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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8、番外七·无名碑(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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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春,雨潇潇。
穆国其实算是个苦寒之地,大豫建国的时候,这里还被称为北羌。后来北羌与大豫通商通婚,一代一代受大豫影响,开始改装易服、识文明礼,这种影响最终甚至上行至宫廷,至第五代北羌国主,大豫血脉已经过半;经两代人六十年争斗经营,北羌终于成为大豫属国;又一代后,北羌国主正式受封,改国号为穆,称穆王。
这样潇潇雨落、植物浓翠的时节,在穆国并不多见。
一辆精巧的马车停在穆皇宫外,车夫、车队都端庄肃穆,在皇宫外,也不多瞄一眼、多发一声。
一队人从宫道深处缓缓走来。
车夫见了那些繁复的仪仗,这才凑到车边,对车里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车里的人发出几不可闻的虚弱的一声应答,声息虽弱,气势却足,对这皇宫不以为意的模样。车夫再次回
到原位,做起了无知无觉的木桩子。
直到那队人在马车前站定,缓缓向两边让出一条路。一个人从中缓步而来,带着不知是真是假的笑意,轻轻敲了敲马车的窗扉。
此人穿着穆国皇袍。
窗帘被人微微卷起,车内的人却没有说话。
那穿皇袍的人温静地笑笑,先开了口:“安乐之名,朕仰慕已久,今日一见,果然不堕皇家风范。”
车内人虚弱地不客气道:“既然仰慕已久,便早该去觐见。”
那穆皇帝不以为忤似的:“这些年,实在是事务缠身。不过殊途同归,这不,也有相见之日了么?”
车内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话的换了个人:“安乐殿下旧伤未愈,千里而来,实在体力不支。穆陛下,口舌机锋,请就到此为止吧?”
穆皇帝还是那样不以为忤似的笑,微微让开了身子:“既然如此,来人,迎安乐殿下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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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皇宫内倒少浮华,只是林木众多。一路进去,便一路被树木本身的清芬浸染。
——穆皇宫本在苦寒,蕴不出这样繁茂如雾的春景。这才是穆皇宫真正的奢华所在:皇宫本身,是基于一处巨大的温泉而建,皇宫内开凿引渠十八条,一年四季,将源源不断的温泉水运至皇宫各处。这项工程说来简单,实则花了真金白银万万两,耗了三四代人的心血,才终于建成。三百年前《穆风物志》第一篇便讲这王宫,称是“石上起木,寸土万金”。
钟灵随宋如玥坐在马车中,实在跃跃欲试,想见见这传说中“寸土万金”的穆皇宫。宋如玥却冷笑:“这算什么好的。你也是去过永溪皇宫的人,区区一个穆王宫,何至于此?”
钟灵知道她心里实在不痛快,笑道:“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从未见过这样小巧精致的宫宇,只觉和一路上所见穆国寻常建筑不同,好奇还不行么?”
宋如玥轻轻哼了一声,不肯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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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对话,很快传到穆衍耳中。
他闻言不恼,只笑了一声:“皇族公主见识广博,瞧不上我区区一个封地王,这有什么稀罕?只是大豫已经作古,前朝人物大多风流云散,公主见过了几回,还都不醒悟,如此下去,必受其害。恐怕要大大地伤一回心,才认得清现实呢。”
底下人早被他训出了八百个心眼,闻言会意,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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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三国剑拔弩张,宋如玥作为前朝公主、辰国皇后,亲自前往穆国,自然有她心中的要事。
——宋玠惨死于永溪城墙之下,他的尸首,就是被穆衍带走。宋如玥待他虽已不似当年,到底兄妹一场,加之宋玠最后几年正邪莫辨,她终究不忍,要将他接回自己“眼皮底下”。
不过辰穆相隔甚远,她如今一身病骨,实在受不住长途跋涉。随身护卫她的天铁营,也并未能尽数入宫。无论如何,她在穆皇宫都不能久留,入宫次日,她就派人求见穆衍,要求他立刻交出宋玠尸骨,以便她尽快启程。
穆衍在这事上,并未横加阻拦。他甚至推开了令人犯困的零碎事务,“为免怠慢”,气定神闲地亲自赶到现场。
穆皇宫,明英殿。
明英殿地处偏远——宋玠的尸骨,也的确没有立场在穆皇宫占据什么重要的位置。可是无论他被安置在哪里,宋如玥都会微妙且充满敌意地觉得,穆衍是将他当做了某种战利品,陈列在此。
因此她站在宋玠棺前看向穆衍的时候,目光不甚友善。
穆衍无辜地微笑以对。
“开棺吧,让我看看他。”宋如玥说。
穆衍顿了顿,笑意变深了些。
“启王的死相,公主自己也知道。朕当时为他收敛尸骨,时间仓促,也不可能做得尽善尽美。公主确定要看?”
