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31、寒芒

　　这一走就走出了很远。

　　出陈塘关大概两百余里，路上再无人族聚居的痕迹，茫茫荒野上寒鸦嘎嘎，风吹带起黄沙漫卷。

　　敖丙尚可用广袖遮面，不至于被风沙迷了眼睛，而哪吒一身劲装短打，全然暴露在黄沙中，黑发随风纠缠飞舞。

　　又一阵沙打在素白的广袖上，敖丙在袖口后抬眼看向哪吒。哪吒面色淡淡，沙粒和发丝一起擦过他的脸颊。他仍是垂着眸子，只有在看向敖丙时，这双铁石一般的眼睛里才能生出些许温暖的光亮。

　　哪吒抬起手，抚平敖丙头上微乱的发丝，道：“前面肯定有绿洲。”

　　敖丙默默地看着哪吒，展颜一笑。

　　再向前走约摸几里路，风沙变得小了些。敖丙极目远眺，在地的尽头看到一片绿色。敖丙看了眼哪吒，笑道：“你料事如神啊。”

　　哪吒也微微笑起来，道：“那是。”

　　绿洲尚在很远的地方，两人索性运起轻功飞过去。飞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又改为步行。实际上他们一路皆是如此，没有购置任何坐骑，全凭一双脚走路，觉得腻烦了就运起法力飞过去。

　　有敖丙在，水源自然不成问题，路上动物不少，食物也还算源源不绝。除了李靖夫妇给的银钱，他们可以称得上孑然一身，并肩走在旷野中，无论黄沙青草还是烈日明月，诸般景色都收归眼底。

　　日子平和地进行下去，他们还走在游遍天下的路上，一切都悠然惬意，似乎从来都没有偏离原轨。只可惜哪吒的黑眼圈日渐加重，敖丙每次看见都觉得心底发冷，仿佛被从微风中扔上雪原。

　　哪吒的另一只眼也再承不住黑眼圈，让它流了下来，只是没有另一边直流到颊上那般长，这个只是堪堪溢出眼窝，是以少了几分滑稽，剩余的唯有阴冷。两道乌迹对面而立，若都化为无色，那就是泪，若都化为红色，又像血。

　　敖丙也记不清这黑眼圈是什么时候加重的了，应当是在某一天晨起时发现的，但盯着它看一会儿，又恍惚觉得它原本就是长这个样子的。敖丙不禁想起哪吒之前的戏言：“你说它以后会不会长成个什么特定的图案？”

　　想到这，敖丙不禁打了个寒颤。哪吒看向他，问：“你冷吗？”

　　敖丙摇了摇头，哪吒就把头转了回去。他神色依然很平静，漫不经心的，好像对自己危急的情况一点都不在意。敖丙看他这样，也不知道是该感到安慰还是着急。

　　这般胡思乱想地走着，间或用法力赶路，及至夜色初沉，他们才终于到了绿洲的边缘。

　　敖丙奔波了一天早就累了，寻了棵树就坐下来。他闭上眼睛感应了一下，道：“附近有河。”

　　哪吒抱臂站在他身边，向着远处扬了扬下巴，道：“那边有村庄。”

　　敖丙睁开眼，见天地之间已被夜色模糊。他讶然看向哪吒，问：“你看得清？”

　　“嗯。”哪吒应了一声，又歪了歪头，自己也觉出不对。他想了想，又微笑起来：“我眼神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

　　敖丙也替他高兴，道：“你的修为应该是又有长进了。”

　　哪吒摆摆手，道：“这几天屁都没修炼，有哪门子的长进？”

　　很快他就不再纠结于这件事了。他刚想在敖丙旁边坐下，肚子适时的“咕噜”了一声，让敖丙忍不住笑了出来。哪吒翻了个白眼，直起身子，道：“河在哪里？”

　　敖丙忍着笑，道：“你眼神这么好，不会自己去看？”

　　哪吒还真就自己放眼去找了起来。敖丙赶紧拍他一下，往东边一指，道：“在那边，应该不远。你要干什么去？”

　　“我去抓鱼。”

　　“你怎么不让我去了？”

　　“免得你抓完回来，又埋怨我不干活。”

　　敖丙作势要打，哪吒笑嘻嘻地避开，大摇大摆向东边去了。

　　敖丙笑了两声，看着哪吒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慢慢黯淡下来。他转过头，默不作声地看着天上悬挂的星河。

