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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   邓尼茨坐在军官俱乐部里一个人喝闷酒。这场景过去很不常见,现在却已经出现过好几次了。即使纯麦芽威士忌辣着他的喉咙,也不能阻止他眼皮的不断下坠,像有只无形的手,拉扯着它,试图让上下眼睑合在一起。

      但邓尼茨依然在喝酒,因为他心烦意乱,只有酒精能让他松懈下来。他的头昏昏沉沉的,这很正常,谁连续一周,每天加班到九十点钟,都会昏头涨脑。何况邓尼茨还是个生活极度规律的人。

      他向来是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点睡觉,雷打不动。就连家里有客拜访,到了十点钟,他也要自己回屋睡觉,把客人留给英格波招待。因此当他第一天加班加到十点钟,又辛苦奔波回到家时,他几乎是跌跌撞撞扑进的家门。然后一合眼,仿佛只过了一秒钟,清晨的阳光就强行撬开了自己的眼皮。

      邓尼茨还记得自己当时又多么狼狈。他破天荒地在枕头上又捶了个窝,一头扎进去继续睡了几分钟。英格波躺在自己旁边的被窝里,像看什么稀罕物一样瞪着自己,还拿了块表,煞有介事地掐算起时间来:

      “六点零一,六点零二,六点零三……”

      终于在她念叨到“六点零七”的时候,自己忍着浑身的酸痛,掀开被子爬了起来。这个动作又让自己发出了一声叹息:昨晚睡着的时候居然没有脱袜子。

      “你也不帮我脱袜子!”

      邓尼茨哀怨地指责妻子的冷酷无情,后者裹着被子,笑得歪倒在枕头上,手表也扔到了一旁:

      “早就想治你这十点睡六点起,不管不顾的毛病了。我治不了,家里来客也治不了,现在没准加班能把你治好了。”

      现在看来,加班治不好,可能还让自己病情严重了。生活规律被打破,邓尼茨只觉得浑身疲惫,精神难受,时不时就想真的不管不顾,扔下这繁琐的助理工作,一溜烟跑回自己心心念念的大海上。

      但是邓尼茨也知道自己不能如此轻率任性,勒温菲尔德把自己派到柏林,自然是别有深意的。只是邓尼茨依旧不明白,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勒温菲尔德的来信照例只问一些自己的工作情况,这反倒叫邓尼茨愈加迷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主动多说点什么。

      可是自己有什么好说的呢?自己的工作乏善可陈,整天和各种纪律条令打交道,处理武装部队内部的各种政治问题,还得为了它们同国会的各个委员会以及政府的其他机构打交道。邓尼茨自认不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游说那些油滑政客让他疲于奔命,头疼不已。

      事到如今,除了忍耐,自己还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自己还敢辞职不成?邓尼茨只好喝完最后一口酒,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俱乐部。他身心俱疲,只觉得这满目的辉煌灿烂,欢声笑语,都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不是春寒料峭,他甚至想在这冰冷的花坛上坐一会儿,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双手里,任由自己在风中哆嗦一阵。

      当然,邓尼茨没有那么做,反倒在花坛上捡了一本小册子。他简单地翻开看了看,是NSDAP的宣传册。里面宣传内容他过去是有所耳闻的,无外乎废除《凡尔赛条约》,取缔不劳而获的收入,分配大企业利润,土地改革……不过里面所说的,建立强大的中央集权政府和维持健全的中产阶级的观点挺让他感兴趣。于是他把小册子揣进口袋里,准备回家后有时间细细研究一下。

      纵然今年春天热得比往年都早些,在上了点年纪的人看来,依旧冷得难熬。威廉·海耶刚下车的时候还觉得今日天气不错,走出一截子路才发现天下着雨。只有一点点,润物细无声的,不引人注意,却叫人寒浸浸的,骨头里都泛起了酸溜溜的疼。他摸一摸皮衣的领子,生怕它潮了,回去惹得他太太抱怨连连。他现在脑子里就能想起自己太太两根手指拎着衣服,喋喋不休抱怨的样子:

      “全不爱惜东西!就算你是步兵上将,也要从小处节约起呀!换一副领子多少钱,做一件皮衣多少钱?家里五个孩子呢,两个丫头也只嫁了一个,还有一个没打发出门呢。”

