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水漾涟漪》夜落繁华

84、阴界森林

　　阴界是昏昧不明的世界。肉眼在冥色中勉强辨物，仅仅五步而已。如果有雨，五步之外的暗景都依稀难辨。
　　这样的世界，很适合捉迷藏。
　　赤灯双手插在裤兜里，。空气中飘荡着各种各样的气味：泥土芬芳、折枝溢香……更多的，是腐败的臭味。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身体糜烂的气味、血臭的味道。
　　有一点水腥味，混在臭味中；又仿佛是暗香，隐隐飘动。
　　赤灯宛尔，轻松迈步。
　　这片广褒之地被一个男人只手掌控。赤灯无缘与之争锋。偶尔路过，大男人无话可说。不过长期驻扎……赤灯挑眉，恶趣味地幻想了一次阎烨拿帚赶人的情景。
　　想像一贯风流尔雅的阎烨挥动扫帚的样子，赤灯自己噗哧噗哧地发笑。
　　魑魅们，在阴影中蜷成一团，簌簌发抖。
　　“有大人来了……”此起彼伏的交谈声在冥色之中快速流窜。在赤灯的前面、后面，细碎的声音象波浪一样徐徐推至远处。
　　赤灯啧了一声，站定。“我给你们十秒的时间！”他仰首看天。天上无星无月，空荡荡的一片。景色落在他的心里，心头也是空荡荡的。“十秒之后不离开这林子的，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他从容吟语，仿佛说的是稀疏平常的问候语。
　　无数黑魅，悄无声息中窜出林子，奔入茫茫夜色。
　　赤灯哼笑，对小喽罗们的慌张失措不无讥谑。总算清干净了这片林子。那么，要把莲华揪出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赤灯伸手，轻巧弹出响指。在他眼前，应声窜出一团桔色的火焰。须臾，火光收敛之后，一只脚踏小小火团的火狐狸乖巧吠声。整体只有巴掌大，“小红乖！”赤灯笑嘻嘻地挠狐狸下巴，小火狐舒服地眯眼，低低吠叫。
　　“乖孩子，”他贴着小狐脸面摩挲。“去，把莲华找出来。”
　　小狐狸仰首，眨巴一双可爱极的大眼睛。“嗷？”它发出细微的清音，疑惑地看着主人。
　　赤灯皱眉。糟了，他伸手挠脸。忘了这小孩刚出生没多久，根本没见过莲华。幸好，他做了准备——赤灯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发亮的黑色软绸。是莲华偶尔穿的睡裙，吊带露背装。因为过于性感，自从阎青住进王威家之后，这睡裙就一直压箱底不见天光。
　　“来，嗅嗅。”
　　小狐狸听话地飘上前，使劲抽动黑亮、湿润的鼻头。
　　“虽然味道淡了点……”赤灯喃喃，“不过，依你的本事，应该没有问题。”
　　小狐狸抬头，轻叫；接着，转背飘然而去。赤灯咧嘴一笑，果然，没杀了这孩子是正确的选择。他匆忙地把软绸塞进裤兜里，紧紧尾随前方小小的火光。
　　阴界森林，不似外面看到的那般浅显。肚子里九拐十八弯，环环险境丛生。小狐狸在前头飞驰，身后尾随了一些食人花、索人藤之类的怪物，赤灯一一帮它打掉。
　　“啧！”他笑。难怪莲华要躲来这里。这林子是活的。树木也好、草堆也好，都是被自己一身罪孽束缚的魂魄。为了保存本身的实力，不得不偷袭路过且粗心的流魂野鬼。就连鬼差也会退避三舍的阴界魔域，正是活人所谓的“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
　　作了鬼，也象人一样保持了机敏的警戒度呢。
　　赤灯笑，心里反而舒了一口气。
　　既然躲在这里，就不必担心莲华会哭着跑去投奔阎烨了。老实说，他还真真心怀叵测地怀疑过莲华是否会向阎烨告状。然后阎烨那傻子不问青红皂白，就从“生死薄”上划走他的寿命。
　　那多不值啊！
　　小狐狸在前面拐了个弯，突然又退了回来。“嗷！”它兴奋地轻叫，空中仰面翻身后化成一团火焰，晃悠悠地飘进赤灯的胸膛之中。
　　赤灯等待余光尽灭了，才满面笑容地踏步上去。行五步，拐弯——
　　他愣住。
　　眼前是一片茂密的灌木林，低矮之下压着黑云。他蹲下，拨开一束枝叶。莲华苍白的芙颜尽显眼前。
　　“莲华？”赤灯一向张狂，此刻却柔声叹息。
