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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无咎之月 ...

  •   “——以莎!”
      她毫无征兆地坠落。像颗稚嫩的脆弱果实,抵挡不了狂风的力量。近乎垂直的陡坡伸出崚嶒尖角迎接她。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腰肢滚过犬牙般的碎砾,半途让一块大石头拦截,猛地一弹,抛到数十步距开外的剧场底部平台上。
      “以莎!”吉耶尔又喊了一声。那名字是徒劳的网,孔眼粗大,既捞不起她身体,也捉不住她半点声息。等他竭尽全力趟过残垣下到底面时,只剩血,被布景墙顶上的微光注视着,从她纹丝不动的身子下衍开,像徐徐垂降的幕布。
      他手忙脚乱地寻找她伤在哪儿,试图把创口堵住,把折断的骨骼紧急裹扎起来,但血是唯一能找到的,淤塞了指缝,一时间仿佛令他丧失触觉,甚至没法感受到她肩颈的依靠。困惑与慌恐站在幕布两侧大笑,他向来蔑视它们,现在轮到它们蔑视他了。
      “哥哥……”以莎梦呓似地说,“……好冷啊……”
      不不振作些我这就带你回去靠紧一点以莎你会没事的相信我——相信我——
      声音是熄灭的,轻飘飘的,还没到舌头上就被血冲走了。
      他只有说出一句话的能力。
      “…………为什么?”
      血嘶嘶地笑,不回答他。蛇的血。鬣狗的血。整个鹅泉的血。在他出生那个夜里,枣椰树梢间的月亮就是这样望着血流淌出来,漫过他另一位姐妹的躯体。

      火在族母长屋前的空地升起,把月亮熏成一只满布红丝的眼睛。
      它们都不会回答他。男女老少挤挤攘攘,也不回答,只管朝紧闭的门扉探头探脑,私语像干柴闷烧,冷不丁地炸起噼啪火星。母亲和巫妪在屋子里守着另一道火苗,谁也不知道它是否已经成了灰烬。吉耶尔被关在外面,看见鲁卡妮头顶水瓮,拿着装草药、细麻布和工具的扁篮走进去,然后门就如棺盖般缄默,再也没推开。
      他渴望听见以莎大哭,甚至渴望她惨叫,因为吃不住痛而高呼乱喊,噎着嗓子告诉他这只是个玩过了火的游戏。但什么也没有,哪怕是母亲的悲号声。若非人们簇拥着他,七嘴八舌问话,他几乎以为自己失聪了。以莎怎么啦,吉耶尔?怎么让她伤成这样?这阵子你都去哪了?你还好吧?地底下真的有一个城国吗?
      “给那孩子喝点水,”长老吩咐,“他渴得厉害。”
      长老们,那些德高望重、儿孙众多的老妇人坐在火堆旁,除了重要的节庆祭祀,她们很少聚得这么齐整过——当然,唯独缺了鲁卡妮瘫痪在床的祖母,她两个妹妹太小不能列席顶替,于是那个位置空着。奈利亚带人过来将嘈杂声音分开,顺手递给吉耶尔水囊。“慢一点,”他搭住吉耶尔肩膀,用近似拥抱的姿势拦着他,“把所有的事情经过说给大家听。”
      他们想听什么?他早就说过了。在犹如焦炭忍受炙烤的漫长等待里,他一言半语地回应着投来的矛尖,心不在焉却又机械地坦承实话,而他的疑问他们一个也回答不上。是以莎还是你先发现那废墟?是她。是她领你去还是你领她去?她领我去。你们遇上危险了吗?有条蛇,我杀了它。它咬了以莎吗?没有。她被惊吓到了吗?
      他没说话。
      那为什么她还会摔下去?
      “我不知道。”吉耶尔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他只知道以莎确实在害怕。是自己疏忽了,不该继续陪着她往下走,看见老鼠和蜘蛛的时候他本应想到会有蛇的。可它转眼毙命,干净利落切成两段,根本没有威胁。这种情形过去遇见不止一次了,换平常以莎只是本能地尖叫一声,瞬即乖乖地把剩下的交给他来办,她了解他的能耐,也清楚他言出必践。
      那为什么……
      他打了个寒颤。以莎真的了解他吗?就像他自以为了解她一样?
      “看他不像说谎,”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转向其他长老,“聆听过巫妪教诲的人才有机会接触到那些失落的远古秘密。”
      “连我们都从未发觉,这么多年……”
      “……整个部族竟然生活在一座城国之上!”
