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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番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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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长欢刚醒来时,北戎的冬雪已经化了大半,迎春花颤颤巍巍的伴着残雪,在和煦的暖阳里开的正好,记忆里的迎春花,清香淡雅,鹅黄稚嫩,以那般柔弱的姿态,破寒而生。
那个时候,韩灼已凭着杀伐果断坐稳了明靖河山,抚南军自南疆北调,西晋与明靖互通商市,为两国之好,北境与明靖以清水河畔为界,各自安好,北戎与北境休战,立北和之盟。
一切都在缓慢而有序的朝前走,在波澜壮阔后又回归平静,似乎谁都不曾记得她,不曾见过她。
只有韩灼身边的人知道,直属陛下的夜卫四统领中的雨师大人这些日子遍寻明靖,找一女子,却苦寻无果。
成欢二年夏,西晋长公主的婚书越过群山峻岭,长途跋涉一刻不停的送往京都城。
这几日,艳阳高照,时值七月,北戎却正是凉爽,午后的阳光洒在宫墙上,落在院中的花草枝桠上,映着淡淡柔和的光芒,侍女退至檐下,院中一片寂静,只有屋内,断断续续传来不大明晰的说话声。
袁纥律敛眉,亲手斟了茶,念起林直送来的信件,声线温润。
西晋遣往明靖送婚书的使者途径北境,定北王赵景明携同其弟领一队轻骑将人强行扣押在北境一月有余,兹事体大,明靖却毫无动静,前去接应的使者正是新帝身边红人,统领风伯。
听闻此消息,风伯只是淡淡道了一句知道了,随即领着人在清水河附近的城池查起贪官污吏来,北境、明靖态度如此,急得倒只有西晋了,消息禀到那位长公主面前,李知愿也只是淡淡笑了笑,发了话,以不变应万变。
到最终还是赵钧做主,放人过了清水河,据说那日在清水河上,比定北王与赵持安面色更差的反倒是那位统领风伯。
袁纥律合起密信,温声道:“倒不知是何缘由,最生气的反倒成了风大人。”
女子闻声,微微仰头,指尖按在桌案上,正要摸过去,温热的茶盏却已妥帖放入掌中,赵长欢捧着茶盏,淡淡抿了一口,唇角浮着几分笑,“他呀,许是想起我了。”
袁纥律看向她,目光落在她覆眼的白绫,心口浮现起细密的疼,他叹了口气,道:“你若是想,我可......”
“襄安。”赵长欢微仰着尖尖的下巴,面色苍白如纸,静静道:“五感渐失,双目已盲,我这一身伤病,熬不过茫茫雪山,也等不到我跨过雪原,穿过明靖大半河山去他身边。”
“更何况。”赵长欢抿抿唇,“这条命朝不保夕,又何苦再给他无畏的希望。”
“他若能忘记我,便是最好,若不能,也会在时间消磨里一点一点淡下去。”
“李知愿,其实很配他。”
“长欢。”袁纥律似是无奈,低低唤了声,却又收了声,女子执拗,若非此次定北王兄弟俩荒唐行事扣下了西晋送婚书的使臣,只怕她尚且在世的消息也不会告诉赵钧。
他也曾问她其中缘由,那时她还下不得床,纤长的玉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只道了两个字,别说。
半年已过,她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却损了身子,脆弱如蝉翼,冷热不受,当时沈河将人带来北戎时,人已没了气息,沈河受韩元所指,追杀赵晏,得罪了韩灼跟北境,韩灼登基,自是容不得他,更是知道赵长欢与北戎有故,想以尸体换一份庇护。
死而不腐,皮肉温软,已是至奇,司星观的主星师夜观天象,直言赵长欢命数未绝,袁纥律向来觉得那些吉凶之说,不过危言耸听,到那时,他却也宁愿世间真有鬼神。
人送进司星观里,挂幡引魂,主星师身陨,她却是真的活了下来,不过是一口气,数十位巫医照料,才争回了她这条命。
“襄安,我累了。”女子牵动唇角,淡声道。
言已至此,袁纥律深知她心意已定,抬手接了她掌心的茶盏,安抚的握了握她的手,“我晚膳时再来。”
他话刚落,赵长欢便开了口,“巴音城以胡琴闻名天下,城中更是人人皆擅音律,襄安,这王城住久了,我想去巴音城小住。”
袁纥律一愣,面色沉了沉,努力稳着声音道:“巴音城多风沙,空气干而燥,不适合养病,如今我虽是北戎王,却也有力不能及之处,只有你在王城,我才放心。”
“襄安,林莫烟住进王宫已有一月。”
“这与你无关。”
“可我不该在北辰殿。”
北辰殿,是北戎历代王后的居所,毗邻袁纥律居住的苍生殿,自她入北戎便被安置于此处,起初不知,如今已是心知肚明,又何能安然无恙的继续住下去。
“待明靖与西晋国婚办完,我会离开北戎。”
他转头看向赵长欢,一丝浊气慢慢由心间腾起,半苦半涩,随之便是愠怒。
“赵长欢,昨日林直要来见你,我便不该允他。”
“忌忧忌虑,巫医的话,你可听进去半分!”