　　也不知过了多久，敖丙还在出神，哪吒从东边回来了。地上的枯叶被他踩得嘎吱嘎吱响，敖丙抬头看去，顿时一怔。

　　“你……”

　　他被这场景所慑，只艰涩地说出一个字就再难开口。哪吒看了他一眼，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扔到他身前。

　　“咣当”一声，三尖枪的底端磕在了地上。它向前倒去，上面串着的鱼尸拍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敖丙低头一看，鱼尸上血迹斑斑，连带着整杆枪都浸泡在血里。

　　鲜红的液体在地上渗开，在哪吒的脚边淋漓了一路。敖丙缓缓抬头，把视线又放在哪吒身上。哪吒伫立在黑夜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长枪，抬起右手检查上面有没有沾到鱼血。敖丙无声地看过去，见哪吒的手背仍是素净的。哪吒慢条斯理地翻过手，掌心上也是一片白。

　　敖丙目光下移，看到哪吒在夜色中红得发黑的衣摆上溅了几滴血。他轻声道：“你衣服脏了。”

　　“是吗？我没太注意。在哪里？”哪吒放下手，在自己的衣服上寻找起来，很快就发现了那两处血渍。他浑不在意地道：“就这么一点儿，你帮我洗洗不就得了。”

　　哪吒熟悉的语气让敖丙僵硬的身体有了些微放松。他淡淡一笑，低下头，看到枪尖上正悬着一滴血。他垂眸看着这滴血落下来，低声道：“你怎么弄成这样？”

　　“水球我聚不起来，手边又没有渔网，就只能用这家伙了。”哪吒一屁股坐在敖丙旁边的地上，长腿舒展，差点在鱼身上蹬下一个脚印。“我手就这么大，靠手拎回来那几条鱼还不够我塞牙缝的，而且你也要吃。这怎么办？幸亏小爷急中生智，牺牲了我这神兵利器，才换来今晚咱们的饱腹之餐。”

　　敖丙被他逗得发笑，僵冷的身体逐渐回暖。他想了想，道：“也可以用乾坤圈捆住这些鱼，说不定我们还能吃到活的。”

　　“你可得了吧，乾坤圈是我要往脖子上戴的，捆了这些鱼我还怎么戴，非把我活活腥死臭死不可。”

　　敖丙又笑起来。哪吒伸脚把三尖枪往上一勾，握住枪递给敖丙：“你是龙太子，不怕腥，你来处理这些鱼，我生火去。”

　　哪吒说完就把枪柄往敖丙手里一塞，自己站起来折树上的细枝。敖丙打量一番手里的长枪，见上面密密麻麻串的都是鱼，几乎被晃得眼晕。这些死鱼个个圆睁着目，鲜血从嘴和枪杆的缝隙间溢出来，敖丙赶紧把枪移开些，免得血滴到自己身上。

　　这些鱼的死状大抵都相同，只有几条格外惨烈些，不是身子几乎被撕烂，就是整体都被烧得炭黑。敖丙的视线在这几条特殊的鱼上停留片刻，道：“这几个是怎么回事？”

　　哪吒低头一看，淡淡道：“哦，这几个特别不听话，我下手就重了些。不过都能吃，你一块处理了吧。”

　　敖丙应了一声，摸出随身的小刀开始刮鱼鳞。刮了两下，他抬头看了眼哪吒。哪吒背对着他在折树枝，一举一动都还像记忆里那样熟悉，敖丙垂下眼帘，思忖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他一分神，手下就没有控制好力道，鱼被划出一道大血口。

　　哪吒折了一堆树枝扔在地上，用三昧真火将它们点燃。火光照亮了彼此的脸，让敖丙莫名觉得安心。

　　敖丙把所有的鱼都从枪上取了下来，再引来水把枪冲洗干净，而后交给哪吒收好。哪吒把鱼串在树枝上烧烤，一切都和过去那几个晚上并没有什么不同。敖丙正出神，听见哪吒道：“咱们今晚在这睡，明天去那边的村庄里看看吧。”

　　敖丙应道：“好。”

　　哪吒啃了一口鱼，叹道：“野味吃腻了，我想吃人做的饭菜。”

　　敖丙笑了笑：“你忍着点，明天就进村子了。”

　　哪吒哼了一声，又吃了口鱼，突然道：“村子里肯定都是凡人，我这个样子会不会把他们吓到？”

