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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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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文/相照
一、
永平二十九年,初夏时节。
一只碧眼蜻蜓掠过水面,落在亭外半开的菡萏上。
透过层叠掩映的荷叶,隐约听到亭中女孩们清脆的嬉笑声。
此地是京郊的一处皇家水榭,早年赐给了与陛下一母同胞的成王。
恰逢今夏天气炎热,王府下帖遍邀京中权贵,来此消暑。陛下与幼弟手足情深,成王本就是值得众人巴结的对象。
何况太子早逝,天子缠绵病榻,储君却迟迟未立,成王近来在朝中的声势水涨船高,各家自然无有不应。
水风送来靡靡丝竹声,家中的父兄正在岸边的二层小楼里陪成王殿下宴饮。
而同来消夏的贵女们则聚在水榭的另一边,与要好的同伴们游乐。
而这一处八角凉亭内,笑闹声尤为刺耳。几名贵女连同她们的丫鬟正围着一人,处于包围正中的人只微垂着头,纤细单薄的身影仿若泥雕木塑般,一动也不动。
薛妤望了一眼不远处被众人团团围住的少女,眼底闪过不忍,小声问:“元姝,表姑娘她……咱们要不要去帮忙?”
被她唤了名字的少女年方及笄,生得杏眸桃腮,眉眼俏丽,闻言斜睨她一眼:“帮她?一个上门打秋风的破落户,伯府养了她大半年,还要送她飞上枝头,她是怎么了,用得着你来可怜。”
薛妤涨红了脸,一时窘得说不出话。
她知道薛元姝这番话也是在刺她。
一个薛家旁支的孤女,父母俱已不在人世,若非伯府的老夫人好心,把薛妤接来跟府里的姑娘们同吃同住,只怕她早就饿死了,又哪来的心思去同情别人。
薛妤往亭中望了一眼。
亭中正被一群闺秀们围观取乐的少女螓首低垂,面容藏在阴影里,浑然对外界的一切都无知无觉,她身边那个叫青黛的丫鬟张开手臂挡在她身前,低声下气地不停恳求:“各位姑娘,莫要取笑,我们家姑娘怕生……”
薛妤记得,这位表姑娘是寒冬腊月里来投奔伯府的。
当时临近年关,外面冰天雪地,寒风呼啸,堂屋内的地龙却烧得格外暖热,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下人来禀报时,她正跟临清伯府的女眷们聚在堂屋内消磨时光。
众人争相插科打诨,逗坐老夫人开心,而她也陪坐其中,偶尔插上几句话,既不抢别人风头,又不显得敷衍。
这样捧场的事,她早已做得驾轻就熟。正有些走神之际,突听外面的婆子来报,说是大夫人娘家的亲戚来府上投奔。
大夫人陈氏闻言也是一怔。
她仔细回想一番,终于想起了昔年在闺中时曾有个庶妹。对方素来性情老实,薛元姝的外祖母见这庶女还算听话,将其指给了一个姓陆的小官。
本也是一桩好婚事,奈何那陆姓小官不懂变通,得罪了上司,后来被外放出京,几经辗转,最终在地方上做了个通判。
想来是外头日子过得苦,不出几年,她那庶妹便猝然病逝,只留下一女。那小官也未再续弦,一直把女儿带在身边。