　　莲华眼也不抬，微微侧身，把脸撇开。
　　“你这样子，有多久了？”赤灯问。眼前的景象让他有些触目惊心。阎烨曾经提过，莲华不能转生，千年里消耗的就是自己的魂魄。就象人不吃东西，迟早要饿死一样。莲华必须隔一段时间就吞食小鬼们来补充能量。
　　阎烨一直把莲华照顾得很好，赤灯对莲华的精神抖擞也是习以为常。就算已经过了食鬼的时间，赤灯自我安慰地想着，莲华这么有活力，应该没事……
　　可是现在的莲华，身体呈半透明，随时都可以消失在空气里。
　　赤灯皱眉，轻轻探手触碰莲华一头如绸般滑腻的长发。“你有多久没吃鬼了？”他轻问。围绕莲华身边的黑雾瞬间窜起。赤灯连忙缩手，这黑雾是阎烨施展的咒术，用来保护莲华。每当她虚弱不能自保、或是情绪过于激烈的时候，为防止莲华七魂散尽，黑雾就会自动启动。所有接近莲华的生灵或是死灵都会被黑雾所伤。就象是铺满了荆棘的铜墙铁壁，黑雾防止里面的魂魄消散，也阻止外面的威胁靠近。
　　赤灯撇着嘴笑。“他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思啊。”阎烨的名字对于赤灯而言，是个忌讳。能少提就少提起。“有没有想过回阎宫去吃鬼？想必他已经准备了很多。”
　　莲华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赤灯微笑。“不要这样嘛，莲华。能尽欢时就尽欢，别郁闷。”重点是，快快想通，去吃鬼！“如果你不喜欢在阎宫吃鬼，这阴界里大把大把地。我抓来给你？”
　　莲华蓦地逼近。黑雾裹着她，狰狞地扑向赤灯。
　　“莲华！”就算是赤灯也忍不住后仰，很狼狈地趴坐在地上。
　　莲华哪容得他逃避？她伸手，揪起赤灯的衣领。
　　“喂、小莲华。”赤灯苦笑。“幸好我有独门护体的屏障。不然，你这模样靠过来，我会九死无生啊。”
　　“我问你，赤灯！”逼近了，赤灯才怔愕的发现莲华双眼一片赤红。他呆呆地看着，直到莲华脸上又滑过一道水意。
　　“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非要这么害我？”莲华狠狠低唁，甩头的动作中又抛出一串水珠。
　　赤灯悄悄抬手，抹去莲华脸上的泪痕。“你哭了？”他不敢置信。“鬼本来没有眼泪……可是你哭了？”
　　“我哭不哭，很重要吗？”莲华手上的力道加紧，赤灯差点喘不过气。可是他笑，开心地大笑。
　　“莲华，你不懂吗？这证明阎青的说法是对的。你越来越象人了！说不定，再过不久，你的美梦就可以成真！”
　　“这不重要！”莲华抬高了音调，逸出一丝哭音。“这已经不重要了！”
　　赤灯兀自傻笑着。“你肚子饿不饿？想吃鬼吗？我去抓给你？”他一迭声地询问，目光中饱含宠溺。
　　“赤灯！”莲华愤而提高他的衣领。“我现在不想吃鬼！不、想、吃！”
　　反正被他看见了，莲华索性不再忍泪。流泪流得痛快为止。“你为什么要设局？为什么要对我设局？为什么要害我？你要我魂飞魄散，你说一声！我和你拼个你死我活！”
　　赤灯一直在微笑，他安静地听着莲华怒吼，抱住莲华因哭泣而颤栗的身体。因为过了时限，饥饿的莲华连身躯也没有质感。即使用灵体环拥，也仿佛是裹了一团空气。
　　“我为什么要害你啊。”他叹息，象王威一样把下巴搁在莲华的肩上。不过他很小心，绝对不会让莲华感觉到。“你是我多年的好友。如果你魂飞魄散的话，我第一个感到伤心难过。如果我要你魂飞魄散，何苦费尽心血助你成人？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害你呢？”
　　莲华抬起脸，泪痕交错。“婷婷怎么会突然出现？”她冷冷地问。“怎么会出现得那么巧？”
　　赤灯挑眉。“啊，是我让她尾随过来的。”
　　“为什么？”莲华咬牙切齿。
　　赤灯闭目叹息。“他不配！”赤灯的声音比莲华的声音更冷。“庸俗、肤浅的人类！连自保都没有能力！仅仅是长得干净而已！如果你要，这世界里长相干净的神仙、妖怪多的是，任你挑选！”
　　说着，赤灯目光灼灼地看着莲华。“你值得拥有更好的恋人，更强的恋人！你应该是被保护的对象，而不是保护者！一个黄毛小子，用手指捏一捏就碎了，有什么好！”
　　“就为了这个理由？”莲华愤怒得手发抖。“太可笑了！”