      老海耶其实很想反驳上夫人两句:她的父亲可是家财万贯的工业家弗里茨·凯驰啊,她的嫁妆相当丰厚的,至少给自己买十件皮衣都不用眨眼睛。算了,有钱人正因如此才成为有钱人,愈抠愈富,愈富愈抠……看在她给自己生了五个孩子,长子又如此优秀的份上,自己且忍耐她吧。

      想到自己那长子,老海耶的两撇弯着勾的胡子都在风中兴高采烈地一颤一颤,像老虎的须子,一只年迈体衰的老虎。对于自己,他是有清晰的洞见的:军事才能,自己所有的不过庸常,拼上半条命也及不上泽克特这样的天才;机变聪明,自己和它从无缘分,谁都知道自己只是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人情练达,或许这一点还值得称道,但那不过是坐了许多年办公室,当了许多年参谋积下的微薄的经验……总而言之,自己这个人,天分有限,是没什么太大的出息的。能当上陆军总司令,靠得不是性格强势,能力服众,而是软弱平庸,善于妥协。

      自己这副模样,老海耶真算不得满意。只是他已是花甲之年,改也是来不及了,既然浑浑噩噩过了大半辈子,那不妨糊糊涂涂继续过下去。倘若当真老而精明起来,怕不知有多少人要在背后骂自己老而不死是为贼。若是自己侥幸能在总司令的位置上庸庸碌碌到底,顺顺利利善终,那没准还算一段佳话哩。

      然则他乐意自己稀里糊涂过一生,却不肯要子女学自己的模样。幸好两个女儿都争气,个个随了母亲,外表靓丽性情温柔,内在却是精明强干,再不肯轻易做小伏低的。每每看大女儿出嫁后把女婿拿捏得规规矩矩,老海耶都感到老怀大慰。只可惜他那两个小一点的儿子竟随了自己,全是得过且过的慵懒性子,再不堪大用。

      好在他还有一个长子可以指望。他那长子是再好不过的孩子,样样可着自己的心意。容貌上随了自己,英武中不乏文雅;性子又随了他母亲,伶俐又精明。只可惜这孩子在职业选择上不随自己,对陆军兴趣缺缺。反倒又随了妻子的娘家人,往海军发展去了,白白浪费了自己这么一个上好的资源。但这无伤大雅,凯驰家族也出过一位颇负盛名的圭多·凯驰海军上将,算来长子还是他的甥孙呢。

      只是海军究竟和自己隔了一层,许多事自己不便插手,甚至长子因着自己的身份,在同龄人中受过一些排挤委屈。但他都自己化解了,没用得着父母出一点主意,甚至还和那些人打成了一片。想到此处,老海耶的心像只初出巢穴的小鸽子,扑棱棱地上下跳动着,雀跃着。这孩子日后是要有大出息的。

      但在军队里,并不是一个人有天赋有能力,就有资格得到最好的资源的。资源永远倾斜向捷足先登的人。至于如何捷足先登,那就要各凭本事。长子各方面都好,只可惜年纪尚轻,资历尚浅。所幸他有自己这么个父亲,投胎也是种本事,自己的孩子本事到底不差。

      岑克尔行将下台这件事,老海耶自然是知晓的。他这些天来一直在琢磨它。如果是聪明人,或许几十分钟,一个小时就可以做出判断,选好方向。老海耶不行,他的脑筋从没有那么灵敏,但他有格外的耐心和相当的谨慎,正是这两样武器让他在陆军参谋长和总司令的位置上盘桓近十年。

      现在他已经有了些计划的眉目,他得利用好这机会,为长子铺设一条在海军中直上青云的康庄大道。恰好前几日长子打来电话说,他恰好到了休假期,正要回家看看。时机凑巧,正可以做些打算。且让自己先把计划再完善完善。

      窗外又在下着毛茸茸的细雨,走在街上的人怕是要烦恼。这点雨,打上伞显得小题大做,煞有介事。可不打伞,待一会儿衣服都要跟着潮湿起来。雷德尔现在是没有这种烦恼,他正坐在自家温暖的沙发上,由着家里的小腊肠犬卡拉蹬着小短腿,蹦蹦跳跳往自己身上蹿。它湿冷冷的黑鼻尖蹭在自己脸上,像外面凉丝丝的雨。

      雷德尔敷衍着摸着它的头,一手还捏着一张纸,厚实的,压着卷草暗花的信纸。他微笑着,把里面的试探之词细细又读了一遍:

