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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7、番外六·玉碎阶前 ...

  •   宋玠很早以前,就计划好了自己的死。

      ——很早以前,他就把自己的死当做一颗浸满了火药的棋子,只等着推子落棋,轰然炸响,将天下大势……推回他预定的轨道。

      他固然会粉身碎骨,无妨。

      -

      他第一次有死心,是在皇宫。

      形容枯槁的皇帝拉着他的手,像溺水之人抓着一截浮木,往日仁爱的父皇,目光也终于不再仁爱,而是闪动着绝望的、愤恨的光——

      “这乱世,因你而起。”

      宋玠心中似乎挨了一记闷锤,哑然半晌,只失态了一句,便又收敛起来,甚至,如常笑了起来。

      他其实恨极了自己这张无论如何都温文尔雅的面孔,可是事到临头,总被这张面孔占了上风。真正的那个宋玠,从来被八面玲珑的皇长子关在了心里,不见天日、不见天光,二十几年憋得挠墙,挠得都是自己柔软的心房,鲜血淋淋,又挖不出给旁人看。

      皇帝这话,只不过在那个可怜的宋玠脖子上又勒紧了一根绳索。

      是他那时候太年轻,后来的宋玠数次回想当时,觉得自己实在失态得毫无道理。

      他应该会笑着问:“那父皇,要我如何呢?”

      可是世事终究没有重来的机会,皇帝,也到底不是冷硬绝情之人,何况宋玠自小受他偏爱——转瞬,他眼中神色又归于苍老疲惫,宋玠甚至读出了一瞬间、未曾宣之于口的愧意悔意。

      他只是没有松口。

      宋玠心下喟叹,心想自己何德何能……面上,依然没能说出一句分辩的话。

      -

      可是那时候,他也没有如今的想法。他想,大不了轰轰烈烈起兵,活着也就活着,死了,也就罢了,算是削肉剔骨,都归还给那光辉黯淡的“宋”姓皇室中去。

      可是他们一路出宫去,当他用一双无声悲切的眼打量着世间,一切又不同了。

      那时候,广成王和小周已经离开。宋玠早绝了挽留的心,因为觉得宋家就像一条风雨飘摇的破船,实在令人心灰意冷,他自己浑浑噩噩,不愿再拉上皇叔和小周。

      倒是宋珪舍不得,难免问了两句。当时宋玠也在旁边,只听说的是:

      “这天底下,还有许多你们未曾见过的苦。”

      他何其通透,听了,心中就悚然一惊。

      宋珪怔了怔,也忙拽住了广成王衣袖:“可那些受苦难的人何其多……皇叔!”

      千言万语,可怜他拙于言语,说不出来。

      广成王笑着拂开他。

      “我逍遥半生,富贵洒脱,是苍天厚待。可惜苍天厚我而不厚他人,太平盛世中也罢了,如今烽烟四起,众生命如草芥,我手中有铁,不忍坐视不理。”

      宋玠也忍不住了,出声道:“皇叔,小周前辈,你们武功盖世,可既已烽烟四起,一人之力到底杯水车薪,难扭乾坤。”

      小周——斩烟刀,混不在意地一笑:“我和宋纾,都不能治国理政,立不起文治武功,唯有一身硬骨,能些些填平世道,免叫他人过于坎坷。”她立掌止住宋玠的话,“我知道,你说得客气,我们或许是找死,但若逢明主……或许,我们都还有重见盛世的一天。”

      她信手弹刀,刀重,鸣声也低沉,回荡不休,似乎通了人性,与她应和。

      “否则,我们空有武功,不也成了苟活的蝼蚁?”

      -

      当然是没有留住。

      “来日盛世相逢,我定要与你们再喝一杯!细说说,这些年故事。”

      一杯践行酒后,广成王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而后他和斩烟刀,萍踪无影……再无消息了。

      -

      分别了广成王和斩烟刀,宋玠宋珪二人,意欲拉拢齐王,也一路远走。其中有一段路,位于两座诸侯国交界,越走越荒凉。

      宋珪身子不大如前,就在那段路上,忽感了风寒。兄弟二人不得已,辗转打听了数十里,终于找到了一家尚可投宿的客栈。

      外头看着,就是矮矮的一溜小平房。

      进去,霉味呛人。

      掌柜躺在柜台后面,身上满满地趴着三个崽子,听了人来,没有开张的惊喜,反而吓了一跳,猛地弹起上半身,回头张望。

      与人交道,一路都是宋玠的事。

      他心头压抑,缓缓吐出一口霉味的气。

      “在下兄弟二人,借住一晚,劳烦。”

      掌柜盯着他们,也不起身,反倒像一块力尽了的海绵,缓缓缩了回去,分不清他和这客栈哪个更死气沉沉一点——说话也越来越有气无力:“可有兵器?”