穆衍素来低调,谋略众多,在怀着敌意的宋如玥看来,就认定他尽是些阴损手段。因此看见穆衍那一笑,她愈发不肯信任穆衍,干脆道:“开棺。”
穆衍貌似柔顺地一让步。宫人们得了默许,便走上前去,沉默地开了棺。
微微的腐臭味漫了出来。
宋如玥皱着眉上前,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她就愣住了,半晌,震怒地转身质问穆衍:“只有这些?!”
穆衍遗憾地一挑眉:“公主以为,还有多少?”
宋如玥紧紧咬住舌侧。平息了半天,她颤抖着道:“你们穆国人当初,把他,全部都拖走了。”
“是啊,”穆衍坦然承认,“可是启王死状,公主不也是亲眼看着的么?拖到朕皇帐时,已经不成人形了。当时,也不知何方人士,谣传启王是与朕合谋假死,要将辰燕二国都置于朕的敌方,朕为了自保,只得取下启王殿下首级示众,至于剩下那些皮肉,都被拖烂了,一天就臭了,朕还留着做什么?”
他理直气壮,宋如玥哑口无言。
她只能回过头,去看棺内那颗孤零零的头。虽有石灰镇着不致腐烂,可是,皮肉已经干瘪下去,原本那么风度翩翩的人,脱了相,只剩一颗骷髅。
宋如玥从小在他注视下长大,竟也辨认了半天。毫不夸张地说,辨认出来以后、质问穆衍以前,她脑子里“嗡”的一声,整颗头都麻了。
她几乎是全凭本能在开口、全凭本能在愤怒。
“你们穆人害他至此——”
“——公主慎言,当时是什么情形,公主可全看见了。朕给了启王机会,是他固辞不受。再说,当时公主就在永溪城墙之上,刚杀了辰恭贼子,天铁营和大豫皇宫禁卫尽在身边,正是声威赫赫。公主没救启王,朕还以为,启王在公主心中无关紧要呢。既然公主都这么想,还有谁会在乎启王?朕留他一颗头颅,都算可怜他了!”
穆衍说到这里,眼见着宋如玥脸色越来越白,忽然顿了顿,又缓和了语气。
“难道说,时至今日,公主也还是割舍不掉对启王……对前朝的情分么?”
他这话一说,宋如玥顿时脸涨得通红。她难得无话可说,扭过头去。
她哪怕闭上眼,都还能看见,宋玠在城墙下,重围中,对她露出的那一点珍贵的笑意。
但事后细想,那是不可能的。宋玠死时,千刀万剑穿身,能维持住风度都已经是奇迹了。怎么可能还笑得出来呢?
宋如玥低垂了眼眸,轻轻道:“……落得如此,不过是他的造化。”
她手上使力,扣下了棺盖。
她道:“多谢穆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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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宋如玥从寝宫里失踪了。
她到底是战功凶名赫赫,在穆皇宫失踪,太令人毛骨悚然,穆衍都未免动容。惊动了一众皇宫侍卫之后,她被发现在明英殿附近的一处凉亭。
她溜出来悄无声息,被人发现时,却只静静看着来人。而她似乎也没做什么,只是披着件衣裳,坐在那里吹风,手里有一个小小的酒壶。她头发梳得简单,被风吹得青丝凌乱,醉眼朦胧。
她像一缕幽魂。
穆衍亲自走进凉亭,语气还是很低柔:“殿下雅兴。”
宋如玥抬眸看他——她旧伤尚未痊愈,这样倚着,哪怕不动,都应当是很疼的。可她神色淡淡:“穆皇帝也好雅兴,来与本宫对酌。”
穆衍笑了,摆手叫护卫们都退下,坐在她身边。不多时,老三拿来两个酒杯,为两人斟满。
穆衍自酌一杯,道:“再取酒来,朕今夜与殿下不醉不归——也去殿下住处知会一声,免得人心急。”
又侧头对宋如玥道:“殿下这酒,清新淡雅,但我大穆风冷,若要暖身,还得更烈些的酒。”
宋如玥不置可否,就着酒壶,将剩下的清明花酒一饮而尽。
然后她顺了顺头发,问:“穆国的酒,什么酒?”