      她们窃窃低语,咬着舌根,贴着耳朵,火越烧越旺。吉耶尔烦透了这群年迈女人,并不想去分辨低语中有多少惊叹、渴羡、敬畏、疑惧,又有几分对族母女儿口头上的怜惜。她们那鄙俚的世俗智慧和巫妪走在同样令人厌恶的两条岔道上,巫妪是毫无生气的石像,而她们是炉灶边自居古老的陶土罐,十几代传下来一团油腻腻的锅灰。
      但她们还在问话,尤其是那位交代给他水喝、神情和蔼的老太太。“以莎在哪摔倒的,吉耶尔?总不会是平地上吧。听说许多陵墓和古遗迹里都有灵魂徘徊,守着生前的宝物。你们有没有撞见或挪动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啊,别担心,孩子,你不是有意的,没人会怪罪,”她眯起温柔的小眼睛,像面团在边角揉出褶皱,“只要你告诉大家详情。”
      那座剧场。黑得非比寻常的石墙,光从金粉壁画的背景里走出。那些光——
      吉耶尔动了动唇。
      “谁说他不是有意的?”一道雷声猝不及防地劈过来,“这个蓄谋已久的贱种,早就盘算好了夺走我的女儿!”

      当族母的沙枣木手杖敲打石台阶那一刻,所有甚嚣尘上的声音便如飓风过境的稀草,匍匐了下去。她咳嗽着,腰身曲缩,像个逼仄的风眼,并不妨碍风暴在周围咆哮。“母亲,”吉耶尔唤道。泪痕把焦虑和急切堆在她脸上,却还未转为绝望,这对他似乎是一息尚存的慰藉,“以莎她……”
      “你胆敢说话?给我跪下!”
      有人在后面猛地推搡他。吉耶尔没有防备,但也没有坚持抵抗。
      “是以莎突发奇想,还是你哄骗她领你去那禁忌之地,我不想听什么狡辩,那都毫无区别。告诉我,骄傲的首席勇士,我无人能敌的儿子,你在一条蛇面前竟保护不了自己妹妹吗?!是你把她推了下去!恰好你碰上那个能伪装成意外的机会,就生了歹念!你为鹅泉的事怀恨在心,每个族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您想太多了,母亲。”吉耶尔冷冷地说。他惊讶于自己突如其来的镇静。“要真是这样,为什么我没逃走,不但把以莎带了回来,还蠢到留在这儿听凭您发落?”
      “你要欣赏我的痛苦。”族母的脸颊抽搐着,露出笑意,“你要站在我眼皮底下,把刀子往这插,”她捶打了一下剧烈耸动的胸膛,“然后仔细盯着伤口,就像盯着你妹妹掉下去一样。你要亲眼确认毁掉了我最爱的珍宝!以莎,我那可怜的、自作聪明的姑娘……我早叮嘱过她不要与你亲近……你已经杀了我一个女儿,现在还要谋害我唯一剩下的那个!”
      喘息和干咳堵住她喉咙,血涌出唇角,正如多年前涌出她的子宫。恶兆之子。
      她记起那一夜枣椰树上的月亮,毛骨悚然地俯视着她流血、呼喊、辗转,痛苦熬到尽头却用新生的死亡来报答她。以莎,她最后一丝血脉的名字,意思是结局。那时她以为希望诞生了,所有的疼痛与恐惧,就必然有个结局。
      可事实上,它们永无休止。
      你亲生的孩子将要夺走你的一切,终结你的血系,并且杀死你。
      “我没有看护好以莎,”是了,他还在抵赖,搬弄轻薄的唇舌推诿塞责,“万一她真的凶多吉少,我这条命尽可以陪她一起去。但我不会承认根本不存在的罪孽!”
      “说得动听。”扎凯穿过人群,“在鹅泉的谷仓里,和叛党头目密谋的人是谁?那可不是普通暴民,是一群与大君为敌的污秽,一帮邪教徒!你打从回来起就神出鬼没,魂不守舍,敢说自己没被那些疯话勾动一点心思?用你的血亲,圣洁的族母之女……”声音放缓,爬着剧毒带刺的藤蔓,“当作‘献礼’再合适不过了,对吗?”
      吉耶尔赫然起身,在拳头击碎扎凯的鼻梁骨之前就被几个青年合力拽住。奈利亚一把推开扎凯,将吉耶尔重新按下去,像安抚拒绝被套上辕的挽马。“别意气用事!”他急切地说,“先向你母亲服个软,后面再慢慢计较……”
      鲁卡妮刚好端着水走出长屋,见这情形也变了脸色。“族母,您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坦白吧,”长老催促,“用你的真名起誓!”