　　敖丙怔了怔，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哪吒慢慢嚼着嘴里的肉，突然笑起来，道：“不如你从衣服上撕下来一条给我，我拿来蒙在眼睛上，不就吓不到人了？”

　　敖丙哭笑不得，道：“那你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有什么关系？不是还有你扶着我吗？”哪吒道，“反正我也不是真的瞎了，假装成瞎子，感觉还真有点意思。”

　　敖丙一时竟无法反驳。只听哪吒马上又道：“不行不行，我这黑眼圈太大了，要完全遮住得把鼻子也盖上，那也太丑了！算了，我还是老老实实用化形术吧。”

　　敖丙笑了笑，看着火焰下的树枝，低声道：“明天去村子里看看有没有卖面具的吧。”

　　哪吒挑了挑眉，道：“这个还真行。”

　　说话间，烤鱼已经被两个人吃得七七八八。敖丙收拾了残局，跟哪吒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躺下来。初秋的夜晚有些冷，敖丙甫一躺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哪吒看向他，问：“你冷么？”

　　敖丙也看过去。哪吒的面容被黑夜覆盖着，只一双眼睛还是他熟悉的明亮。他看了一会儿，轻声道：“有一些。”

　　哪吒于是凑过来，伸出一只手臂揽住敖丙。两个人相互依偎着，渐渐就睡去了。

　　第二日早上他们仍是吃的野味。哪吒已然抱怨过一次，这一次就更加不满，几乎要翻起白眼。敖丙安抚了他，两人加快速度向前赶路，在午时之前抵达了村庄。

　　这个村庄与他们之前帮忙抓过猪妖的那个镇子有些相似，都是规模不大不小，居民也很淳朴。见到有外来的人进村，大家都很热情。

　　哪吒用化形术把自己变成了十几年前的样子，两个大大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头上还扎着两个小丸子。他光明正大地坐在敖丙怀里，任敖丙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自己柔软的肚皮。只是因为他要伪装成普通小孩，不能随便插大人的话，只能闷头听他们闲聊。

　　村长说，像这样的村子这边还有一个，都是凭着这块绿洲发展起来的。先人们在此定居，一代代传到他们这辈，生活尚可以自给自足，所以也没怎么动过出去的念头。只是不时就会有过路的人在这里歇脚，一来二去，村里有几个年轻人就想要出去啦。

　　敖丙认真听着，听村长叹了口气，问：“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好吗？”

　　敖丙想了想，道：“外面有很美的地方，出去看看也是好的。”

　　老村长叹息不语。敖丙看着他，又微笑道：“有朝一日，若我能游遍四海归来，也想到这样的村子里生活。”

　　村长的眼睛亮了起来。哪吒心中一动，在敖丙怀里蹭了蹭。

　　有厨娘向他们走来，边走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她笑道：“客人们的饭菜做好啦，已经端到房间里去了。”

　　敖丙点头道：“多谢大娘。”

　　他把哪吒从自己身上拽了下去。哪吒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地上，还被敖丙拍了一下屁股。哪吒顿时火冒三丈，冲敖丙龇牙咧嘴道：“你往哪摸呢？”

　　敖丙强忍笑意，推着哪吒小小的身子往后一转，道：“村长给我们准备的房间在那边，你去吧。”

　　哪吒被敖丙推了一下，往前冲了几步，顺势就走向客房，边走边在心里狂呸。没走几步，他突然顿住，眼神冷冷地闪烁一下，又向前走去。

　　进了房间，哪吒把门一关，解掉化形术变回原来的模样。桌上摆着丰盛的饭菜，哪吒饱餐一顿后心满意足，还大发善心给敖丙留了一个鸡腿。

　　敖丙许久也没回来，哪吒又变回小孩的样子，刚想出门去找，敖丙就回来了。敖丙推开门靠在门边，清风从屋外吹进来。他低头一看，哪吒正毫不客气地伸手要抱。

　　敖丙于是笑起来，把哪吒抱进怀里，重又靠在门边。从这里可以看到悠闲的村民们，还有路边青绿的小树。敖丙叹道：“这里也很美。”

　　“这里是很美。”哪吒往上蹭了蹭，两条白胖的手臂揽住敖丙的脖子。他把脸贴在敖丙的耳边，轻声开口。

　　“但是这里有杂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