“不愿住北辰殿,不愿住王宫,便在这王城随意挑一处。”他顿了顿,“哪一处都行。”
“来人!”袁纥律转身,朝着门外走去,侯在院中的林天连忙迎了上来,道:“王上有何吩咐?”
“送林莫烟出宫,让林直来见我。”
袁纥律的声音渐渐散在风里,林天领着侍卫跟上,远远的,一抹藕粉色身影自阴影处走出,裙摆微动,她眼神淡淡的看向那抹离去的身影,目光清冷。
“姑娘。”
身旁的侍女上前,“定是那妖女同王上告了状。”
“胡言。”林莫烟冷声道,“如此恶奴,林家当真容不得你。”
“姑娘这是何意,婢子都是为了姑娘...”
“是你跟兄长说,我受尽宫中白眼,心里委屈?”
林莫烟看着她,一步步迫近,目光冷得似一湖水,“是你跟兄长说,陛下冷待我,在赵姑娘面前,我也矮上三分,端茶奉水,与婢女无异?”
“你究竟是我林家的婢女,还是古兰部的何家,或是河图部的呼兰家的暗线?”
“幼时的情分,却抵不过旁人给的金银几两。”
侍女瘫倒在地,林莫烟不再看她,“既然是你做的,王上的怒气,便也由你来消。”
墙边无声无息出现两道身影,深深拜下,低声道:“大小姐。”
林莫烟略略点头,二人便摁着那侍女将人拖走。
祖父是帝王师,更有从龙之功,人人皆言,北辰殿空缺的王后会是她,林家大小姐,直到赵长欢出现,她自小便袁纥律相识,暗自倾心,她见那女子第一眼,便知道,自己埋在心里数年的爱恋,终究是晚了旁人一步。
而此次,小兄长性子直率,受人挑拨,而她若非得赵长欢提醒,揪出挑拨离间得小人,林家,或许真会因此事与王上生出隔阂。
林莫烟叹了口气,理了理衣衫朝着北辰殿去,若这女子坏些倒也罢了,可正因为赵长欢太好,她心里除了嫉妒,生不出半点自傲。
当夜,袁纥律照旧去北辰殿配赵长欢用晚膳,刚至殿前,琴声如玉珠入耳,赵长欢耳力极佳,一早便听到了脚步声,却并未开口,噙着笑等林莫烟奏完一曲,方道:“王上还要偷听到何时?”
他凝神看向她,白绫遮去了双眸却不减半分风采,周遭忽然静了下来,微薄的光落在她鬓发上,有着森然而清冷的光泽,袁纥律偏着头,一时间就那样站着。
他想,赵长欢是真的拿他当挚友,半分也不曾动心,才能这般淡然的与林莫烟相处。
而那人,只需一纸尚未议定的婚书,便能逼得她意志消沉。
他浅笑,撩袍而入,“琴音动人,不忍打扰。”
夜晚栖在树桠上的蝉发出清亮的蝉鸣声,在幽静的夜里,与不知名的虫一道嘶鸣。
送走了袁纥律与林莫烟,赵长欢支使侍女搬了把椅子放在院中,侍女是袁纥律的人,心思单纯,活脱脱一个小姑娘,主仆二人坐在树下,凉风拂面。
“王上若是真娶了林姑娘,姑娘可怎么办才好?”
