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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怀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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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青居中,玉斗和赵粉正服侍乐则柔沐浴,豆绿匆匆进来,站在槅扇外回话。
“那几个人从苏州方向来的,身上都有功夫,有人看见了刀剑。他们午前出城了,约么申时回来的,队伍里少了两个人。
后来他们把松年街书画铺子逛了一个遍,像是在找人,晚上歇在平安客栈,口音是京城人氏。”
“苏州……”
乐则柔做生意讲究广结善缘,苏州只有一个龚贤思和她有仇,但龚贤思那人又坏又怂,没这个胆子。
许是她多心了,既然是在松年街找人,那就并不是冲她来的。
无怪乎乐则柔反应大,她父亲曾任大理寺少卿,辞官之后仇家找上门来,回乡之行就遇见了三次埋伏。
而乐则柔近年来生意扩张,必然动了别人的地盘,买凶杀人的年年都有。
那人盯她马车的神情绝非素不相识,倒像有宿怨一般。
她沉吟一会儿,“这几日你亲自带人巡查,让六巧她们日夜警醒些,兵刃都带在身上。”
豆绿不多言,领命而去。
“哎呀,轻些。”乐则柔呼痛,嘶嘶地倒着气。
“忍忍,揉开就好了。”
玉斗给乐则柔捏着肩颈,她手劲儿大,拨脖子那根筋又痛又舒服。
乐则柔嘶嘶哈哈地说话转移注意力,“三伯父那里回信了吗?”
赵粉正给她洗头,回答:“没呢,明日怎么也都到了。”
赵粉想想就来气,忍不住说:“赵崇也忒贪得无厌些,三千两银子就要万绡阁三分干股,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乐则柔半阖着眼微微一笑,“他是卢正清姑舅表弟,当初对卢正清有过大恩,如今卢正清要拜宰相,他自然胃口大了。”
卢正清是姨娘庶子,自幼被苛待,只有他姨娘亲兄弟帮过他。如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赵家又是久贫乍富的,眼皮子浅,吃相也难看。
赵粉哼了一声,“这卢正清也是天下第一伪君子了。明面儿上比谁都两袖清风,暗地里纵着家人强夺产业,当了宰相只能更坏。”
“这样也是好事。”乐则柔懒洋洋地说。
她给三伯父写信就是商量要给出去更多干股,卢正清不是厌憎世家吗?那就让他也陷进来,总比滑溜溜无处下手来的好。
一个小小的绸缎庄换一个宰相,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值的买卖了。
道理一点就透,但赵粉还是有些不忿,“这些该拿公中产业做的,回回都是从您这儿出。”
玉斗一直没说话,看赵粉已经给她洗完了头发,说:“七姑,时候差不多了。”一会儿水就凉了。
乐则柔被她捏透了,摆摆手,懒得动弹,软软地回答赵粉,“我做生意受家族照顾良多。再说了,万绡阁还有三伯父的干股,他要是舍得,我自然也舍得。”
赵粉还想说什么,被玉斗横过来一眼,不敢多言,端着水盆退下。
乐则柔在水里呆的舒服,不想睁眼。玉斗见她犯迷糊,轻声说,“我抱您出来。”话音未落就要揽她肩膀。
“不用了。”
乐则柔激烈地动了一下,自己从浴桶站起来,水花溅到玉斗身上。
玉斗全然不在乎,拿着巾帕给她擦水,又为她身上抹一层香脂,胸腰臀腿都慢慢揉过去。
雪白皮肉被热水浸得粉红,又被玉斗揉的颜色更粉了些。
“玉斗,你在我身边几年了?”
乐则柔被她捏得筋酥骨软,猫咪一样眯着眼。
“四年。”
“是,父亲走的那年你来的,那时候我还小呢。”她叹口气,一晃都过去四年了,那个梳着丫髻的小姑娘都长大了。
“你今年也十九了吧?该找婆家了,你们是不是看重武学传承什么的,要不你回去问问师父?”