      两人身上都有。

      不过行路匆匆,宋玠不惯露武,是以都藏在顺手处,未免麻烦,答了句:“没有。”

      话音刚落,宋珪实在烧得发昏,踉跄一步,靴边匕首磕在门槛上,哐的一声。

      宋玠:……

      众多灰尘,在唯一一束夕光下悠缓地起伏。

      宋珪难堪,脸色比夕阳还红,说不出一个字来。

      掌柜脸色一白,接着,比宋珪还红。

      他吞了吞唾沫,看了看宋珪,又看了看他靴边,瞥见寒光闪闪的一线,神色就肉眼可见地瑟缩了,看来憋了满脸的话,不是想撵人,就是想夺路而逃。可是正进退两难间,他肚子忽然“咕噜”一声,连这两难进退之间,也容不得他了。

      他又吞了口唾沫,目光挪到宋玠温柔无害的脸上,不知是怕还是饿,声音发颤、眼睛发蓝:“有兵器……得、加钱。”

      -

      如此,总归是有了地方落脚。

      宋玠虽然心里倦怠,但长袖善舞,已经成了他的本能。轻而易举哄住了掌柜,还分出了一些钱,“萍水之缘”,同桌吃了饭。

      他们先前只跟着斩烟刀,除了偶尔策马赶路,就是在京城一带。而京城是这样的:纵使沦陷了,也不至于叫人见到十足凄惨的模样。

      他们不知,怎会有人沦落至此。

      那一餐是同桌共餐,宋玠其实不大习惯,但行走在外,也不得不习惯、甚至他习惯得浑然天成,好像生来顿顿都是与人同桌而餐似的。宋珪嗓子哑着,又不大能周全,于是全靠他说话,三言两语,就撬开了掌柜的话匣子。

      掌柜原来才十五,不是那几个崽的爹,而是他们二哥,身上看着有肉,全是拿破布撑起来的,一拍上去,东凹西凸,扑扑有声。

      “要不是这样,总有人欺负。”少年惆怅地捋了捋自己根根可见的肋骨,显得它们愈发像块搓衣板了,嘴里却不知从哪学着沧桑的舌,“家里没大人,我得撑起来。”

      宋玠的筷子一错,放过了一颗花生,转而夹起了一张指甲大的、黄生生的青菜叶子,尽量平静地铺到馒头上:“你是他们二哥,你大哥呢?”

      “大哥被人杀了。”少年轻描淡写,言简意赅,“征兵,大哥不肯去,推推搡搡,磕了脑袋。”

      “爹呢?娘呢?”

      “爹……早几个月出门布粥,再就没了。娘,饿死了。”

      宋珪一双眼睛烧得水润,也不由得转过头来看他,瓮声瓮气地问:“没了?”

      少年深吸一口气,顶得胸膛高高的,一耸肩,往椅背上重重一瘫。

      宋玠不愿再戳人伤心处,不动声色地引走了话。

      旁边却有一个刚会说话的崽,不谙世事地接了下去:“他们说,外头打仗,人没了,很很正常,说不定哪天,我们也,唰一下,没了。”

      少年耷着眼,忧愁地和他对视片刻,这才把方才那口气舒了出去,笑着逗他:“唰一下,二哥就没啦!”

      孩子只以为是玩闹,晃着他手指,咯咯笑着:“二哥,唰,没啦!”

