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冥》从也

5、第 5 章

　　周昱接到电话便立马赶了过来，在看到周于身上那件破棉袄时，他站住，视线顿了几秒，没等周于说话，了然般进了办公室。
　　周于真的想不到一向温润如玉的周昱发起怒来这么可怕，没有拔高音量责骂，也没有恐吓，只那么静静盯着所有人，语气很平静，却仿佛只要她们敢再说错一个字，今天就走不出学校。
　　她一直等在外面，不知道里面商量出什么结果，她就静静站在廊道口，路过的同学还不时伸脖子看过来，差不多半个小时后，班主任笑着出来安抚她，向她保证这件事学校会严肃处理：“你安心备考就行。”
　　最后走出来的周昱，又恢复了翩翩有礼的贵公子模样。想起谣言的内容，周于心中不禁有些尴尬，本能的低下头不敢看他。其实，她和周昱真的一点都不像，她知道，任谁看了也不会往兄妹方面想。
　　周昱以为她在难过，隔着棉袄扣住她手腕带她下楼：“我知道，现在让你转学，你也不会答应。而且转到新的环境需要适应，你马上就要考试，承担不起试错成本。”
　　“我等会出去校外租个房子，让李阿姨过来照顾你。”
　　下楼的时候正好和几个混混模样的学生擦肩而过，那几人见女生们都在盯着周昱看，于是不知天高地厚地撞了周昱一下，颇有挑衅的意思，周昱没有计较，只是不悦地皱紧眉头，把周于拉到另一边，补充说：“会有人来接你上下学。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这样确实没有后顾之忧了，周于心里松了口气。
　　两人回宿舍拿东西，一进门就发现周于的私人柜子早被撬开，她本能地看向床下，好在没事。虽然没带什么特别宝贵的东西来学校，但林臻给的衣物，都价值不菲，如果就这么被室友给糟蹋了，她很心疼。
　　拿起柜子里的东西，拖上行李箱，周于跟着周昱出了学校。走过校门口时，还有尚不知情的学生在嚼舌根。
　　同学们如今对自己了解多少，周于不知道，年级组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周于也没关心。接下来一个月，她过得出奇平静，就连同寝三年的室友，也没敢借情分来打扰自己。
　　考完那晚上，李阿姨和周于在校外租的房子里收拾东西，东西不多，很快就整理清楚。等司机的时候，周于拿着手机站在阳台，看着前方不算大的校园，复杂的思绪渐渐涌上来。
　　十岁那年外公离世，她从乡下来到这里，初二那年，她从寄人篱下活得战战兢兢的孤儿，摇身一变，变成了富家小姐，虽然是私生子，人生却从此翻天覆地，截然不同。
　　在这儿的几年，她从适应城市生活，到适应上流社会，从学习是为了找工作的简单认知，到如今想和周昱一样不断深造、实现更高层次的人生价值。周于清楚，自己是那种但凡给点养分，就会拼命生长的人，只是四年，她就已经脱胎换骨。
　　捋着过往的一切，她自问每一步都走得很谨慎很努力，拼尽了全力。如果硬要说哪里有遗憾，那就是一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周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让大家知道事实。
　　这个砍过不去，她心里永远不舒服，因为她这辈子最讨厌的词就是小·三和包·养，一想到自己也沾染上，她有时候做梦都会感到恶心。
　　就像她从不谈起自己母亲，可很多个熬不下去的夜晚，她还是会在梦里质问，为什么要做这种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生下来。
　　然而，她看着手机里那篇这一个月来被自己删删剪剪改了无数遍的说明信，在再一次冲动地想发出去前，拇指一点，删了。
　　罢了，她告诉自己，没必要为了得到那些人的另眼相看去透露自己的隐私。
　　虽然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她没有底气跟别人说周昱是她哥哥，周川是她父亲，她有了家人，还是很厉害的家人。
　　回到家。
　　司机把行李放到她卧室，周于道了谢，等李妈也走了，她看着诺大的房间，又一次发起呆。
　　从今天开始就要真正住在这里了。
