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岗玉》禾尽偃

133、从欲

　　陆机拢着袖出门，背心透出汗，衣衫浸湿，不禁打了个寒颤。抬眼见潘岳又在门口晃悠，这人踮脚小步，左右徘徊，堪堪把正门堵得牢。

　　不想搭理，乘人闷头走到另一边，侧身撒腿就跑，哪知潘岳比他还快，蹭蹭蹭地围堵上，跟着向左向右。陆机见人仍闷着头，又扭捏不言，停下叹声：“准没好事，说吧。”

　　潘岳低头揉手，百般犹疑，仍旧支吾着不说，陆机奇了，真没耐心，撇开他横着走：“你哑了吗？我精疲力尽了，好累，放过好不？”

　　说着往横向跑走，潘岳展开手拦，眼看要被人溜掉，不得已出下策。伸脚一绊，陆机一个趔趄，扑腾到地，四肢全贴上，口鼻呛着灰咳。

　　摔得够狼狈，不远处冒一阵笑声，潘岳好歹良心发现，几步去轰走人。回来又拖又拽，愧疚都发泄在力气上，把陆机米袋似的拖起，摁上墙堵牢了。

　　“抱歉，是迫不得已，”潘岳见人气得直喘，也跟着喘，找话安抚，“要不你推倒我，我往后跌，跌得更疼。”

　　陆机哭笑不得，这人也太扭捏，到底什么不好启齿，他得逼下：“没力气推，就眼能看耳能闻，最近还犯晕，眼耳也不灵光，什么事，乘我没晕赶紧说，晕了就赖上你了，绊我伤我。”

　　“士衡，你说礼法道义，和心之所欲，孰轻孰重？”潘岳松手，恍惚着启齿。

　　陆机懵了，潘岳顾左右而言他，背后意思还费思量。门下省贾谧召见，对峙情形，他能想见潘岳这些天怎么被逼压：贾后要废太子，机谋文书，贾谧盯上了潘岳，潘岳朝中无势，是贾谧一手识拔，也的确是适合的人。但文书留迹，阴谋暗害，所写者担最大的风险和罪责，贾谧威逼利诱，潘岳是要就范吗，他在犹疑什么？

　　“礼法违本愿，从欲得自然，清谈的虚无之论，不是讲过吗？”暂且顺着他说。

　　“好，那我随心随性了，”潘岳按墙的手握拳，咬牙鼓劲，说得急声，“这次不是要你杀成都王，而是陷害太子，你曾为太子洗马，知太子手迹，要你拿出手书，助我仿写。”

　　陆机顺着墙滑：“你找死吗，还拖上我？”

　　“不是玩笑，”潘岳蹲下去对视，“皇后稳权，我能更进一步，陈辞帝庭，台阁奏议，我好难得跻身至此，我舍不得失去。”

　　“皇后并非至尊，真能稳吗，值得你用性命去攀？”陆机推耸他问。

　　“唯生与位，谓之大宝，余生寥寥，除这一途，我还能去哪里攀，”潘岳反手推他，“士衡，你也是，文翰之功，只为朝堂显名，否则就像左太冲，十年苦心，不过几纸而已。”

　　陆机算是明白，潘岳是劝他同流合污，但自己不早在污秽中了吗，连这机谋的一环，都是按自己所料进行。潘岳被权欲熏昏了头，也是被周遭逼到了绝路，自己难道不是？他们读书明理，言辞朗朗，仰望着辉光，却蝼蚁似的挣扎。

　　“我帮你拿，”反正已辨不清，陆机认同了，“为朝堂显名。”

　　“就知士衡你会答应，”潘岳咧嘴挤出笑，手搭到肩，“还有，你得请出太子，陪张府君侍读过，你能做到。”

　　“我看，你再绊下，让我摔死算了。”陆机一脚踹过去。

　　* * *

　　太子持绢布擦剑，白铁寒光凛凛，遥印落日。他手捏着薄刃上下，眼只盯着刃头的尖锋瞧。

　　有人破门而入，急促禀告：“刘卞在中书省被杀，事已泄露，起事得提前，即刻，否则前功尽弃了。”

　　“赵王按兵不动，丝毫没有阻拦，孟观率步骑万人，已临近阊阖门。”江统随着报告。

　　“赵王诬告孤反乱，逼得孤不得不反，他倒置身事外，看来只想看孤跟皇后斗，”太子手触尖锋，“可恶至极。”

　　“赵王不阻，暂不需顾他，”江统商议，“宫里，中护军赵俊，卫督司马雅、许超可做内应，只是张少傅，刘卞已死，他心向何方，怕是难料。”

　　“以戾太子之事警告，怕张少傅早有预备，殿下一旦不轨，他动宰辅之权，蓄力使殿下身败。”江统接着提醒。

　　“张华……”太子手在锋刃，皮擦破了。

　　又有人破门：“张中书遣故洗马陆机，门外求见。”

　　* * *

　　东宫正堂已乱，人皆着甲，案几被掀翻，物什散落地上，天昏昏冥冥的，只刃光还晶亮。陆机视而不见，如同侍讲时作拜礼：“张少傅所讲汉书，不知殿下是否温故，尤其最末一篇，少傅想见殿下论说，以知殿下心意。”

　　有拔剑声，太子抬手压了，对视一眼江统，收剑坐案，陆机看到詹事裴权递过纸笔，太子说：“稍等，孤写两句递上。”

　　果然不难，侍讲时他站在太子立场，受过赞同的目光，也因东宫旧属身份，太子礼敬回应，如箭在弦时，还能够应他所求。

　　写时问：“卿也深知汉书，如何评戾太子身败？ ”

　　“群小构陷，武帝昏昏不查，贤德陨灭，读史者痛惜。”

