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锦瑟晚庭

3、溺（下）

　　第二日的连云晚报空前火爆。
　　息红泪笑眯了一双美目，大方地派发给戚少商和阮明正这个月的奖金。

　　戚少商打着哈欠一手撑头，对着粉红色的钞票也提不起半点精神。他昨夜通宵赶稿子，早上睡了不到一小时就匆匆爬起来，擦了把脸赶到编辑部发稿。
　　红袍看戚少商一个连着一个哈欠，满脸倦色，心里一急就冲到息红泪的办公室，刚喊了声“息主编……”，下面的话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息红泪笑笑，看着阮明正说：“想替戚少商请假？”
　　点点头，红袍说：“息主编，戚大哥赶了一夜稿子，都没有休息过……”
　　“哦，你很关心他？”
　　红袍语塞，一向泼辣的小辣椒此刻红了脸，支支吾吾起来。

　　息红泪没等到回答倒也不急，慢慢地开口：“红袍，你跟着戚少商也有一段时间了。我想你是不是该开始独自闯荡一下，总是有人带着是不会成长的。”
　　阮明正睁大了眼，呆呆地看着息红泪。她是要把自己从戚大哥身边调走么？

　　息红泪淡淡地笑着：“从这次的报道来看，你的能力差不多可以独当一面了。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就自己跑跑新闻试试如何？当然，遇到棘手的问题一定要向前辈请教。”
　　作为一个新记者，得到主编的鼓励允许开始独闯，其实是莫大的栽培。可红袍看着息红泪的笑脸，心里就是高兴不起来。

　　“那……”
　　“放手去干吧，我相信你的能力。戚少商的事，我自会安排的。”息红泪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

　　戚少商正昏昏欲睡，脑子里想着昨天顾惜朝跟他说的话。得知息大主编格外开恩地给了他一天假休息，收拾了下就往回走。
　　刚到门口，看到门卫和一个人正在理论。走近一看，是郝连春水。
　　“戚大哥！”郝连春水一看到戚少商就喊：“他不让我进去！”

　　门卫松开拉着郝连春水胳膊的手，对戚少商说：“这家伙是来找事儿的！”
　　戚少商摆摆手说：“我认识他。没事，让他进来吧。”

　　郝连春水跟着戚少商回到办公室，一进门就说：“这就是你说的真相？”说着把当天的“连云晚报”甩到桌子上。
　　戚少商挑挑眉：原来是这件事。
　　沉了声问：“怎么了？难道不对么？”
　　“戚大哥，我明明看到了人鱼的，根本不是人假装的，为什么报道写成了这样？！”郝连春水问得理直气壮。

　　桌上的报纸首页上是一个粗体大标题——“连云大学惊现人鱼之揭秘！”
　　戚少商不回答，拿起报纸翻了翻，第三版上赫然是晚晴穿着鱼尾在水中游荡的照片，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一般人看到怕是都会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人鱼吧。

　　“我真的看到了，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呢？”郝连春水固执着。
　　“不是我们不相信，而是你没有证据。”一个温和却暗含气势的声音说。
　　郝连春水扭头，看到站在总编办公室门口的息红泪，先是一惊，然后声音低了下来：“你们这样报道，不就是说我谎报新闻，老眼昏花么……”
　　息红泪被他的话逗得一笑，看得郝连春水一阵恍惚，只听她说：“你要是抓回来活生生的人鱼，还有谁不相信你呢？”顿了下又说：“没想到你这么大的人还是童心未泯，喜欢童话？”
　　“我不是的……”

　　由着他们俩去争辩，戚少商溜出门外，坐上自己的车。经郝连春水这么一闹，困意少了许多，戚少商决定先去连云大学转转。
　　到了游泳馆，还是昨天的那个门卫，冲戚少商笑了笑就让他进去了。
　　里面没在上课，空荡荡的没有人。戚少商走进去沿着池边走了两步，突然看到游泳池中央有个人在水中浮浮沉沉。

　　溺水？
　　来不及多想，戚少商脱了外套鞋子就跳到水里，直直朝那人游去。
　　接近他，戚少商刚伸出手碰到他的肩，就见那个人一翻身游开两步，甩着头发上的水一脸微笑地看着他。

　　“顾惜朝？你在干什么？”戚少商不能理解他的行为，一个游泳老师在不上课的时间里泡在池子装浮尸？
　　顾惜朝看了戚少商半饷，不说话。
　　戚少商疑惑地皱起眉头，与他静静地对望，大眼瞪大眼。一种淡淡的似陌生又似熟悉的感觉在两人之间萦绕开来。