穆衍道:“朕请殿下同饮的,自然是穆国最好的酒。这酒产自极北极寒之地,绵顺如绸、辛辣如火,一杯可抵十万春。”
宋如玥重复道:“十万春。”
穆衍颔首:“正是。”
宋如玥沉默片刻,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袖子。穆衍瞧了一眼,上面竟以淡淡墨痕留着字,隐约,是什么“金樽绿醑”、“花朝月夜”,一派风流。
那字体清正、饱满,有大家风范。
她问:“穆国苦寒,也有春天么?”
穆衍极有耐心,笑道:“殿下尝过,自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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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春”,一倒入杯中,就绽出浓烈酒香。几乎像刀子,刮人。
宋如玥抿了抿,垂眸笑了:“穆陛下果真不曾夸口。”
然后她一口喝尽了杯中酒,酡红颜色冲上双颊。她问:“穆衍,你是个怎样的人?”
这一回,意外的成了穆衍。但他没有表露,莞尔笑道:“素闻殿下颇具城府,少有人能窥得殿下心意。怎么,忽然如此敞开心扉?”
宋如玥扬起脸看他。月光照亮她发青的脸色,她自嘲:“用了千般万般算计,又如何呢?”
穆衍眉梢一动:“千般万般算计,自然是为了,有朝一日,兵不血刃。”
宋如玥一哂:“这话,搪塞得没诚意。”
穆衍向她倾身,声音款款:“难道,朕说得不对么?”
这一回,宋如玥自倒了杯酒,又懒懒地摇了摇头,一时没开口——她其实是没有了那样的精力和体力,只得稍作歇息——而后,又试探着问:“素闻你善待父兄,夺嫡之战凶险,你竟也能春风化雨。若还有他人,能得你善待,想来幸甚。穆陛下,除了父兄亲眷,你有想善待的他人么?”
穆衍沉默了一下。正此时,老三返回亭内,身后跟着两个女子和一众随侍。
一个是钟灵,手里捧着宋如玥最厚实的那件外袍,眼刀已经戳了过来。另一个,宋如玥却不认识,只看她头上钗璧横斜,衣装随意,似是从哪处寝宫匆匆而来。
钟灵见过穆衍,动手把宋如玥裹缠起来。那女子也对亭内二人行了礼,从随侍手中接过一条披风,妥帖地系到穆衍身上。
“陛下久久未归,小蛮拗不过这一点子糊涂心,望陛下保重龙体。”
她嗓音轻柔,让人想起从前辰王宫里,梨花树下,静静微笑着的小郡主。在这风刀霜剑的穆国,几乎像个梦了。
而后,这梦一般轻缓的女人再次向宋如玥行礼:“这位气度不凡,想必就是前豫安乐公主了。夜深露重,心急如焚,小蛮难顾仪容,请公主见谅。”
宋如玥看了她许久许久,才含醉一哂,亲手将人扶起,对穆衍道:“倒是一番真心。”
多么自然,好像她方才并没有盯着穆衍身边的这位妃嫔半晌,好像她方才,并不是想为逝去的故人讨一个迟来的答案。
当着小蛮的面,穆衍融融笑着回答她方才的问题:“枕边人,心上人,自当得朕善待。”
钟灵嗅了嗅宋如玥手中杯,磨了磨牙,也不好发作,从怀中掏出一丸药,塞给她吃了。宋如玥笑道:“你放心了,就且先回吧。我和穆陛下一见如故,还有许多话要说呢。”
又拍拍她的手,哄道:“放心,去吧。”
穆衍一边挥手示意小蛮退下,一边打趣:“殿下与这医女之间,倒也是一番真心。”
“不敢,”钟灵道,“只盼这位公主多保重身体,就实在是臣女的福分了。”
穆衍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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