      宋玠与宋珪对视一眼,都颇为动容。到了半夜,夜深人静时,宋玠心里还想着这对兄弟,一边酸涩,一边,唇角却翘了起来,往旁边看去——

      按民间口口相传的偏方,宋珪已经喝了姜汤,裹着厚厚的被子,酣睡正熟。宋玠把他挣动的手塞回被子里去,想着或许他并不知道,他自己小时候,也像那孩子一样纯真可爱的。

      -

      然而这世道,似乎无论多小的太平,都成了一种脆弱、飘渺的东西。

      次日,真有个孩子死了。

      就是才刚会说话的那个。

      原来这孩子虽然不谙世事,却记得家中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好容易吃到一顿软和的馒头,喜欢得不得了,又怕有人来抢,半夜起来连吃了三个。他吃得太急、太顶,于是用水化开剩菜的汤,一并往里吞。

      家里存水的缸,水面生生下去了一层。

      那孩子终于心满意足,蹒跚地睡觉去了。

      谁知半夜腹痛难忍,小小的肚子鼓成了个硬硬的球。他忍了又忍,不知道怎么办,直忍出满头冷汗,终于捱不过了,在铺上滚着、蹭着,抱着肚子小声地哼:“二哥,二哥……”

      到了后半夜,少年才半梦半醒间听见。一看他,吓得魂飞魄散,问明缘由,更是手脚都软了,忙去挖嗓子。

      他挖得那样努力、那样恶心,满手都是黏糊糊的口水和粘液……可是,没来得及。

      最后,那孩子是垂着泪,死在哥哥怀里的。

      少年眼见救治无望后,始终温言软语哄着他,直到看着他咽了最后一口气,这才嚎啕大哭,惊醒了隔壁的宋玠宋珪。

      宋玠来瞧了一眼,见那孩子手指都硬了,也只能低头说一句:“节哀。”

      宋珪比他却实在许多:“我们帮你……把他安葬了吧。”

      这本是要帮忙,不料少年竟前所未有的警惕,将弟弟的尸体往自己怀里一揽,脸上还挂着泪痕,冷冷道:“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怎么能麻烦你们。已经过了夜,你们走吧。”

      宋珪困惑,还要出言,却被宋玠一拽。

      宋玠从来懂得周全:“如此,就不打扰了。”

      说罢,只多留了一吊钱,就拽着宋珪转身出门。宋珪正急得跳脚,想跟他分辩事出无常必有妖……宋玠已经指了指屋顶,低声道:“上去看看。”

      -

      那屋顶很简陋,一层茅草,一层薄瓦,两人趴上去,都嫌不稳。

      两人悄悄找了一处瓦缝,拨开茅草,往下看去——

      少年没有将弟弟下葬。

      他哄睡了更小的两个弟妹,将小小的、鼓着肚子的尸身拖到了案板上。

      然后,举起刀。

      -

      那天的风,从早到晚凛冽。

      屋内气氛虽然悲痛,却其乐融融。少年甚至端出了一大盆肉汤,据说是昨天的贵客留下的钱买的。

      昏昏灯下,他将馒头撕成小块,在肉汤里蘸饱,依次喂到两个弟妹的嘴里。

      弟弟妹妹都太小,还不懂事,有了吃的,便顾不上理解那刺耳的“死”字,也顾不上半大的少年。

      一整天,少年水米未沾。

      檐上的两个人,再也没有忘记这一幕。

      直到弟妹都饱了、睡了,少年才从肉汤里挑出骨头,在后院挖了个浅浅的坑,埋了下去。

      “囝囝,”他低声垂泪,“下辈子,去个不打仗的地方吧。二哥跟你保证,不打仗的地方,有很多很多馒头、很多很多菜汤,囝囝可以慢慢吃,慢慢吃,想吃多久、想吃多少,都可以慢慢吃……”

      -

      这事过后,足有两天,宋玠未发一言。

      宋珪以为他在屋顶上被风吹失了声,急得,只差没割血给他润喉。刀都掏出来了,终于被宋玠一把按住。

      “没事,”宋玠嘶哑地说,“没事。我只是……重新想了想。”

      “想什么?”

      宋玠笑笑:“想了想从前以后,尤其想了想皇叔和小周前辈临走时说的话。”

      宋珪不解。

      宋玠只笑:“珪儿,幸好,我还没落到那少年的境地中去。”

      再问,他又不解释了,只告诉他:“以后,你自会知道。”

      ——他那时没有想到,宋珪,没等来那个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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