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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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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细雨濛濛,据说太湖上有什么春雨游湖诗会,乐家少爷小姐都去了,不过这些诗情画意向来与乐则柔无干。
她此时和一位两鬓微霜满面病容的中年人并肩站在前院廊道里,看着天幕垂雨发愁。
一只雪白的鸽子站在她肩头,足尖勾着她衣裳,落下微微的刺痛。
乐则柔无声叹气,“高先生,您说今年这物候会如何?”
“我不敢和七姑保证如何,但有六成把握大旱,这雨要是再下半个月,就有八成把握了。”
高隐张嘴呛了一口凉气,一句话咳三咳,接过茶水润喉才顺过来这口气儿。
“我信高先生,我已经让人把水车沟渠都准备着,总归有备无患。”
“七姑早就安排万事妥当。”高隐笑笑。
“我也是吓怕了。”乐则柔想到当年湖州的惨状,身上有些冷。她把鸽子抱下来拢在胳膊上,问高隐:“昨日邸报先生可曾看了?”
谈到朝政,高隐神情不再轻松,“曾相告老,这次上来的该是卢正清了。”
“永昌八年后,郑林两家覆灭让世家群龙无首,这位卢大人虽然出身卢家,但最不喜世家,恐怕很不好办。”
永昌八年谋逆案后郑相倒台,曾元成了继任宰相,他是出名的官场不倒翁,除了当年在工部主持黄河修堤,为官多年始终无功无过,跟个滑不溜手的琉璃蛋儿似的。
皇帝借谋逆案彻底收揽了京畿的兵权,如今曾元这样的琉璃蛋儿都以老迈不堪请辞,恐怕皇帝已经不安于如今的位置,想彻底摆开宰相掣肘。
而现在的宰相候选人卢正清是姨娘生的庶子,小时候眼睁睁看生母被嫡母打死。故而他非但不与世家同进退,恐怕还会成为皇帝对付世家的刀刃。
此人曾任大理寺卿,主办琚太子谋逆案,以手段酷烈出名,是个难缠的角色。
乐则柔无意识地抚上鸽子细羽,“如此下去,非我辈之福。”
她的生意借着家族荫庇,倘若世家有难,第一样就是生意不好做。
高隐却说:“江南世家这些年走马圈地,百姓皆为其佃户,也该韬光养晦了。”
“先生每每都要作此论。”
鸽子温顺地窝着头任乐则柔抚弄,往她掌心顶,她从荷包里倒出谷粒在掌心,逗它啄着吃了。
“如今百姓为世家的佃户,如果一日世家覆灭,那百姓又是皇家的佃户罢了。百姓投靠是为避免徭役,只要天下士农工商的道理不变,那就总会有世家。”
她偏头一笑,“您可愿意改了士农工商?”
高隐张口欲答,但失笑连连。愿意也没用,朝廷上的大人们谁家没有良田千顷,他们不愿意,这世道就变不得。
“七姑目光深远,为隐所不能及。”
乐则柔说不敢当,“先生过誉了,不过是我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罢了。” 她又换了个话题:“高先生今年还出去吗?”
“出去,过了月中就走,也没几天了。”
高隐每年四月都要出去一趟,七月盛夏才回来,没人知道他出去做什么,乐则柔也不问,闻言只说:“让人跟您走一趟吧,今年恐怕路上不太平。”
高隐说不必了,自己一个人更方便些,“这路都是我走熟了的,别人反而拖累脚步。”
乐则柔也不勉强,“听先生的。”
雨丝飘飘洒洒如牵不断扯不碎的忧思,鸽子舒服够了,乐则柔放飞了它,看它飞进雨里。
细雨瑟瑟,明明桃花春日,竟有几分秋寒。
……
“七姑,哪敢劳动您来了?同春坊有我看着您还不放心吗?”
刘掌柜叼着烟袋出来,挺着将军肚也不行礼,站在那喷云吐雾。
乐则柔没理会,屏住衣袖,上手一匹匹绸子摸过去,盯着刘掌柜问,“为什么差了份量?”
刘掌柜笑了,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烟雾,不紧不慢地回答,“您不是要劳什子雨过天青色么?料子薄点儿能颜色清透些。”
“账本呢?”
他磕磕烟袋锅子,老神在在地回答,“前两日账房不留神,账本都烧了。我已经把他轰走了。”
瞧瞧说得多容易,把赶走了乐则柔亲自指派的账房说的跟轰苍蝇似的轻巧。
乐则柔也不跟他生气,对着二把手祝成笑说,“刘掌柜年事已高,该回乡荣养。同春坊让二掌柜接过来。”
祝成立刻应是,磕头谢过。
刘掌柜没想乐则柔真能处置了他,拿烟袋锅子指着乐则柔,语带威胁。
“七姑,我从八岁跟在六老爷身边伺候,如今在乐家三十多年了,同春坊是我一手建起来的,这些伙计是我招揽的。您这样发落了我,不怕底下的人寒心?”