      吉耶尔。所有人都在唤他,但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在族母身上。她两片嘴唇挣扎着,言语本应是伤口里喷溅的血,却有块烙铁在上面按了按,封住了它,只有些青烟似的尖喘漏出来。护卫撑住她即将崩塌的身子,使女忙不迭地替她捶打背脊。“真名”这个词猝然勒紧了她气管,吉耶尔没有放过。他笑了。
      “我坦白。”
      目光转向他。上次这样被围拥着、倾听着、望着,是多久了?那还是他杀了一头狮子后。
      他突然想看到以莎。如果还剩什么可以被称之为希望的话——他想见见她。但她不在这里,不在拥堵的人群当中,不在他们任何一丝关切的思绪中。那个聪明又天真、果敢又怯懦、轻蔑地把死亡挂在嘴上却又畏惧鲜血的以莎,他曾经以为她会始终站在自己身边,或自己始终站在她的身边。然而在他用一张狮皮向她换取隐藏真名的诀窍、为此和她争吵时——或许比那更早——他们就永远地分开了。
      “我要把真相原原本本地向你们每个人坦白。但我不能起誓。”
      族母的手朝虚空里抓握几下,谁也看不懂她想攥住什么,只有吉耶尔知道,那是自己的脖颈。血和咳嗽携着破碎的字句,却鸦雀无声。她唯一能说出、能连贯形成意义的词,徒然令他大笑。
      “吉耶尔——”
      那个名字无法支配他。
      那只是他的通用名。
      不是真名。
      “我根本没有,也不需要一个凭借着来起誓的玩意。我是无闻者,跟鹅泉那些叛党一样,跟救了所有人却被扔下山崖的那个木匠一样!不,不止如此,我是你们所知的最龌龊下贱的东西。”他狰狞地笑着,以令人胆寒发竖为傲,唯独真正的孽物才会露出那笑容,“你们尽可以那样叫我,因为就算再经历一千场仪式,我的真名也绝不会给任何人拿走!告诉他们,母亲,我说的是实情吗?这可不是您处心积虑一直掩饰的真相吗?”
      她大口吐着血,无法回答,更无法打断他。奈利亚的脸像浸在冰水中;扎凯只惊讶了一顷刻,随即微微哂笑;年轻男女愕然接着茫然,长老们重新陷入私语和争论。声音与眼神庞杂无序,意味纷繁,然而没有人试图阻碍他说下去。他们嫌恶真相,却又迷恋真相,犹如鬣狗贪嗜垂死的肢体。“‘孽物生养出来的必定也是孽物,这种东西打从胎血里就是肮脏的。’”语调温软了些,是的,儿子对母亲就该这么恭顺地说话。“最初生养孽物的又该怎么称呼呢?我父亲一生清白干净,在场的人都听过他被唤出真名,那我身上的污血又来自哪儿?母亲,对大君无比虔诚的您,请告诉他们,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瘫倒了。奈利亚抢上前,从护卫手臂中接过她,让那枯槁的铁灰色脸庞搭在自己肩头。使女赶忙拿来嗅盐,又将药丸化在水里喂给她喝。直到她终于有力气推开陶碗,随着它四分五裂,重新变得像个族母了,吉耶尔猖狂无忌的笑声也依然在人群上空盘桓,锋利如月光。
      她蹒跚过泥潭般的纷纭低语,向他走去,示意牢牢按住他的男人们松手。
      吉耶尔跪在那儿,靠膝盖支撑挺直的身躯。
      “……你开心么?”
      她喘过气来了。
      “开心得很啊,母亲。还从没像现在这般爽快过。”他稍稍收敛了嘴角,眉梢却还扬着。“我就是要毁掉您最爱的珍宝。不是以莎——况且您也根本谈不上多爱她,对吗?她只是一个足够优秀的继承人,是您的‘血系’。”他瞥了眼火堆旁边的老妇们,“只要血系稳固,您对族人的领导就不会被别的家族轻易撼动,您的地位就能长久。我说得对吗?”
      “你是我的儿子。”母亲说,“我亲生的孩子。”
      瘦硬而冰冷的手端起他的面颊。那不是抚摸,更像是一点点地描摹他,在一个不存在的空间里,再次从头开始孕育他。
      “很多年前,我也以为,自己是您的儿子。后来我以为自己只是献给大君的供物,是刀鞘里的刀,箭袋里的箭。现在我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
      吉耶尔闭上眼睛。“我不过是从尘土里出生的,”他说,“再也不会把自己看成比尘土更重要的东西。”
      不。
      你是我的希望。
      “你父亲也和你一样愚蠢。我没有叫他自尽,他自己这么做了,以为从此就能解脱。”她手指慢慢掐紧,“有一种与真名同等强大的力量,叫做权势,谁也别想从它手中逃掉。我们有数千个法子治你——治你们这些无闻者,用铁链,用疼痛,用你在乎的事情和你爱的人,用马的嚼子和驴的眼罩,用死去活来后一点小小的甘甜,都可以让你服服帖帖。可为什么我偏要斩尽杀绝?你以为我在害怕?……你以为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不想再问为什么,只用笑来回答它。
      母亲说出了答案。
      “为了让那些拥有真名的人颤抖。”
      她转过身,面向众人,使灰烬复燃的火星驱动着呼吸,足够她清晰地下达命令。“把他拖到泉水边的枣椰树那儿去,脱光衣服,拿最粗的、扎着铜丝、浸足了浓醋的鞭子将他背上的皮肉一道道剐下来,直到露出骨头,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为止。我要他把我生他那一夜所有的痛苦、鲜血、尖叫完完整整地还给我。然后,再把这条命还给他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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