刀子深深刺穿心脏,每吐出一个词,刀子都会旋转着内陷半寸,和着淋漓鲜血生生剜下一大块心头肉,“……其实父亲大人这么多年一直在尝试着做一个好丈夫,他对母亲大人也确实倾注了感情。只可惜,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啊……我真的很想知道,若是理枝叔母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所以我要改变这一切……不,应该说是必须改变。”花火的口吻不容置喙,即使只有八岁,雏田也能从她肃然的神情中隐隐剥离出一点儿领导者的影子。

      日向一族,不论宗分,婚姻大事都必须遵从父母之命。像香央里一样在最好的年华沦为生育机器,唯一价值只体现于子宫上的日向女人数不胜数。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舍弃一切嫁给爱情的日向理枝还没尝够幸福的果实就去世了,死后还被当成背叛族规的罪人,日日被长老们钉在耻辱柱上口诛笔伐,遗体甚至都不被允许入葬日向公墓,这已经足够给所有人敲响警钟了——倘若再不做出改变,雏田将失去继续恋慕鸣人的权利,而花火本人,即使成为位高权重的继承人,多半也免不了被指给一位完全不爱的男性,嫁人生子、终老一生的宿命。

      “而且……”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花火的口吻渐渐变得柔和,蝶翼似的羽睫扑卷了几下,“我之所以想变成日向一族最强者,也是为了拯救一个人……”

      “谁?”第一次听妹妹讲起少女心事的雏田忍不住好奇地瞪大了眼。

      “跟姐姐你仰慕鸣人一样,我也有个从小就仰慕的对象哦。”花火调皮地眨了眨眼。前半句像是一针效果拔群的催化剂刺入鼓膜,引得雏田顿时羞红了脸:“你……你不要乱说!仰慕什么的……我哪有啊?”

      “啊啦,还害羞呢?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喜欢就要大大方方说出来啊!”花火被雏田局促不安的样子逗得咯咯直笑。如果不是长幼有别,她一定会探出食指戳戳姐姐浮着彤云的脸颊。

      “真是的,不要再说这个话题了……”雏田觉得再谈下去自己八成会羞得从脚趾到天灵盖都一寸不留地燃烧起来,羞赧地嗔道。

      “我仰慕的那个人呢……”见雏田已经羞得头顶都窜起了实体化的烟雾,花火便善解人意地不再打趣她,转而开始絮絮述说起了自己的心事,“……那个人,是日向一族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天才,天赋高到让人想嫉妒都嫉妒不起来呢。而且,他从来没有一天松懈过,别人都以为他只需看一遍宗家对练就能完美复刻八卦六十四掌,但只有我知道,他的所有成就都是他无数个日夜奋战的结果。他真的……是个很优秀的人呢,既坚强、又努力。”

      雏田静静聆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末了,她听到花火以这样一句话为这番纯粹美好的少女心事划上句点:“……我想拯救他,让他摆脱分家的身份,成为宗家、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花火,你说的那个人……”雏田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登时心口一紧,那个呼之欲出的、象征不详的答案让她短暂地弄丢了组织言辞的能力,好半天才找回了失落的声音,“该不会是……”

      “你猜的没错,我仰慕的那个人——”花火停顿了一记,似乎还是不够有勇气念出那个名字,却又好像想用凝滞的间隙把那串尚未漏出唇齿的音节拆分揉碎,让每一丝缱绻的余韵都落入怀中,好将之温柔拥抱。末了,她终于缓声道出了那个盘桓心底多时的名字,“——就是宁次哥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019.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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