　　“人类是食物！”赤灯冷笑。“对你、对我来说，人类只是食物。你何必对人类产生多余的感情。”
　　“因为我生前是人类！”
　　“就为了这个理由？”赤灯学着莲华的话，冷哼。“太可笑了！”
　　莲华闭紧双眼，又淌出两行清泪。“你还是不懂。”
　　“不懂什么？”
　　莲华张眼，眼底是无止尽的忧伤。赤灯看着一愣，继而感到心痛。
　　“感情这种东西，是无法控制的。”莲华凄惨地笑，绝望而无助。“我只爱王威！我只爱他！”
　　轮到赤灯笑得凄惨。“莲华，一千年以前，你也说过同样的话。可是当年你的爱情，并不是给的王威。”
　　莲华一愣，片刻后感到赤灯在施展惯常的迷惑手段。她咬牙。“过去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现在爱的是王威，我只爱他！”
　　“现在迟早会过去，未来呢？你未来还爱他！？”赤灯双目暴突，睚眦迸咧。他恨不能抓了这固执小女人的肩膀狠狠地摇，摇醒她就好！
　　莲华扑在地上，十指插入土中。她的呜咽如受伤小兽的咆哮，绝望中无力。“我只要王威……我只想和他一起好好过日子。平凡一点，平凡一点也好。不能结婚生孩子，无所谓。我只要伴在他身边就行了。这样的要求，难道很过份吗？”
　　赤灯心痛地看着扑倒在眼前的女人。低垂的视线中充满鄙夷与难过。“你变了，莲华。”他高高在上地俯瞰。“以前的你，不会这么卑微。”
　　莲华却笑了起来。笑中含了哭音，听起来格外凄凉。“赤灯，如果你爱上了一个女人……你或许就明白了。”她抬起头，眼里杀气四射。“就象我，爱上了一个男人……”后面的话，她用行动来表示。
　　赤灯早有所警觉，大步退开，才躲开黑雾凌厉的攻击。有形的黑手在地上灼出一个个小坑，坑里滋滋地冒出黑色的火苗。
　　那是地狱炽炎。见神毁神，遇魔灭魔。
　　赤灯悠闲地反手插在裤兜里，笑得前仰后俯。“莲华！这才是你啊！这才是你……”话音不落，又赶紧跳开。
　　“赤灯！”莲华怒叫。“留下你，迟早会成为王威的祸根。不如趁着今天杀了你！”
　　“杀了我，谁帮你带来木雕助你成人？”
　　“那不重要了！”莲华的脸上闪过一抹黯色，随即又振奋起来。“我也不会再回去阳间。杀了你，我就窝在这里等待魂飞魄散！”
　　“你疯了！美好的未来就展现在眼前，你却想着自我毁灭？莲华，我教过你这种歪理吗？还是他教过？”
　　莲华怒吠。“不需要教！”
　　赤灯斜掠过来，狠狠攥住莲华的双手。“既然没人教你这些狗屁感情至上的大道理，你何不看开点？”赤灯面色阴沉。“一段爱情，没了就没了。你的时间多的是，随时可以找人补上。既然喜欢人类，行！你去喜欢！何苦为了现在这份爱情折磨自己！”
　　莲华反手挣脱，又是一阵凶猛的黑雾吞噬。赤灯跳开的地方遭黑雾攻击，寸草不生。
　　“我爱的不是人类、不是爱情。我爱的是王威……我知道这种偏执很有可能会害死我，可是无法放弃，一丁点放弃的想法都没有。”说着，她惨笑。“我是鬼，他却是人。人鬼殊途，不如就这么躲着、带着这份心情躲着好了。反正一千年也浑浑噩噩地过了，最后遇到了威，我不后悔。”她说得温柔，赤灯却听得胆战心惊。
　　“不如就带着这份感情魂飞魄散……”
　　“莲华！”赤灯跳得远远的怒骂。“你不该有这种想法！”
　　莲华冷笑。“你别躲开。”
　　乖乖受死！
　　赤灯皱眉扮出一个鬼脸。“不躲的才是傻子！”看见黑雾袭来，他嘻皮笑脸地跳开。忽然，空气里飘出一丝诡异的气息，赤灯神色一凛。下一秒，他隐身不见。
　　“赤灯！”
　　空荡荡的阴界森林里无人回应莲华的怒吼。莲华凝神，细心地倾听周围的动静。
　　蓦地，一股阴气在她身后流泄。
　　这么近！莲华大惊，反身立即指使黑雾扑杀阴气。一只大手抓过来，牢牢地压制了莲华的行动。仅仅是手指微动，煞气逼人的黑雾便须臾不见。
　　“莲华。”来人笑语，令人无端颤栗。“你终于回来了。”
　　阎烨！？
　　莲华被他牢牢囚在怀里微微抬首——
　　阴界之王低眉敛目，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作者有话说

　　铛铛铛，新开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