一旁的薛元姝听得直撇嘴。
不消说,定是个过年来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
说话间,人已经带到了。
帘子一掀,外头进来一对主仆。
做丫鬟的低眉敛目在前,而跟在她身后的少女披天青色素缎面斗篷,头自进门起便低低地垂着,一副小心局促的模样,看得大夫人直皱眉。
虽然明知来者不善,可任谁也不想看到娘家来的亲戚这样上不得台面。
待那表姑娘给老太太磕头行礼时,大夫人和薛元姝的神色便越发难看。对方行动僵硬呆滞,一举一动全靠那丫鬟引着,明眼人一瞧便知有异。
薛妤正在心里替这对主仆捏了把冷汗,谁知起身时,表姑娘却抬起脸来。
只见兜帽下的少女眉目昳丽,正当韶龄,生得乌发雪肤,肌骨莹润,却静然而立,不语不笑,仿若名家工笔绘就的仕女图。
这样秀美绝伦的容貌,纵是在满京城的美人里,也是独一份。
一屋子的女眷神色各异,夫人们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女孩儿们你瞧我我瞧你,又不约而同地瞟了一眼众人中容貌生得最好的薛元姝。
往日她仗着脸蛋好,穿衣打扮爱出风头,如今却被人盖了过去,姐妹们都不免存了看笑话的心思。
薛元姝自然能察觉到她们的小动作,忿忿一眼横过去。
众人之中,唯有坐在正上首的老夫人微微眯起眼,捻弄着手里的老山檀串珠,仿佛在估量着什么。
陆家的丫鬟口齿清楚,很快把她们进京投奔的缘由讲得一清二楚。
两年前的初春,黄河发了大水。陆通判带领当地的民夫日夜修补河堤,一次在堤上巡视时,突然风浪大作,他一头栽进滔滔浊浪中,转瞬便没了踪影。
数日后,他的尸身在河道下游被人捞起。
朝廷念陆通判治水有功,追赠了官职,可那又有什么用,陆家的顶梁柱轰然倒塌,他唯一的女儿陆幼宁也就此沦为无人庇护的孤女。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陆幼宁替父守灵期间,有贼人半夜翻墙潜入,恰好被她撞上。对方慌忙逃窜之际将其撞倒,陆幼宁的后脑磕在案桌的一角,流了一地的血。
等被人发现时,她已昏倒在地,生死不知。
虽救得及时,捡回条命来,可数日后再醒来,人便成了如今无知无觉的样子。
陆家旁支不兴,到陆通判这一辈已是三代单传,再无旁亲。
丫鬟青黛依稀还记得,先夫人曾提过在京城有一门亲戚,便携陆幼宁不远千里来投奔,只求能有个容身之所。
薛老夫人是一等一的慈悲心肠,听闻表姑娘的身世后唏嘘不已,便大方地留下这对主仆,还让人单独辟了小院给她们闭门守孝。
那小院在府中的偏僻一角,据说早年有不得宠的姨娘在那投过井,后来便一直荒废着。平日里陆家主仆深居简出,闭门为陆通判守孝,仿佛不存在一般,倒也算相安无事。
可……若是她们孝期守满了呢?
一个无依无靠的美貌孤女,她的前途可想而知。
初夏的天气里,薛妤轻轻打了个寒颤。这世上人各有命,寄人篱下是她的命,想来这也是表姑娘的命。纵然她心有不忍,却也爱莫能助。
亭中的喧闹还在继续。
一名闺秀笑嘻嘻地伸出根手指在陆幼宁眼前比:“傻子,你瞧瞧这是几?”