　　她打开窗帘往外看，褪去了过年时的银装素裹，今晚的夜景很好看，李妈说过，整个小区最好的位置是隔壁顾家，其次就是这里。
　　湖边亭子隐约有人影，她没有焦点的视线就定在那里。
　　等成绩的日子里，她依旧早起，清晨去湖边跑步，回来继续看书。
　　李妈说小区外面有家做的卷饼很不错，她吃了几十年，周于想起自己回来这么久都没到附近转过，第二天起床就溜出去自己买早餐。
　　她在十字路口看到了顾惟，她要到对面，他要过来，四周人流涌动，他眼里却空无一物。很久没见到他那习惯性的冷淡眉眼，周于不知道自己在扭捏什么，偏过头躲开，匆匆擦身而过。
　　她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寒气，七月艳阳天，如今太阳已经升起，她不知道他从哪带来的更深露重。
　　顾惟过了马路，还没走多远就被一辆车叫住，他折回半个身子，眯起眼淡淡注视着车中之人，继而把手伸进衣兜懒懒听着。
　　周于拿着早餐返回来时，他人和那车都挪到了小区门口，车上的人走了出来，是那名她眼熟的西装男子，只不过今天穿得比较随意。
　　周于听到他为难地对顾惟说：“你这样我很难做。”
　　顾惟的耐心已经被耗尽，转身就要走。
　　结果身子才侧开就撞到了周于。
　　周于稳住身子的瞬间几乎是本能地赶紧跑，天知道那人话还没说完他怎么就会转身，天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从他身后擦过。
　　顾惟作势要去扶她，他指尖才碰到她衣袖，她脊背一寒，念着一声“对不起”，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顾惟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紧拧的眉凹得更深。
　　这次偶遇除了发现小区外面的早餐比李妈做的好吃外，她还搞清楚了那个喜欢站在湖边的人是谁。
　　因为后来跑回家，她悄悄趴在窗口，看到了他没回家，走向了那个熟悉的位置。
　　买早餐时的心理又跳出来了，周于想起自己来了这么久，还没下去那里过。
　　不过她的心思很快被一堆无聊的信息转移了。
　　初中室友给她发了几个链接，让她看看。
　　周于看着上面又掀起的一轮八卦，她那排解了很久才好起来的心情瞬间又凉下去。
　　等成绩的无聊让大家又开始了动作，拿她打发时间。
　　翻着大家从小道新闻里得来的周昱信息，周于想了一下午，做了个决定。
　　又是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她挑了很久，挑出一张自己和周昱的合照以及他的毕业照，拿着手机走向湖边。
　　在发之前，她还想像之前那晚一样冷静冷静，说不定忍忍就过了。
　　湖边的风正好可以给她醒醒神。
　　路上又接到几条信息，不知哪来的人如此神通广大，扒出了周昱和周川的关系，扒出了周家的信息。
　　周于看得头疼，但也想清楚了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她今晚就做个了结，从此和这些人划清界限。
　　夏夜的湖边确实很舒服，一阵风过，那些烦闷都吹散了不少，周于顺着落叶卷来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在楼下看，夜景更美丽。
　　心里升起一点小小的虚荣，她想把这夜景也发出去。她点开手机界面，看着选出的那几张图，和自己配上的文字：向哥哥学习，以及一年了——感恩。
　　她点了添加图片，走来走去，不断找着拍摄角度，一点点走进亭子，又迈出去，她发现果然顾惟站的那个位置是视野最好的。
　　只是她犯了一个错误——出门前忘了看这个顾惟经常站的位置，今晚有没有顾惟。
　　所以在她迈出亭子，顾惟掩于柱子后的身子转过来，闯进她视野，他注视着她镜头的那一刻，周于吓得手抖了抖。
　　他动作优雅地收起早已挂断的手机，目光从她手机移到她脸上，她也跟着莫名其妙地收起手机，慌乱握住，藏到身后。
　　两人对视一眼，他先收回了目光，睫毛覆住他眼里的波光，这么近的距离，她依旧看不出他的神色。
　　但周于觉得似乎不像前几次那样冰冷。
　　他走了。
　　后来那个地方就像让给了她，他很久没出现过。