赵长欢闻言,淡淡勾唇,“那样才好。”
娶妻娶贤,无论林莫烟还是李知愿,都是这世上顶出色的女子,即便是配这世上最好的男儿,也配得。
夜凉如水,赵长欢闭上眼,困意席卷而来。
十日后,殷非悄入北戎,一人一刀一马,空荡的院落里,赵长欢握着茶盏的手微抖,茶汤洒了大半,脚步声越来越明晰,她微微抬脸,缓缓扯出一抹笑来,唤他,“殷非。”
一个月后,一道王命自王宫而出,王上亲定,林家大小姐为王后,因王上尚在孝期,待孝期满,择日大婚。
当天夜里,赵长欢的马车出了王宫,却在城外的树林道上遇上了袁纥律与林莫烟。
“多谢。”赵长欢轻轻握着林莫烟的手,“也很抱歉。”
她在王宫住了这样久,袁纥律护她极为周全,可即便不知她的来历,也有不少人将她当作眼中钉,生怕王后之位落在她这个不明不白的妖女身上。
袁纥律能让她此时离宫,便说明,往日落在她身上的那些恶意转移了视线,如今在林莫烟身上,林莫烟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我该谢姑娘。”
话落,林莫烟便松开了手,领着人往马车上搬东西,“王上给你带了些药材来,姑娘可得好好养身子。”
淡淡的茶香袭来,赵长欢皱了皱鼻子,竟一时无话。
却是袁纥律先开了口,“何时回来?”
“不知道。”
“非去不可?”
“想到处走走,我虽不精音律,可如今不能视物,便也想听听天下第一乐城的声音。”
袁纥律抿唇,看着她唇边的浅笑,半响道:“明年四月初五,记得回来。”
赵长欢一怔,随即笑开,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应道:“好。”
袁纥律牵唇,将掌心的玉牌放入她手中,四月初五,是他的生日,自她来北戎,已陪他过了两个生日,他很贪心,要向她求这第三个。
“那韩灼呢?”
赵长欢微微仰头,风吹乱她额前的发,轻轻摇了摇头,“他是明靖的新皇,怎能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
“即便我自私任性一回,拖着这具身子回了明靖,又能如何?我没法再站在他身侧,也不想让他见我这副模样。”
袁纥律握握拳,看着她道:“你若愿意,北戎可为你后盾,以长公主之尊去他身边,赵长欢,你那样好。”
“襄安,谢谢。”她低下头去,笑道:“可我好累啊,我怕韩灼见我后满眼心痛、自责内疚,怕那些肱骨之臣目光灼灼防着我魅惑君上,怕天下百姓心中愤愤不平。”
“如今这样活着便很好。”赵长欢伸手拽住了他的广袖,笑道:“北戎,你可要好好治理,国泰民安才好,这样,我便在北戎住久一点。”
赵长欢上了马车,袁纥律长身玉立站在树荫下,月影斑驳,火把的光亮映亮他的面容,浮着清浅的笑意,林天上前问道:“主子,可要林正带人继续跟着?”
袁纥律点点头,“将人送到,先跟殷非说一声,留几个人在巴音城远远看着,消息每日来报。”
“算了,她无恙,消息便不必来报。”
林莫烟慢慢走近,行礼道:“王上可放心,臣女外祖家便在巴音城,赵姑娘此去,住宅女侍已一应置好。”
袁纥律看向她,她继续道:“小兄长怕我受委屈,才向赵姑娘说起了巴音城,问琴声而知雅意,却终究让赵姑娘看穿了心思,可小兄长视赵姑娘为友,断无恶意,巴音城宅院里的侍卫都是小兄长亲自挑的。”
“嗯。”
两人并行在回城的官道上,袁纥律侧眸看着身边及肩的女子,自小相识,相伴长大,许多个艰难黑暗的岁月,她都是这样,随着林家默默站在他身后。
她有自己的骄傲,是北戎最出色的世家女。
他不由想起赵长欢曾说过的那句话,初见过于惊艳,以至经年难忘,恩情与爱意交错,求不得渐渐成了执念,到最后,爱意消磨,便只剩了执念。
赵长欢便是他的执,可能终其一生在他心里也会有一处柔软,可林莫烟,会是他往后的细水长流。
“我心悦赵长欢,可也只是心悦罢了。”
他突兀开口,停下了脚步,“但我娶你为后,此生便只有你一人。”
“林莫烟,这一生还这样长,你且等我一等,好吗?”
女子久久未言,清亮的眸静静看着他,正当袁纥律要开口说出那句,若你不愿时,一只温软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林莫烟眼里盈着泪,重重点了头,“好。”
秋季匆匆,寒冬忽至,西晋长公主与明靖新帝迟迟未定的婚事,终于在年关前有了松动,明靖那位新帝不知怎么便松了口。
两国大婚,是天下至喜,请帖送到北戎王宫已是成欢三年晚春三月。
明靖王宫张灯结彩时,随请帖一道送到袁纥律面前的,还有赵长欢无端昏迷,怪疾忽至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