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冥》从也

4、第 4 章

　　周于脱下大衣，找了个袋子，回去时和出来时无差。在室友的上下打量中，她再次回到小柜子里锁上东西。
　　室友抖着腿问：“你刚刚提着什么？这么宝贝。”周于低着眉眼岔开话题，“亲戚寄的衣服，刚刚穿出去见了一面。”
　　她不着痕迹地把室友的视线带向自己旧棉袄上的补丁，周于面色尴尬地说：“其实这件衣服还挺暖和的，没必要浪费钱——”。

　　室友不想听，摆手打住她的话。知道她死要面子，硬要把爱心团队捐的衣服说成亲戚买的，也不拆穿她，但心里却觉得这人都成这样了，穷就穷呗，还要强撑面子，十分不屑和她说话，一脸扫兴地出了门。
　　宿舍最后一个人也走了，周于吐了口气直直瘫在床上。
　　想了半天，还是关上门，把柜子里那堆奢侈品全塞到床下行李箱中。

　　离中考还有一个月，学校难得出了次难题，周于实在没想到前两名这么差劲，一遇到难题分数就掉这么厉害，饶是她比平时故意多错了十多分，还是冲上了第一，远甩其他人。
　　周于这个名字，在安然无恙了近三年后，再一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这次成绩一出来，所有班主任开班会都会提起：我们年级有个女生，是个难得的好苗子，这次这么难的题还能考那个分数。要知道这分数，放别的学校也是很厉害。
　　“你们要向她学习，要学习她那种即使身处逆境也要奋发向上的精神。虽然她的家庭情况比你们大部分人差很多，但也正因此，她比你们要努力很多！像她这样的孩子，以后往往更容易成才。”

　　周五班会结束，所有人因为大跌的分数愁眉苦脸走出教室，教室渐渐安静下来，只剩周于捏着卷子，独自一人坐在教室里哭笑不得。
　　“这也叫好成绩？”她想到了那人，那才是真正的优秀。
　　可也正是这“好成绩”，让周于觉得头疼——她又被曝光在大家的目光中。
　　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初一刚进来的前半学期，其实她也连着考过第一。倒真不是她聪明，而是考题真的简单。只要上课认真听讲，她相信没有谁不会。那时候她每天安安分分上学，从不招惹别人，却还是难逃被招惹。
　　有次大课间，有混混带着兄弟姐妹冲进班来，指名道姓要见年级第一，周于不解得走出去。
　　结果收到一封情书，虽然是情书，威胁的意思却从头写到尾——如果不跟他们大哥，以后天天来找她。
　　此刻周于回想着，自己当时怎么回复来着？没钱谈恋爱还是？
　　她苦笑着摇头。
　　于是那次期末考就故意跌到了年级几百名，寒假还被舅妈明讽暗讽了好几次，“她妈学历再高又如何，女儿不还是这样子。”
　　“更何况，学历高的最后不还是混成了那样子。”

　　后来的时间里，学习差，穿着丑，又唯唯诺诺的周于，再没入过学校任何人的眼，相安无事度过了两年。她一直把成绩稳定在刚好可以获助学金的排名里。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马上就要离开，一切都将结束。
　　只是她真的没料到这次遇到的麻烦会是那种传言。

