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奔向海》没铭

1、第 1 章

　　小牙没上过幼儿园。

　　别的小孩去幼儿园的时候小牙就在家里，但家里没有什么好玩的，有时候小牙会跑出去，跑到离家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坐在河岸边看来往的船。

　　其实船也没什么可看的，但舅舅在河岸边工作，同样是要工作的大人，舅舅比爸妈都要闲，而且还非常有耐心，小牙觉得自己最喜欢的家人应该就是舅舅。

　　小牙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在往来轮船的汽笛声里听到了一个别的声音，舅舅说那是飞机。

　　“飞机是什么？”小牙爬起来坐直了。

　　“是载着人在天上飞的东西。”舅舅说。

　　小牙看着面前的船只：“飞机和船一样吗？”

　　舅舅叼着一根草：“不一样，飞机在天上飞，船在水里开。”

　　小牙又躺回去了：“哦，飞机是会飞的船。”

　　舅舅说：“船在海里航行，飞机在天空航行。”

　　小牙没听过航行这个词，想问航行是什么意思，但最后还是没有问，也许是犹豫的时间太长了，就错过了开口的最好时机。

　　舅舅问：“你喜欢飞机还是船？”

　　小牙还是认为飞机就是会飞的船，因此这个问题就等于喜欢天空还是喜欢海，于是小牙问：“天空和海有什么区别？”

　　小孩子问题总是很多，但舅舅很有耐心，他说：“不管你走到哪里，抬头看到的就是天空。但如果要看海，那需要走很多路，穿过高楼和大山，才能看到海。”

　　小牙前不久刚听过物以稀为贵这个道理，所以小牙说：“我喜欢海，我喜欢船。”

　　舅舅朝小牙笑：“那你以后可以坐着船去看海。”

　　小牙点点头。这是小牙对自己的人生许下的第一个愿望，坐着船去看海。

　　“想去的话就快点去，”舅舅伸出一只手，分开手指朝小牙晃了晃，“走吧，该吃晚饭了。”

　　小牙看着舅舅干瘦黝黑的五根手指，皱巴巴的，很难看，但还是拉着那只手回了家。

　　后来小牙长大了，大到可以离开家。天还没亮全，爸妈和弟弟都在睡觉，隔着墙都能听到烦人的呼噜声。小牙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手里只有一个行李箱。

　　小牙头一回出门，攥着几张钞票，紧张地坐在车上，司机是外地人，说话带着点口音，小牙听了三遍才听懂他在问自己去哪里。

　　小牙瞬间沮丧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司机是个很好的人，对着后视镜打量了一下有些紧张的小牙，笑呵呵地问：“你还在上学吧？”

　　小牙没说话，死盯着自己的脚，半天才鼓起勇气，胡乱报了一个学校的名字。

　　司机回头看了小牙一眼，好像要问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问，转过头踩下了油门。

　　小牙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在下车的那一刻又崩溃了，他跟保安纠缠了半天，后来保安把校长叫来了，他又跟校长纠缠了半天。

　　校长是个中年男人，有微微突出的啤酒肚，头顶发量已经不多了。他拿着金属的钢笔在办公桌上一下一下点着，点了十六下，才松口答应小牙让他在学校读书。

　　小牙于是就成了一名高中生，他以为这会是他全新的人生，但很快就发现不是。

　　班里的同学不喜欢小牙，他们知道小牙是校长塞进来的，不敢把动静搞太大，只是谁也不跟小牙玩。

　　小牙在班级、寝室和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他告诉自己一个人也没关系，不用说话也很好。

　　班里最高的那个男生经常打架，有天醉熏熏地翻墙回学校，在寝室走廊上撞到了出来打水的小牙。他脑子已经不太清醒了，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这个瘦弱的男生是谁。

　　“喂，”他叫住小牙，歪歪扭扭走过去，“你来扶我一下。”

　　已经熄灯了，楼道里没有第三个人，小牙不想跟醉鬼计较，就上去扶他。

　　“你叫什么名字？”男生问。

　　这是第一个跟小牙说话的人。小牙心脏剧烈跳动了两下，闷闷地说：“小牙。”

　　男生皱了眉：“什么鬼名字。”

　　这不是小牙希望听到的回答，因此小牙闭上了嘴，一声不吭地把他送回了寝室。

　　男生连一句谢谢也没说，一头撞在枕头上，小牙站在他床前犹豫了一下，替他把被子盖上了。

　　这件事就像是没发生一样，小牙还是照常做自己的隐形人，偶尔被校长叫过去关心一下，再一头扎进他怎么也搞不懂的学习里。

　　直到他被几个男生从被窝里拎出来摔在冰凉的地板上，他瞪大眼睛，将自己缩成一团。

　　“喂，”一个男生说，“你叫什么？”

　　小牙吞了吞口水，低声说：“小牙。”

　　“什么狗屁名字，”他们哈哈大笑，“那你有哥哥吗，他是不是叫大牙？”

　　小牙紧紧抱住自己，在混乱的笑声里突然想到了自己离开了一年多的家，那个逼仄的小房子，没有船，也没有海。

　　他不能回去。

　　那群人发泄完了幼稚无聊的情绪才离开，小牙一度很期待那个打架厉害的男生冲进来把这群人都打跑，但是他没来。

　　小牙仰头，看到了寝室的天花板，有几道细长的裂缝，还有不知道哪一年沾上去的污渍。

　　不是天空，也看不到飞机。

　　小牙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行李箱，收拾了一下东西，蹑手蹑脚地往外走，最后停在围墙前。

　　他看到了那个很高的男生，靠墙坐着，手里拿着一根抽了一半的烟。

　　小牙将行李箱放下，蹲在男生面前，即将到来的分别让他干涸的勇气水涨船高，他从男生指间抽过那根烟，放在唇边吸了一口。

　　他头一回抽烟，被难闻的味道呛得咳出了眼泪，一手撑着地，一手有些无措地拿着那根烟。

　　男生伸手往小牙肩膀推了一把，小牙失去重心摔坐在地上，腾出一只手来擦掉了眼泪。

　　“你要走？”男生看着那只行李箱。

　　“嗯，”小牙把烟还给他，指了指他身后的墙，“你能不能帮我翻出去，我拿着箱子，不方便。”

　　男生看看烟又看看小牙，吸了一口烟才说：“为什么要我帮你？”

　　小牙指甲扣着地上的草，有点紧张：“那天你喝醉，是我扶你回寝室的。”

　　“傻子，”男生看了他一眼，把那根烟抽完，站起来拍了拍裤子，“行李箱从这扔下去会破的。”

　　小牙连忙说：“没关系的。”

　　男生拉起行李箱：“走吧，送你出校门。”

　　小牙没问怎么从校门口走、会不会被发现抓住、你怎么突然帮我，怕问得太多他会不耐烦，就闭着嘴什么也没问。

　　两个人安静地往校门口走，男生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在保安室门口敲了敲门，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给保安。

　　小牙见保安对男生笑了笑，然后用钥匙开了门。男生推着行李箱和他一起走出校门，在十字路口停下了脚步。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他问。

　　“因为我扶你回寝室了。”小牙说。

　　“不是，”他看着马路对面的红绿灯，“因为我很烦你，想让你离我远点。”

　　小牙愣了愣，不知道该说什么，男生把行李箱塞到他手里，说：“绿灯了，你走吧。”

　　红灯停，绿灯行。

　　该走了。

　　小牙没敢回头，一种陌生的情绪包裹着他，他一路走，一路走，不敢停下来，直到确信真的离开学校了才蹲下来喘气。

　　他抬头看天，是很深的蓝色，浮着几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