　　戚少商还在细细思索着这感觉，试图多抓住一些什么。顾惜朝却突然朝他靠近，双臂环上来他的肩，戚少商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顾惜朝的唇竟然直接覆了上来。
　　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只看到他光洁的额头，浓黑飞扬的两道眉下的眼轻闭着，睫毛轻轻地颤抖，高挺的鼻呼出温热的气息与自己呼出的气交叠在一起。
　　他的唇凉凉的，湿润柔软。

　　不再想为什么，戚少商闭上了眼，伸手抱住怀中的人，脚下踩着水，全心地投入这一个意外而又突然的亲吻。
　　抱着他，戚少商才感觉到，找回了丢失已久的自己。

　　顾惜朝忽然睁眼，伸手一把推开戚少商！戚少商一惊之下忘了挣扎，摇摇惴惴往水下沉去……顾惜朝见了又赶忙过来拉他的手。
　　“为什么？”戚少商任他托着自己往池边游，不管不顾地问。
　　顾惜朝不说话，拉着戚少商到岸边把他推上了梯子。
　　戚少商手抓栏杆，固执地回头又一次问他：“为什么？”

　　顾惜朝看了他一眼，摊开手心，里面是一个精致的发卡。
　　“昨天晚晴把发卡留在了池子里，我帮她找回来。”

　　“不是这个！我问的刚才为什么突然……”戚少商心乱如麻。
　　为什么突然亲我？为什么亲了我又突然把我推开？为什么我觉得你如此熟悉？为什么我那年突然就学会了游泳？为什么你亲了我之后我又开始溺水？
　　我和你之间，有太多的谜……

　　顾惜朝不说话。
　　“顾惜朝，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顾惜朝自池边撑臂翻上去，说：“上来吧，过会还有课。”说完转身兀自走了。

　　戚少商仍在水中，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那个背影说：“惜朝，我喜欢你。”
　　顾惜朝的身影顿了一下，接着直直地走了出去。

　　仿佛明白了许多事，可同时又冒出来更多不明白的事。戚少商闭上眼，理不清，剪不断。
　　他说的话都是真的么？他是人鱼么？
　　还有，当年救了他的，是他么？

　　连着一周，戚少商每天下午准时准点出现在游泳馆外。前几天顾惜朝视他为空气，见他站在那里转身就走。戚少商也不生气，明天又按时出现。
　　五天过去，顾惜朝实在受不了游泳馆外出现的越来越多的围观学生，终于坐进了戚少商的车，随他去吃晚饭。

　　还是同一家餐厅。
　　“为什么装哑巴不说话？”戚少商问。
　　“上次你不是问过了。”
　　戚少商点点头，“好，换一个。为什么只和我说话？”
　　“因为要接近你。”
　　“为什么接近我？”
　　顾惜朝皱了皱眉，“你们记者，来来回回就只会问一个‘为什么’吗？这算是职业习惯？”

　　戚少商笑，抬眼看着对面的人说：“那我不问了。我说，你听。还是那句话——
　　惜朝，我喜欢你。”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
　　戚少商点头。
　　“你知不知道我接近你只是为了从你那拿东西？”
　　戚少商点头：“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你拿回去是应该的。”
　　“你知不知道，我骗过你，没有真心对过你……”
　　戚少商点头，忽地又摇头：“你有。你告诉我，不要轻易相信人的话，也别轻易相信人鱼的话，他们都爱骗人。是我自己愿意相信你，我乐意被你骗。”

　　顾惜朝摇摇头，叹气，他不是真的想骗戚少商。只是他们的身份若是被发现，就会有危险，所以他告诉戚少商那只是他编的故事逗他玩，真真假假的让戚少商自己去猜。可是眼下，要说穿了么？这个人，他能相信么？

　　“给我十天时间考虑，十天后，我决定了，就什么都告诉你。”
　　“好。”

　　还没等到十天，顾惜朝就找上他。而且，还是半夜。
　　戚少商接到电话立刻爬起来，穿衣出门开车一连串的动作，直奔连云大学。
　　等了半天的顾惜朝抱着用被子裹着的晚晴坐进后座。
　　“要去哪儿？”
　　“海。”顾惜朝咬着唇，简明了当。

　　戚少商看了后视镜一眼，说：“有些远，我有一处房子在郊区，有个私人小泳池，可以先去那里。”
　　顾惜朝点了点头，抱着虚弱的晚晴，看着她身上越来越清晰的鱼鳞，一阵焦急。