　　“好，太子兴兵，非围逼君父，只为除奸佞，义举昭然，青史自有公断，”太子狠猛下笔，
　　“孤不认同张少傅，吕后故事在前，后妃摄政，祸乱朝堂，他怎能视而不见，不忠不义，真是忝称宰辅。”

　　怒骂脱口，陆机感叹这太子真是少年意气，有话直说，又隐约记起自己少年时，血气方刚，血泪教训累累。世道如此，只好彻底对不住这太子了。

　　“殿下息怒，成事者当从容，”堂中恰好有琴，陆机走过去放膝上，“音声正心，愿清韵以平怒。”

　　疏缓和煦，陆机混着琴声说：“在下还受黄门侍郎嵇绍所托，来传密信。皇后秽乱，私通外男，陛下亦意愤不平，心欲除之，无奈贾氏党羽掣肘。陛下想与太子商议，如何将贾氏一网打尽。”

　　说得低声却清晰，笔落到案，太子愕然起身，环视一圈僚属，还没人反应，门口就响传令声：“陛下染疾，诏太子含章殿一见。”

　　“怕有诈，皇后已警觉，途中截杀怎么办，不如直接领兵杀进宫。”有人反应道。

　　“如此是违逆君父，对殿下不利，即便除了皇后，殿下也难免被治罪，担上不忠不孝的骂名。”江统贴近身劝。

　　陆机不好说什么，他只能静心等，等太子抉择，再慷慨意气，也不得不犹疑踟蹰。他挪琴站起，去收太子案上的纸，收得恭敬，字迹就展现在江统眼前。

　　江统再劝：“能得君父认同，戾太子祸败可免。”

　　“孤去，大军即在城门，孤不信那倡妇能拿我怎样。”归家入鞘，雪光收敛，太子按在腰间出了门。

　　* * *

　　含章殿灯火明亮，门窗都透出橙黄，光从开启的殿门流泻在长阶，太子按剑警惕，却听到了靡靡的宴乐声。

　　佳人站立绮席，弦动妙曲，歌扇舞袖袅袅娜娜。银龙衔烛，凤炉起烟，贾后盛妆坐正席上，鬓间的簪花垂到了面，她扶起笑：“陛下不豫，怕有山陵之事，赐下恩宴，望你我二人和解。”

　　簪花扶上又垂，太子看出了她的心慌，那手扶不稳，她到底先行一步，却是仓促的一步。太子想到门外的剑履，他拿不进来，但他牢握了让皇后心慌的把柄。

　　“那不知皇后与父皇是否和解，”殿内只是舞伎和内侍，太子抬高声，“肚中之物，来的蹊跷，皇后在等山陵崩，扶姘夫上尊位吗？”

　　贾后将簪花插稳了，她不焦不躁，说：“不是。”

　　煌煌灯烛，身形一览无遗，太子讥讽：“宫闱之事，母妃与我说得多，皇后初嫁，以戟掷孕妾使横死，父皇吓住，便再不想碰你，不想让你们贾氏得逞。眼下，他堂堂丈夫，即便痴傻，也不堪忍此大辱吧。”

　　“我没辱陛下，流言不足信。”贾后平稳站起，太子越挑衅，她便越稳，她手摸着肚腹，解带宽衣，露出了隆起，手抓上狠扯掷地。布裹的蒿草破散开，贾后束带整衣，又复了万方仪态。

　　“秽乱宫闱，是小人诋毁，太子无从指责我，”贾后回到正座，“说我涉政，而今朝野安静，气象更新，诸王、权臣再不起波澜，也是罪过吗？”

　　太子目瞪口呆，他自以为是的道义，在一瞬间崩塌掉，他还想不出新的道义，脑中混乱，口唇张阖，再对骂不出一句话。

　　贾后拍手，宫人抬上金罍，玉碗摆案，她拿起勺酌酒：“宴乐为和解，陛下赐酒三升，愿母慈子孝，误会已解，太子为何不饮？”

　　舞行变得参差，笙管凄锵，灯也暗了一层。舞伎扭腰贴身，持碗抵到太子口。太子若有所悟，掀翻舞伎上前，手压正座大案：“皇后要毒杀我？”

　　“天子赐酒，无恶物，”同一金罍，贾后自酌一碗，喝完倒置露底，“赐而不饮，是目无君父，所愿不遵，是心存悖逆。”

　　那目光打量，太子觉得是玩弄、嘲讽，已把他算计无遗，在看他进退失据，他恼怒至极，不想再给贾后任何嚣张的机会，他倾碗道：“没说不饮，喝就是。”

　　舞伎应声奉上，太子见青玉碗里酒澄清，却在他喝空撤开时，忽成片模糊的浊白了。

　　* * *

　　“写好了吗？”正座屏风后，贾谧耸着潘岳催。潘岳手写得哆嗦，字也歪斜，案上地上成堆的纸团，他还写不正，手扒着太子字迹，眼皮都快贴上。

　　结果贾谧搓纸再扔：“不像，不够，再来。”

　　“够了，”贾后转过屏风，捡起纸团，“左右是歪斜，太子已醉，不如让他自己写。”

　　“是哦，反正书辞拟好，太子已昏醉，姑母哄他照着写。”贾谧巴巴递上潘岳拟的反逆书。

　　潘岳松口气，立马瘫软，眼看就要往地上倒，陆机从暗影走出，撑住他，对贾谧说：“书草要改，昏醉不能写清醒语，字既歪斜，文也要改简易，否则不足信。”

　　潘岳瞬间复活：“是，是，要改，我来，改简易的。”

　　贾谧展纸，潘岳就抓笔狂写，贾后站到案前等。陆机紧挨上潘岳看，留神着贾后衣衫的窸窣，末了指点道：“‘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这一句，放最前吧，好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