　　不过这不重要，因为那晚周于在湖边愣怔半晌，才想起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回过神后，她的心情突然愉悦，心里的纠结突然烟消云散，打算把东西删了，再次忍过这一波。
　　结果手机关机了，她过于低估自己刚刚抓着手机的那种慌乱程度，过分自信自己的手有多安分，笃定地认为手机应该是没电了。
　　她弯着嘴角走回去，把手机充在桌头，睡了一个很甜的觉。
　　直到第二天，看着自己昨晚莫名其妙发出的那条动态，和最后一张图片里怼在镜头中央的顾惟，周于坐在床上彻底懵了。
　　因为是抓拍，光线又比较暗，图片并不算清晰，除了背后星星点点的灯光，周围什么都看不见。可他的眉眼却在一片模糊中清清楚楚，和周昱的温润不同，那上挑的眼神再收敛，还是有些逼人。
　　一张渣拍图，看起来却该死的和谐，仿佛他生来就该和黑暗融为一体，让星光点缀。
　　周于丢掉手机，信息、评论什么的，都没心情看了。
　　一团乱。
　　今天周昱周川都在，下楼吃早餐时，周昱用欣慰的眼光盯着她看，笑得很有鼓励意味：“加油。”
　　周于知道他说的是那句向哥哥学习和感恩。
　　想起他的点赞，周于忍不住想扶额，就是因为这个积极的赞，她现在想删了动态都不敢。
　　更可怕的是，周川也给她点赞了，还问她：“最后一张是小惟吗？”
　　周于诚惶诚恐地回答：“是的，一不小心发错了。”
　　周川又破天荒地给她回了一句：“挺好的。”
　　周于没心思揣测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想掐死自己，或丢了那手机。
　　因为这个乌龙，周于到报志愿前都没看过室友的信息。

　　报志愿那天，周于匆匆进校，匆匆出来，恨不得第一个赶到，第一个走，然后和这里的一切从此不相往来。
　　却在出门时被一个男生拉住。
　　陆齐笑着自我介绍：“我们以前一个班的，你不记得我了？”
　　“听说你也要去外附，我也是。”
　　“熟悉熟悉呗。”
　　“以后互相照顾。”
　　周于仔细想了两遍还是对他毫无印象，她礼貌地拂开他的手，不敢多做停留：“谢谢，有机会再见。”
　　*
　　等待高中的那个夏天，注定热闹非凡。
　　周昱归国，周川紧跟着政策扩展了海内外项目，为自家核心业务形成了产业闭环，好事连连，连带着林臻，都经常笑容满面。
　　当红少年偶像陈年即将就读外附的消息，每天在各大网站刷屏。学校各大有关平台，每天都有粉丝蹲点守候，只为不错过自家爱豆半点风吹草动。
　　虽然周于不追星，也不关注娱乐圈，但手机一搜外附，就跳出“陈年”两字，她无意识也记住了这个人。
　　开学那天，是周昱送她去的，作为母校的优秀学子，宣传栏上的“常驻嘉宾”，周昱是老师对每届学生都会提起校友，他一进办公室，很多老师就自动迎了过来。一番寒暄过后，周昱把周于交代给班主任，因为还有事，交代完就离开。班主任微笑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眼神溢满了骄傲与欣慰，连带着看周于时，都带了几分爱屋及乌。
　　“以后学习上遇到什么困难，就找老师，别和你哥哥一样，聪明到什么问题都不用问。”老师开玩笑。
　　周于心虚地笑笑，她确实和他不一样，可能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看着满墙的合影，外附里不是极其聪明厉害的学生，就是以后要出国的官富二代，周家虽然富有，但别的也不差多少，这里全是有权有势有钱有脑子的人，她身处其中，真的不算起眼。
　　看着照片里各行各业的大佬们，她开始羡慕，如果自己也能和周昱一样、能和这些人一样，多好啊。
　　然后她目光下移，看到了最角落里那张照片——抱着奖杯，被校长搂着的顾惟。
　　他那眼神像极了自己手机里的那张，明明不带情绪，可看着还是有些凌人。他侧扬着下巴，微微抬眸看过来，完全没有合影的自觉，透过这张照片，周于想的是，他那个角度看过去，摄影师到底在做什么。
　　想到这，周于忍不住笑了，就在这时班主任朝门外招呼了声：“你们来了。”
　　她看过去，顾惟正站在门外，像照片里一样抬眸朝她这边看过来。
　　阳光穿过他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