玉斗手上力道重了些,在乐则柔雪白皮肉上留下红痕。
“我只想一辈子跟着七姑,不想嫁人。”
“你有这份心很好,但我不能耽误你。”乐则柔没看见她眼中化不开的夜色,轻声说:“再者,嫁人以后也能跟在我身边儿啊。”
玉斗用沉默抗议着,乐则柔也没辙,让她什么时候愿意什么时候告诉自己,“放心,我一定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嫁妆要绕湖州城一圈。”
玉斗没再说什么,等夜中回到她自己房里,看着桌子上的家书终于下定决心。
第二天她请了假说有些私事要办。乐则柔自然不拦着,还给她带了不少盘缠。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今晚,不知为什么,乐则柔躺在床上睡不着,总不自觉想馄饨摊上的那个白无常似的人,辗转反侧许久将将入眠,又陷入了熟悉的梦境——
梦里她还是京城六岁的丫丫,她哭闹着求疲惫的父亲救救林彦安,救救林家。
明明前一天他还在欺负她,放跑了她的鸽子,怎么一夜之间就找不到了呢?
她急切地说:“林彦安救过我,我该救他的。”
父亲看着她无奈苦笑,而一向疼爱她的母亲扬手扇她一个耳光,厉声告诉她,“乐则柔,你父亲还在为我们家的生死存亡拼命,如果为林家说话,不用到明天,一会儿死的就是我们。”
乐则柔被打懵了。
“你要是想让你父亲死,让我们一家死,就继续闹,继续哭,你现在为他们哭,我们家出事你看有谁会为你去哭。”
母亲的巴掌和疾言厉色让她清醒。
是,林家和郑家都没了,郑相爷死了,现在没人能管皇帝,父亲也不能,她不能任性。
她想,那林彦安就要入宫为奴吗?
她知道入宫为奴是当太监,也知道太监是什么,他们总佝偻着背,说话嗓音尖尖的,脸上扑着厚厚的白脂粉,像是一朵朵乌云。
乐则柔想过林彦安当宰相,想过林彦安当侠客,最想林彦安当货郎——那样她总有好玩儿的。
但她没想过林彦安成为太监。
他也要用尖尖的嗓音宣旨吗?他也要趴在地上给贵人垫脚吗?他那么骄傲,以后还有人夸他是神童吗?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乐则柔手背抹了把眼泪,没关系,我以后进宫当宫女当娘娘,还能找他玩儿。
不对,我不能当娘娘,我跟林彦安定亲了,不能和皇帝成亲。
她抽噎着告诉娘亲自己不那么伤心了,长大以后当宫女就能又见到林彦安,到时候要他赔自己一对儿好鸽子。
可林彦安死了。
乐六爷说这话的时候满脸不忍,“他身体一直不好,熬不住刑,已经没了。”
总欺负她,捏她脸,但在她落水时跳下去的林彦安,没了。
以后没人会管着她自己走路,没人会放跑她的鸽子,可也没有人会给她买话本做功课。
她哭着满世界找林彦安,她跑出去,跑到林府门前,只看见两张长长的封条。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月色清寒,乐则柔醒来时满脸是泪。
……
油顶翠盖的马车驶入院子时乐则柔正和高隐商量着灾情对策,听见大门响,她嘴上还讲“先是连绵阴雨,存不下粮食,之后若是有旱,老天爷就真是不给人活路了。”眼睛却跟马车走了。
高隐见此爽朗一笑,“想是六夫人回来了,七姑也该回去问安。”
乐则柔闻言颇有几分歉意,“家母冒雨回来,我先回去请安,怠慢您了。”
她让丫鬟小厮好生伺候着,对高隐行了一礼,往后院去。
六夫人正在由丫鬟伺候着解外头大衣裳,看乐则柔来的这么快,十分惊讶。
“我方才在前院廊下,正好看见马车进来。”
六夫人嗔怪随行的丫鬟。“你们也不跟我说一声。”
“到处雾蒙蒙的,远了看不清楚,她们专心伺候您也是应当。”乐则柔问:“娘,您不是后天回来吗?”