刘掌柜是乐六爷最早的书童,一直自恃劳苦功高老臣,谅乐则柔不敢动他。
乐则柔确实念他当年追随父亲的情分,这才一直不跟他计较,左不过几年就能让他回家养老了。
但刘掌柜实在太过猖狂,竟然敢把她派来的账房赶走,这是在明晃晃打她的脸。
要知道,乐则柔名下所有产业的账房先生都是她统一派出去的,如果不处理了刘掌柜,明日别人也敢有样学样。
她环视众人,声音柔和,微微沙哑,“谁愿意跟刘掌柜走,我今日不拦着,如果明儿起有人想走,那就该怎么来怎么来。”
刘掌柜逼视着伙计们,只得到躲闪的目光,还有人磨蹭后退着。他这两年欺下瞒上克扣工钱,早已尽失人心。
乐则柔看他面皮涨成猪肝色,不想多说什么,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
刘掌柜兀自想跟乐则柔叫屈,被豆绿拦住大骂。
“你贪了这许多银子,放在别人家是要打死的,七姑留你一条命已经是高抬贵手。如今给你留了脸面,回去该给七姑立长生牌位才是。”
豆绿狠狠呸了他,走到门口又掐着腰转身,“别以为烧了账本就万事大吉,七姑手里有账,你要是还四处胡吣,就等着吃牢饭吧!”恶狠狠瞪了刘掌柜走了。
玉斗借故留在最后,在他耳边轻声道:“刘掌柜也该为子孙想想,别为了蝇头小利让孩子缺胳膊断腿。”
她弯唇一笑,眼中杀意一闪而过,刘掌柜顿时吓得不敢言语,江南暮春时节竟出了一身冷汗。
乐则柔出了同春坊,正要上车时看见对面馄饨摊上坐着几个人。
其中一人瘦得过分,白无常似的青白脸色,正眼神不善盯着她的马车瞧,另几人明显以他为尊。
现在正是巳时,不早不晚的,馄饨摊上只有他们。
“您又不戴帷帽。”
玉斗嗔她,赶上来把帷帽给她戴好,乐则柔这回倒是没跟她抱怨就这两步路不用麻烦。
乐则柔往对面又看一眼,那几个人还在馄饨摊上,但不再看她马车了。
“回府。”
玉斗扶她上车,问,“七姑,不去念安堂了吗?”
“不去了,回府。”
她对玉斗耳语几句,玉斗不着痕迹地点头,一会儿两个乐家护卫就悄悄没入了人群。
此时馄饨摊上一行人还不知道自己举动都落在别人眼里,吃完就径直出城了。
高子义老家在湖州城外的一个村子中,他们一路打听着过去。此处乡音浓重,说话又轻又快,只有安止能听懂。
小康子有意奉承,巴巴地催马蹭过去,“安爷,您是湖州人氏么?”
安爷从没说过自己老家哪里,要是自己能知道,以后送礼也好送到安爷心坎儿上。
安止头也没回,“一路过来,听也该听会了。”
小康子讨了个没趣,后头跟着的人嗤嗤笑,“安爷和你这榆木脑袋不一样。”
“说的就跟你不是榆木脑袋似的。”小康子不忿。
几个小内侍叽叽喳喳小声斗嘴,安止控缰停下马,打断了他们的话。
“前面就是了。”
难得晴明的江南四月,目之所及是青草和乱花蔓延十里春光,杂树掩映着小小村落,此处连犬吠都是舒缓的。
所有人都沉默了,似乎想起一个久远的梦,梦里自己就在这样的村中耕种,正是说亲的年纪,和隔壁的丫头见面时会脸红。
一行人打马入村,他们几个外地的男子很快就被注意到,村民用或明或暗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内官在外行走最不喜别人注目,似乎能听见一声声议论他们是阉人,是没根儿的东西。
面对那些好奇的眼,小康子他们冷着脸一一瞪回去,但安止全然不在意,用略显怪异的姑苏话跟人攀谈。
高子义曾连中三元,放在那里都是荣耀乡里的人物,安止本以为不难找到这人。
但奇怪的是,“高子义”这三个字如同什么脏物,谁都皱着眉说不知道,唯恐避之不及。
这出乎众人的预料,他穷问不舍,终于有个大娘不堪其烦说了。
“你打听他做什么?他是有大本事,可读的再好有个屁用,是个断袖!为个男人,差点儿把亲爹娘气死呦。”
当初高子义是郑相的得意门生,后来销声匿迹不知所踪,想不到竟是因为这个。
小康子他们面面相觑,从京城到湖州,费这么大阵仗,找的竟是个为男人毁了前程的,这人能靠谱吗?