可等了数息,被问话的人还是呆呆地没反应,她不由得失望道:“连这也不知道吗,真没意思。”
另一名闺秀嗤道:“早跟你说过了,这傻子呆得很,怎么逗她都没反应,虽是个人,还不如我家里养的卷毛狗儿,扔块点心在地上还知道去追着吃。”
还有人仔细端详了一下陆幼宁的脸,笑道:“不闹才好,我听说傻子是会打人的。她看起来倒安静,也不邋里邋遢。”
众人一瞧,可不是么。
别的傻子不是疯疯癫癫,就是粗鲁愚笨。而被嘲弄的少女只安安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尊不染纤尘的玉像,对众人的嘲弄无动于衷。
有人讥笑道:“傻子就是傻子,就算出来收拾得再齐整,还指不定私下里怎么嘴角流涎,歪鼻斜眼的,令人生厌。”
众人跟着哄笑起来。
只有守在陆幼宁身旁的丫鬟青黛涨红了脸,她强忍着怒意,攥紧衣角低下头,生怕一不小心泄露了情绪,自己人微言轻,非但护不住姑娘,反而招来麻烦。
莫说她们眼下只是寄居伯府的远房亲戚,就是薛元姝这正经的伯府长房嫡女,在这群京城闺秀面前,都算不上有头脸的人物。
这言语上的一二羞辱,实在算不得什么。何况,这也不是第一回了。
自从姑娘除服后,薛家老夫人便让大夫人陈氏出来赴宴时,也捎带上陆幼宁。人在屋檐下,饶是青黛十分不情愿,可也不得不从。但她再怎么小心看护,也防不住旁人明里暗里的恶意。
长房的薛元姝本就气量狭小,常常伙同薛家的姐妹们来作弄人。长辈们发现后,不轻不重地训过她几次,对方非但不知收敛,反而越发厌恶她们。
若说伯府这群人行事还稍有顾忌,眼前这群闺秀就更是肆无忌惮惯了。
这群人中,平日里就连身份稍低的官员之女都不免被奚落排挤,何况是陆幼宁。
可这委屈也没法跟任何人诉说,毕竟谁会为了她们去得罪这群人呢。
这些倒还在其次。
从最近频繁的赴宴中,青黛莫名产生了一丝不安,总觉得薛家那位老夫人频频打量姑娘的眼神,令人莫名发憷。
她想,等这趟回去,她一定要想法子跟大夫人陈氏开口请辞,这临清伯府乃是非之地,实在不宜久留。既然守孝已经结束,她们也是时候搬出伯府另谋生路了。
若是京城实在住不下,她们便回老家怀州,在荒郊野外找个偏僻地方过隐姓埋名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小半年,那边说不定已经忘了姑娘这回事。
青黛正这样想着,突然有一名丫鬟匆忙来报,说是英国公世子与一群人正往这边过来,听闻众人在此,便邀请各位闺秀们投壶为戏。
微风拂动,瞬间吹皱一池湖水。
大周风气开放,贵族男女平日宴饮,常常聚在一处玩乐。
英国公世子作为京中青年一代的翘楚,向来是这等宴会的中心人物。
他主动作邀,自然令众人欢喜不已。纵然不是所有人都心仪世子,与他同行的还有别家俊彦。都是正值慕少艾的年龄,谁没有背地里暗暗为日后打算过呢。
这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那什么英国公世子身上了。
青黛来不及庆幸,就见又有人皱眉向这边看了过来,连带着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盯着陆幼宁。
其中一名闺秀突然出声,无比嫌恶道:“元姝,说起来这事还要怪你。既然知道她是个傻子,还带出来丢人现眼做什么。万一她发起疯来,扰了大家兴致不说,若冲撞了人,你们薛家能担得起吗。”
薛元姝自然不好当众明说带人出来的原因。她面沉如水,抿抿唇道:“既然这傻子惹人厌,不让她露面不就是了。”
“说得轻巧,这水榭上哪里有能藏人的地方。这傻子现在会装老实,若一会儿世子来了,她中途跑出来装疯卖傻,岂不是连累大家跟着你们一起没脸。”
不知是哪位闺秀提议道:“那不让她乱跑不就是了,把这傻子远远地赶到湖里待着,就算她想跑也无处可去。”
众人往池中一望,只见远处荷叶森森,遮天蔽日,正是藏人的好地方,顿觉这是个十足的好主意。
只有青黛预感不妙,护在陆幼宁身前,挤出笑:“各位姑娘,我家姑娘怕水,奴婢这就带她去别处转一转……”
然而这里显然不容她一个没名姓的丫鬟置喙,贵女们一声令下,很快上来几个健壮的仆妇,不由分说把陆家主仆连推带搡地赶到一条小舟上。
长桨一点,往湖心驶去,没一会儿就消失在藕荷深处。
……
距离水榭不远的岸汀上,另有一栋二层小楼。此时丝竹靡靡,宾客满座,正是众人宴饮之所。
旁人尚还有闲心四处攀谈,只有角落里的薛家二老爷薛仲璋急得浑身冒汗,一张胖脸涨得通红。
然而酒过三巡,成王本人却迟迟未能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