六夫人坐在妆镜前拆解鬓发上的环饰,从镜子里看她。
“我昨儿夜里梦见你父亲说钱不够花,想着是不是清明那天给他烧少了,回来给他补上。”
乐则柔温声应是,亲手给母亲端茶,“我再让人去纸扎铺子买些车马,一并烧过去。”
“您坐车也累了,先歇歇,我午饭过来陪您用。”
六夫人摸摸她的手,“好孩子,来回来去雨水弄得精湿的,午间就别过来了。”
乐则柔故作不满,“那可不行,我跟孙嬷嬷说好了中午要吃酱肉包子,可不能错过。”
“这冤家!都依你,依你。”六夫人笑着,眼角皱纹弯出妩媚温柔的弧度。
乐则柔借请教针线把翡翠带出来,进了长青居,一向爽快利落的翡翠却颇为踟蹰。
乐则柔也不急,许久才听她吞吞吐吐地说:“是舅太太,这些天一直跟夫人说她娘家侄女嫁得好,青梅竹马,姑爷有才干……”
乐则柔不由一怔。
不怪翡翠不敢说,七姑守望门寡人尽皆知,可当初的未婚夫可是响当当的林家小公子。
林家,世代官宦,掌管两淮盐运,小公子更是出口成文落笔为诗的世家神童。十年前谁不羡慕这门亲事。
但林家再好,小公子再好,也都是幻影,随着永昌八年的琚太子谋逆案通通化为齑粉,人人羡慕的好亲事成了笑柄。
偏偏乐家十代无再嫁女,乐则柔自此成为湖州最年幼的寡妇。
舅太太的话是明着往六夫人心里扎刀子。翡翠觑着乐则柔的神色,生怕她不高兴。
半晌,乐则柔一笑,对翡翠温声说:“你做的很好,前儿个你弟弟已经脱了奴籍,算算日子也该给你送信儿了。”
翡翠登时喜得热泪盈眶,不住磕头说谢七姑恩典。
乐则柔亲自扶起来她,“翡翠姐姐为我照顾夫人,我该谢你还来不及。”
没过几日,舅太太陪嫁的铺子全出了问题,忙的不可开交,最后她经人指点,备礼登门看望六夫人才保住了铺面,从此学会管住自己的嘴。
这是后话不提。
乐则柔没忘记买纸扎车马的事儿,晚上和六夫人守着个铜盆在花园里烧纸,六夫人将要说的话写在纸上给丈夫烧过去。
浓墨夜色中,微红火焰一跳一跳的,白色的纸灰飘飘荡荡旋到天上,六夫人看着铜盆里一点点被火焰蜷缩吞噬的信封,忽然淡道:“你要是想找个人家,娘帮你想办法。”
乐则柔拿木棍拨拉着纸钱,轻笑出声。
“我不找人家,就自由自在一辈子。再说了,提着灯笼也找不着一个能为了捞我跳湖的旱鸭子了,就算有也不会像林彦安有才华。
除非找着第二个林彦安,要不然我可不将就。”
六夫人本来满心怅惘,被她这么一说哭笑不得,林彦安那样的天资多少年都不定能出一个,拿着他珠玉在前,哪儿扒拉的出来旁人呢?
六夫人嗔她胡说八道,但也不再提什么找人家的事儿了。
其实母女俩心知肚明,乐则柔说林彦安如何只是托词,她已经是乐七姑了,偌大的家业和责任她割舍不得。
人生在世总会有这处那处不圆满,乐则柔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会走下去。
人说六房一个老寡妇一个小寡妇,都是疯子。
可能怪谁呢?只能怪命。
乐则柔一生命运转折,发生在永昌八年的寻常秋。
许多年之后,成为乐家第一位女家主的乐则柔回忆那场翻天覆地的巨变,难以判断到底是吉是凶。
但无论吉凶,她的人生在那一天起就彻底换了弦韵,从青梅竹马白头偕老的曲子词,转折成风云浩远旷阔波涛的汉家诗。
而命运降临时,风清云淡,天空瓦蓝,一如她曾经安宁无忧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