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水漾涟漪》夜落繁华

85、阎宫食鬼（上）

　　举凡是王爷经过的地方，红衣魅影纷纷退避。虽然是王爷指令的结果，但红衣自眼角悄然飘去时，留下更多的暗香浮动。
　　莲华不动声色地垂目，象个木偶一样任由阎烨牵引着。
　　在阎烨的地盘上，当然是阎烨说了算。公然与他作对，下场只会很惨——这一点，莲华比任何人都清楚。哪怕他现在是对你笑脸相迎，下一秒，就会将你捏得粉碎。
　　阎烨不会明白莲华心中所想。此刻，他脸上真切地表现出一种热切的感情。他是阴沉的凝合体，却因为握着佳人柔夷的关系，脸上平添了三缕温情阳光。
　　“我把这里做了改动，你看看？”他小心地握着莲华的手，带她走到过道尽头。廊柱上的浮雕本是狰狞的狂龙，从高空俯冲而下，现在却改成了青鸾凤舞的升腾之姿。
　　莲华看了一眼，继续垂眸。
　　“很好看。”她说。
　　“哦？”阎烨一挑眉，王者气范十足。“上次你曾经抱怨狂龙之姿会吓散阴魂六魄，我特意改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是心神不宁吗？”
　　莲华瞄他一眼，低下头。看上去，仿佛是在认真思索一般。“不……心神很安定。”她说得言不由衷。
　　阎烨灿笑，轻轻地捏捏掌中软肉。“那就好。我可不想看见你在进餐之前被吓丢了胃口。”
　　莲华蓦地心跳加剧。“进餐？”她询问的时候，嗓子在发抖。
　　阎烨投给她一个似嗔非嗔的眼神。“当然是进餐啊。不然，以你那古怪的脾气，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回来阴界？”
　　“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是怕我，才刻意躲在阳间。不到万不得已，你压根儿不想回来。”说到这里，阎烨自己轻轻笑出声，全是讥讽的酸味。“我有那么可怕吗？宁愿躲在阳间的河底下长睡不起，也不愿回头来见我！”
　　莲华根本不想回答阎烨的质疑。可是从阎烨身上开始散发出一波又一波阴沉的煞气，令人无法忽视。她索性撇头，视而不见。廊外是高矮胖瘦不一的芭蕉丛叶，阴风一过，竟然也能带出一片妩媚暗漾的美意。
　　莲华脑海中闪过最初居住阎宫的日子。那时，她的意识不全，和三岁小儿差不多。阎宫多朴素、阴戾之感。长久居住，烦闷得让人心胸透不过气。她荡着一双裸足在廊边安坐、戏耍，指着前面空旷旷的地方问：“为什么不种花草？至少可以养眼，让人心情舒服点。”
　　有随侍的红衣女人弯下腰，□□露出深沟。“莲华喜欢花草吗？”
　　那时候阎烨并不在身边，没有了压力沉沉的压迫，莲华自然可以轻松作答。她仅仅是“嗯”了一声，第二天，阎宫四处都多了无数花草树木。可惜阴界毕竟不是生物长存之所，大半花草当晚即枯死。唯有芭蕉与死人花幸存，一红一绿，在阴风阵阵的阎宫里摇曳生姿。
　　回忆到这里，莲华心一动。
　　阎烨一直紧紧锁住她的双眼。见她眼皮微跳，瞬间便读出她的思绪。阎烨淡笑，从从容容地提起：“珠离最近出宫办差，怎么你想见她？想和她叙旧的话，我立即将她召回来。”
　　珠离？莲华茫茫然地转回视线，毫无焦距。珠离……哦，对了！她在阎宫居住了百年，百年中的日日夜夜，都有一个自称“珠离”的红衣女人陪伴在侧。那时候她体虚，常常走不了几步便要蹲在地上喘息。是珠离轻轻跟上来，柔声询问：“莲华，肚子饿了吗？”
　　然后，是一场拒食、求食的挣扎恶战。
　　莲华突然打了个冷战。她潜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手，阎烨却死死抓住不放。
　　突然发现自己反常的举动，莲华立即停止动作，反常地顺从。
　　“不准抗拒我。”阎烨轻声提醒，牵着她的手走向偏殿。
　　回廊之后，过三重门，便是阎宫偏殿。千年来，一直是禁地，鲜少有人出入。当然，所有的禁忌都是为了方便莲华。
　　一重门，朱红。
　　二重门，浅青。
　　三重门，玄黑。
　　门是一扇一扇地打开，人过之后再自动合拢。偶有暗色朱影飘掠，平白增加莲华的不安。她越走越慢，越慢越被阎烨狠力拉扯。
　　“阎烨，”快到第三重门了，莲华终于忍不住告饶。“我不舒服。能不能找个地方让我睡一睡？”