安止神色不变,只说当初受高子义一饭之恩,今日特地前来报恩。
大娘犹疑很久,指给他高家的位置,紧着叮嘱,“你千万别提高子义,也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放下银子就走吧。”
高家并不难找,村西的高大青砖瓦房,在一溜儿土墙中鹤立鸡群。
到了之后才知道高子义还有兄长,安止依然拿报恩的一套打听高子义下落。
那中年人颇为不耐烦,也没让他们进院子,站在门口直言,“他差点儿气死爹娘,早就被赶出去了,你愿意给钱就给,不愿意就走。”
安止自然没给。
他也不再多打听,眼下情形打听也打听不出来什么,只留了两个人盯住高家。
正是难得晴天,两个留下的内官躺在树上晒晒几日霉气,能看进高家院儿里。
“你说这人,怎么非得想不开当兔爷儿呢,男人哪儿有女人好。”
小康子叼着根儿草棍儿,百无聊赖,“就说方才看见的小娘皮,长得可真好,连安爷都盯着瞧。”
竹叶青的衣裳,通身一件首饰皆无,可瞧着就是那么大方好看,比宫里娘娘都贵气。
他呸掉草棍儿,兴奋地拍拍同伴肩膀,“哎,你说我要是把那个小娘皮给安爷弄来,能不能让他老人家高看一眼?”
“你可别瞎琢磨,你没看见她头发,人家都嫁人了。”
“嫁人了这点儿确实不好。”安爷没碰过女人,怎么也得给送个处子呀。
小康子歪着头咂摸,想回去之后找个长得像的送给安爷。
小禄子没心情琢磨兔爷儿不兔爷儿嫁人不嫁人的,他苦着张脸发愁,“眼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不是就没回来?”
那他们岂不是白等了。
小康子咂咂嘴,指指高家,“你看他们家房子,气派不?”
青砖大瓦房,在乡下已经很不错了。小禄子不明所以地回答,“气派啊。”
小康子嗤笑,白他一眼,“还说我榆木脑袋,高家人只是寻常庄稼汉,房子却是村中数一数二的气派,你说钱哪儿来的?”
小禄子恍然大悟,但还是嘴硬,“谁知道他从湖州又去哪儿?”
两年多的时间,谁知道人又飘哪儿去,到西域都足够了。
他又叹口气,“酸儒一抓一大把,也不知为何非得要姓高的。”
那这谁能知道,小康子眯缝一只眼摇头,“没辙,等着吧。”
……
安止带着人回城,分头沿松年街挨家挨户地看——高子义在苏州开过书画铺子,说不定如今会在湖州城里重操旧业。
松年街是湖州书坊笔墨铺子聚集之地,若是在这儿找不着,也就只能在湖州几万百姓中捞这根不一定有没有的针。
想想就头疼。
一行人寻寻觅觅,找到天色已晚依然没有消息,只好先寻了家客栈住下。客栈高高挂着“平安客栈”的大匾,门口气死风灯笼在风里头摇晃。
此时正是晚饭点儿,大堂里伙计穿着单衣跑的满头大汗,见他们站门口打量,立刻殷勤地跑过来,手巾往肩膀一甩,“几位是要住店?”
“三间上房。”小成子开口。
伙计马上换成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脸上笑出褶子来。
“可巧儿刚走了三位客人,用不了一刻钟就把房给您收拾清爽。不如爷们先用些饭,等您几位吃舒坦了,咱们正好歇觉。”
安止他们找了角落里的桌子坐下,随意点了几样菜,没一会儿菜就呈上来了——酱肘子浓油赤酱,龙井虾仁鲜香清爽,八宝鸭酥烂入味,并几样时蔬小菜,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安止胃口挑剔,只捡着两盘清淡的吃。
丝竹声吱呀起,众人往中间看,客栈中间有个不大的台子,一对儿父女站在台子上卖唱。
父亲拉着胡琴,那女孩儿半蒙着脸,用夹着吴侬软语的官话唱曲子。
曲子叫宝钗纪,讲书生出门被山匪掳走,妻子在家苦等,书生在匪寨忍辱负重。十年后书生里应外合帮官府剿灭山匪,回家与妻子团圆。
故事是再俗套不过的故事,但有几段词儿写得好,女孩儿唱的也好听,唱到书生回家夫妻团聚那一段更是感人肺腑,不少人往上扔铜板。
安止却面色铁青地撂下筷子,半笑不笑的死样子,配上吊梢眼,跟戏文里白无常似的。
小成子他们也不敢再动,心里飞快琢磨哪儿不合这位祖宗的意。
“小二,过来。”
安止声音不算低,突兀插进了温软的歌声里,引得听曲子的人不满侧目。
伙计团团给人赔笑作揖,到了安止跟前儿还是那副笑脸儿,虾着身子小声说:“爷,您什么吩咐?上房已经收拾好了,这就能用。”
伙计引着安止上楼梯,嘴里还念叨着爷您留神脚下。
此时大堂里的食客全然忘了方才小小的不快,再次沉浸在女孩儿歌声中。
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
等十年?连两年都等不得。
安止冷漠地移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