　　谣言从何而起她不知，从某天在食堂被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开始，她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从小到大被嘲笑被看不起于她而言是常事，但像今天这样，所有人不管男生女生，都对她露出那种恶心、厌恶的眼神，却从所未有。
　　直到一天中午，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
　　班主任虽然是中年妇女，但这种事不管谁来处理，都不好开口，她盯着走进来的周于思考着从何入手。
　　即使是真的，没有证据其实也解决不了，如果是假的，那对孩子的伤害可是无可弥补。处理不当，就很有可能毁了一个孩子的人生。
　　周于看着班主任为难的表情，见她半晌没吭声，心里对事情的严重程度有了大体的估计。
　　“老师，有什么事您说吧，没事。”
　　周于越懂事，班主任越难开口，这样一个学习厉害又懂事的姑娘，怎么可能做那种事。但，老师眼神躲闪——以她的家庭情况，被逼急了，确实也不是做不出来。班主任转过头看向窗外，轻轻叹气。
　　于是周于一低头，敏锐地看见了办公桌上那封匿名举报信。
　　越往下看，身子越是控制不住地颤抖。
　　这得是多么肮脏的思想、多么肮脏的灵魂，多么肮脏的人，才会这样去猜测一个人，会无端猜测一个女生被人包养。
　　周于心里愤怒到了极点，情绪却也冷静到了极点，她仔细思考着可能产生谣言的原因，正好，班主任掏出手机，给她看了张照片。
　　果然——周于眯起眼，果然是因为那天有人见到她去见周昱。
　　如果只是诋毁她，她可以忍一忍，但这样子诋毁周昱那样美好的人，这样子侮辱她得之不易的亲情，周于扯了扯嘴角，她忍不了。
　　班主任看着莫名其妙笑起来的周于，愣了愣。现在，她真不懂了。没等反应过来，就见周于捏起桌上那封信，丢下一句：“请老师相信我。”然后挟着怒意大步走出去。
　　“哎——哎——周于，别冲动。”
　　“老师相信你。”
　　五月的下午，阳光已然炎烈，周于走到一半停下脚步，她紧抿着的嘴，颤抖着、控制着，缓缓张开，她呼吸着，试图通过吸入大口氧气，来抵抗胸腔里强烈的窒息感，试图用肺部的反应来刺激自己大脑，让自己再次冷静，问自己，能不能再忍一忍？
　　突然，她停下脚步，眼泪大滴滑落，双手撑着膝盖，再也控制不住，吼了出来，随着一声怒吼，泪水挂不住，彻底奔腾而下。
　　上下楼道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又是指指点点，又是一场迫不及待大义凛然的审判。
　　然而，像退汐般，周围动静越大，周于的难过就退得越快，最后，她抹了把眼泪，挺起脊背，准备“硬碰硬”的念头收了回去，调头朝校外走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只是不想回学校，就这么漫无目的走着，穿过天桥，穿过巷道，顺着人多的地方，跟着热闹走。
　　只是走来走去，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回别墅区的路，看着不远处的小区，周于神情茫然。
　　她真的无处可去。眼前这个地方她再不喜欢，再冷冰冰，但她也明白确实是世上唯一会庇佑她的地方了。
　　紧绷的精神一松，无力感席卷而来，那封被她攥了一路的信，轻飘飘飘落，被风吹到一米开外。

　　周于开始真正思考，这事怎么处理，对自己最有利。
　　*
　　另一边，李扬跟在活阎王顾惟身后，一步一步从学校慢悠悠“踩”回家。被安排在顾惟身边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脾气都已经快被磨光了，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超越同龄人的从容与通透——人间不值得。
　　五月的风，柔中带冷，但配上阳光，却是绝佳。顾惟半眯着的眼透露着他此刻还算惬意的心情，于是他就那么一脸惬意地站在了地上那封信前。
　　李扬扶额跟着他停住，伸长了脖子朝前看：“祖宗，又怎么了？”
　　周于在前方几步之外思考着是否要让大家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衡量着介入周昱本人的利弊。正想到重要的地方，就听到身后传来淡淡的报数声。
　　“十，九，八——”
　　......
　　“三，二——”
　　声音近在咫尺，少年刚经历变声期的嗓音在某些音节上依旧有些沙哑。
　　周于闻声皱眉回头，视线穿过额头飘扬的碎发，看见手插衣兜，校服纤尘不染的顾惟，他笔直地站在阳光里，最后那个“一”字刚出口，他喉结一动，她就听见一声接踵而至的微微惋惜：“来不及了。”
　　然后她就那么看着他一脚踩在她的纸上，脚起脚落，纸被践踏得面目全非，而在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中，人从她身旁侧过，消失在了路口，从始至终，他没看过她一眼。
　　那个曾经莫名其妙盯着她看了三次的少年，如今待自己恍若陌生人。
　　不过周于没有心思想那么多。
　　在他从身侧擦过的瞬间，周于倏得后退一步，那些气愤悲伤所有情绪，竟因他突然的出现和突然的动作，顷刻间被抛之脑后。她无语地看着那封被他蹂躏得面目全非的信纸，纸上如今泥泞污渍横生，什么都看不清。
　　她又看着自己两侧宽阔的马路，前一秒还处在极度气愤中的人，此刻只有一个想法——小变态，是真的有病！
　　路这么宽，他不走，偏偏要一脚踩在她那张纸上。
　　当然，有这样想法的不止她一人。李扬怜悯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在啧啧啧摇头中，随小变态走远。
　　可能是受顾惟那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影响，捡起“垃圾”后，周于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机，拨通了周昱的电话，心里已下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