　　阎烨侧头，阴沉视线讥讽地投射莲华。“睡？”他轻哧。“你在水底一睡数百年，不就是为了保存体力，减少进食的次数吗？纵然如此，还是要回来进食。既然回来了，还谈什么睡觉！”
　　“不……我、这次回来，没有想到进食……”莲华虚弱地嗫嚅，一步也不想前进。就算门板再厚实，也压不住偏殿里间断传出的破碎细音。光是听的，莲华便觉得反胃、恶心、不舒服。
　　阎烨倏地站住。第三重门就在他的身后，他瞪着莲华。“不是进食？”阎烨急促发问，语音沙哑。“不是进食？”
　　“对……”莲华讷讷，只能硬着头发答话。“我不想吃东西。现在不饿。”
　　“胡说什么！你是阴魂，当然不会有凡人的饿感。看看你的脸！都透明了，意识朦胧吧？你七魂快散，不进食，迟早要魂飞魄散。”阎烨沉吟了片刻，继而抬眸。莲华被他阴郁打量，五脏六腑都被瞅得一清二楚。“你是回来长住？”所以才会背离阎宫，选了森林做落脚点。
　　从莲华踏入阴界的那一瞬间，阎烨便已经锁定了莲华的踪迹。他在阎宫等她回来报到，莲华却背了身直接奔入龙蛇混杂的阴界森林。阎烨苦等几天，终于按捺不住出宫寻魂。
　　敢情她是准备在那个危险重重的森林里长眠一段时间？阎烨暗忖，心下立即有了新的计划。
　　莲华心惊胆战地看着他的脸色由阴转晴，暗地里忐忑不安。
　　阎烨把她颤栗如羔羊般的神色看在眼里、放在心底。“莲华，”他柔声说。“你既然回阴界，就应该直接回阎宫。躲在外面做什么？”
　　说得阎宫好象是她娘家。莲华垂下眼。本来她暗存侥幸心理，以为森林里阴魂数量杂多，应该可以掩盖自己的气息。没想到，还是被阎烨给逮个正着。
　　说到底，还是她过于小看阎烨的能耐。
　　“躲在外面也不踏实，不如搬回阎宫的。你的居室一直没变，不如回来长住。”
　　“不了，我……”
　　阎烨一挑眉，莲华彻底哑声。黑色的鹰眼早已洞穿莲华心底的犹豫。
　　阳间是不能去的，一去就会被王威召唤。赤红、发怒的双眸透露出被背叛的愤怒情绪——王威并没有叫莲华走开，他只是说：“拜托，我想独自一人静静。”分离的夜晚，格外寂寥。莲华背靠着虚掩的卧室房门，静心倾听隔壁书房的细微动静。
　　说什么都无用，被挑衅之后，深情也胸弱到不堪一击。她只能等待，等待他的选择。
　　黑暗第一次令她感到害怕，月光铺洒到脚边也不能减少她心中的恐慌。
　　威，你选择谁？
　　如果莲华和贺瑶同时掉入地狱，你选谁？
　　金星挑跃映月，却是王威独自出门的轻音。
　　那一刻，饱受煎熬的莲华心灰意冷；须臾便奔出大门尾随其后。
　　似乎早已预见她会跟来，王威静静贮立。梯上楼下，两人遥遥相望。
　　“莲华，”长相干净的少年无奈地笑，眼底却含着一抹冷绝。“拜托你了。现在，我不想见到你。”
　　莲华身躯微震，抿嘴而笑。“好啊，”她笑着，仿若这一切场景，不过是街头偶遇故人。或许有激动、更多的是平静；或许不是平静，但是音调拿捏妥当；听者察觉不到说者的情绪变故。“什么时候想见我？”她问得虚弱，拿最后的尊严下注。他却不知道，仅仅是撇脸、长久地沉默。
　　如果、曾经，还有过一丝丝希望，这份长久地沉默也彻底击碎了希望。
　　“我知道了。”莲华点点头，转背消失不见。
　　我不会消失，除非你希望如此。
　　只有你希望我消失，我才会离开。
　　“莲华，你已不想再回阳间。”阎烨的声音含着笑意。莲华抬眼，阎烨在水漾的世界里笑得开怀。“所以，我不会让你再离开阎宫了。好吗？”明明已经自作主张，偏偏要加个问号来诱哄。
　　莲华心神恍惚，象被盅惑了一般——
　　王威的撇头沉默。
　　阎烨的眉开眼笑。
　　全都交织成一片错景，令人心神不宁。
　　“……好。”她垂下眼，满眶的水意倾泄出来。第一滴凝珠被食指接住，阎烨怔怔地看着指上一滴透明的水珠轻盈盈抖动。须臾，圆润饱满的泪珠送入男性嘴里，浅尝阴寒气息中的咸湿感。
　　“这是……”他疑惑不解地看着莲华。“莲华，你会哭了？”不敢置信的神色逐渐转为惊喜。“你什么时候学会哭了？”
　　莲华看着阎烨。赤灯会惊喜，可以理解。
　　为什么阎烨也如此？
　　阎烨喜孜孜地拉过她的小手。“果然，还是有成效啊。”他言不及意，毫无做作地推开第三重玄黑殿门，展现出一片阴暗、压抑至极的景色。
　　“快！”他强拉莲华入殿。“为了你的身体，一定要进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