      “久疏通问,谒望殊深。昔时同袍,柏林把盏,往事历历在目。近日不通音问,诚乃憾事。得闻波罗的海基地,治下安稳,军民和乐,气氛民主,欣欣向荣,我心甚慰。此皆吾友之功,扫旧日颓唐之气,创今时自信之心。以吾友之才,局促一隅,终非久计。柏林将有变,吾友作何想?外人巧言令色,谓岑克尔离任在即,唯有吾友与鲍尔有德居之。虽乃谣言,仍望三思。书短意长,恕不一一。谨此奉闻,盼即赐复。”

      勒维措夫的嗅觉依旧像狗一样灵敏,空气中只要有一丝阴谋的气味,他也会迅速捕捉住,贪婪地舔食。昔日他插手公海舰队司令的更迭起落,现在又把手伸到海军总指挥这里来。然而他是提尔皮茨的死忠信徒,谁敢明确这究竟是他本人在狐假虎威,还是后者隐于帘幕之后,静观其变?

      不能得罪提尔皮茨,看看蒙森……雷德尔把信纸卷成一筒,支着自己的下颌。他不信蒙森的出局是临时起意的。如果他留下,必定是岑克尔毫无争议的继承人,无论是鲍尔还是奥尔德科普,抑或是自己,都将退避三舍。然而三个月前,他竟然退役了,眼睁睁看着机会从手中滑脱。这会是蒙森自己的选择?怎么可能!

      厚实的信纸有着锐利的边缘,硌着雷德尔下巴上单薄的皮肤。他浑然不觉痛地,继续保持着这一动作,静息思索:勒维措夫提到自己会成为候选人,这多半不是真实的谣言,而是他的试探。鲍尔这部分倒有可能是真实的。最让人放松警惕的从来是真假参半的谎言。只是这试探是单纯还是暗含阴谋,自己是无从确定的。唯一的应对方式只有谨慎。

      但一味的谨慎会让人感觉自己在龟缩不前,懦弱逃避。必须让勒维措夫,以及站在他背后的人,如果有的话,知道自己也是锐意进取的。炙手可热的宝座放在那里,自己没理由避之不及。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克制,沉着。虽然自己是最应该坐上王座的人,却没必要在冲锋号刚响起的时候一马当先。慢一点,稳一点,让他们去争,去抢,自己去做一个妥协出来的人物。

      雷德尔很清楚,这次的竞争不算繁难,但却会很残酷。因为这是一场淘汰赛,胜者只有一个,下剩的人不会有多少剩余的风光,他们的仕途甚至会一并走到终点。这种比赛不需要始终跑得飞快,重要的是不要摔倒,任何一个小失误都会导致出局。锋芒毕露并不是取胜的必要条件,低调冷静才是。当然,还需要一点好运气。

      雷德尔提着笔,虔诚地向上帝祈祷,希望他能赐予自己这份好运。然后他把勒维措夫的信递到了卡拉面前,让这只顽皮的小狗把它连咬带扯,撕成了碎片。他自己开始安静地措辞回信:

      “顷诵华笺,具悉一切。近日琐务颇多,未及通问,深以为歉。岑克尔一事,我于基尔亦有耳闻。然甚疑此不过坊间谣言,庸人自扰。岑克尔真欲辞职?此事颇有可商榷之处。果真如此,于其人不免多有遗憾,于海军则不失为幸事。岑克尔能力上佳,行事小心,我多尊重。但其确不能负‘战士’之名。以海军今时今日之局,需一果决风行,性格强硬之人,方可破局而出,带领海军重回巅峰。惜乎岑克尔非其人。我亦绝非岑克尔属意之对象,其下属多有与我不睦者,断不会提名我为继承人。若有人当面问之,他必当选鲍尔中将为继承人。如吾友耳闻此谣言,当为我明辨一二。书不尽意,客后更谭。伏唯珍摄,时候教言。”

      卡拉试图跳上桌子,把这张纸也拿去撕扯玩耍。雷德尔淡淡地把它推下去:

      “这张不能撕。”

      他从抽屉中寻出象牙白的信封,把信叠得整整齐齐塞进去,最后用鲜红的封泥封住口。那颜色艳艳夺目,像一滴血,在白色的底子上晕成小而圆的一片。雷德尔两根手指夹住它,在空中轻轻挥动了几下。

      似乎有遥远的声音划破寂静的空气,在他的耳边响起,恍惚中尖锐而刺耳。那是宣布海军总指挥继承人之争开始的猎猎号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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