　　车开进了戚少商久未回去的家。戚少商一到就立刻向泳池放水，好在池子不大，很快就放满半池水。
　　顾惜朝把晚晴放入水中，戚少商眼睁睁地看着晚晴身后的鱼尾，和那天拍照时的道具相比，更加灵活真实。
　　天！郝连春水看到的竟然是真的……耳朵听到的和眼睛看到的果然不能相比。
　　那么，顾惜朝呢……

　　“晚晴，你先在这里。明天我送你去海里。”顾惜朝对水中的人鱼晚晴说。
　　看了戚少商一眼，发现他愣在原地，喊他：“你不会是想在这里看一夜吧？”
　　戚少商收回思绪，拉着顾惜朝进了屋。

　　“惜朝，你不怕我说出去么？”戚少商心里有些暖，他肯来找他帮忙，是不是意味着顾惜朝已经接受了他呢。
　　“我已经准备要和你摊牌，明天我送晚晴回去，以后可能也不会再和你相见。你要说便说吧，希望有人会相信你。”
　　“惜朝，你是什么意思？送她回去难道你就不回来了？”戚少商心里大急。

　　顾惜朝在沙发坐下来，缓缓说道：“那一年，我受了晚晴母亲的托付，去深海找了魮鱼（注）的珠子，因为晚晴是人鱼和人的后代，比较特殊，魮鱼的珠子可以使她生活在陆地上，而且不会在满月变成人鱼。后来我找到了，却正好碰到了落水的你。没想到救你时那颗珠子被你吞下去了。”
　　戚少商心里一紧，是他害了晚晴么……

　　顾惜朝接着说：“当时我还没到离开海的年纪，所以也不能去找你。后来我直接去了连云大学，方便照顾晚晴。人心叵测，我也懒得和他们打交道，所以一直都不说话。直到遇见你。”
　　“魮鱼的珠子你已经拿回去了，为什么晚晴还会这样？”

　　“这我也不知道。大概她对那珠子过敏吧……现在只好送她回海里去。”顾惜朝说完了这些，心里也是一松。
　　戚少商靠过去：“那你呢？”
　　顾惜朝疲惫地闭上眼，“我累了，也想回海里去，那里才是我的家。”

　　伸出胳膊，轻轻地抱住他，戚少商问：“你回去了，我怎么办呢？惜朝？”
　　顾惜朝被戚少商抱着，没有动，过了会，微微把头靠过去，说：
　　“也许，我在海里待腻了，又会回来。”

　　“那得多久？”戚少商嗅着他的发香。
　　“谁知道？一年，两年？”顾惜朝声音渐低，他很累了，困得立刻想睡过去。戚少商是个好垫子，靠着正舒服。
　　戚少商收了收手臂，在他额上亲了下。睡吧，惜朝。
　　我一天也不会离开你。

　　第二天，海边。
　　戚少商说：“惜朝，你真无情。”
　　顾惜朝抱着晚晴，冲戚少商眨眨眼：“你不知道么？鱼天生就是冷血动物。”
　　戚少商说：“你若不回来，我会伤心的。”
　　顾惜朝笑：“好！一年以后我来找你，看你的心伤到什么程度。”

　　“要回来，惜朝。一定要回来！”
　　顾惜朝点了点头，抱着晚晴跳进了海中。

　　戚少商走到峡边，闭上眼，跟着跳了下去。
　　熟悉的窒息感还有没全感觉到，戚少商就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托着向上浮去。睁开眼，看见顾惜朝一脸的怒意，还有他身下斑斓的鱼尾，五彩夺目，正是他记忆中的。
　　一出水面，戚少商咳嗽了半天，半饷才可怜兮兮地说：“惜朝，我是不小心掉下来的！”

　　顾惜朝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戚少商顿时心虚。
　　“你怎么还没学会游泳？”
　　“我有心理阴影……”
　　顾惜朝不语。
　　“所以，在我没学会游泳之前，你不要让我一个人，我随时会溺死的。”
　　“当初就不该救你，直接让你溺死算了……”

　　传说中你为爱甘心被搁浅，如今我为爱甘心被沉溺。

　　后来呢？
　　后来，妥协的人鱼哥哥跟着厚脸皮的包子回家了。
　　王子与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注：《山海经》《西山经卷二》魮之鱼：其状如覆铫，鸟首而鱼翼，音如磬石之声，是生珠玉。说是在“滥水”里面的鱼，这种鱼象个扣着的水铫子，形态似鸟，鱼头、鱼鳍和鱼尾能发出敲打磬石的声音，每当发出叫声时，就有宝珠和美玉从它身上掉下来，可称为鱼中之珍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