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风起江南（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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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江南吴地。
早市时分，长街上热闹已然。生意人习惯起早贪黑，嫌钱多不赚是傻子。三姑六婆习惯早起赶市，来晚了就只有人家挑剩下的了；开张生意比起盈利更图吉利，早到好砍价，精明如她们，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时间，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人群熙攘，人声鼎沸。
“借过，借过。”一道身影疾速穿越于长街的人来人往之中，如灰色的游龙，又如塞北春季的风。
“丫头，又帮你师傅送药啊。”卖烧饼的刘大娘左手收完客人的钱，右手拿起一个烧饼扔向人群。
“谢谢刘大娘，刘大娘的烧饼最~~好吃，天下第一。”熹微接过烧饼，笑嘻嘻地啃了一口，嘴里像洒了蜜，哄得刘大娘眉开眼笑，她脚下的步子倒是一点儿没减慢，一句话说完，娇小的身子早就隐匿到前方人群里了。
“丫头，过会儿回来上我这儿拿点青菜，我给你留着最新鲜的。”
“谢谢李伯~~~”
长街名为长街，其实并不长，街头巷尾的邻里，共住几十年，早已相熟。熹秀才家的娃，是大家看着长大的，自小聪明伶俐，一眨眼十五年，如今都长成大姑娘了，性格活泼，大方豁达，街坊们没有不喜欢的。
熹微一大早就心情很好，穿过长街受到一众叔伯婶娘的关爱，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啃着烧饼，提着几吊药包，乐呵呵地转过街角，往公氏镖局走去。
“丫头……”一声奶味很浓的糯糯的呼唤，叫住了熹微。她回头，果不其然，念杨小小的身子趴在街角的墙上，探出头来正看着她，甚是可爱。
熹微叹了口气，大步走过去，蹲下身凑近念杨。念杨眨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她，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可爱极了。熹微腾出提药包的手，朝念杨粉嘟嘟的小脸捏了上去：“小鬼，我说过要叫姐姐，丫头是你叫的吗？嗯？”
虽然是出语威吓，但对着年幼可爱的念杨，熹微的口气是狠不起来的，看到念杨她就会想到小时候的自己，所以对他总是宠爱有加，希望他的童年能美好而温暖，也算是弥补了她的童年遗憾。
“可是大家都这么叫你，我也想这么叫你。”念杨嘟着嘴摆出很委屈的样子，糯糯地说着。
熹微抱起念杨，用鼻尖蹭着他滑嫩的脸颊，笑着说：“我知道，但是念杨你这么小，就直呼我丫头丫头，我多没面子啊。现在还是先叫我姐姐，等你大点，再叫我丫头也可以。好吗？”
念杨用肉肉的小手捧起熹微的脸，看了又看，用力地点点头。
“吃过早饭没？”熹微放下念杨，顺口问了句，见念杨摇头，就把自己手上的半个烧饼递给他，“喏，吃吧，吃多点才能快点长大。”
念杨接过烧饼，快速地用口鼻在她脸上蹭了一下。熹微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脸，道：“小鬼，你干嘛，有饼还不够，要吃我的肉啊？”
念杨小小地咬了口烧饼，细细嚼完咽下，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娘的朋友都是这样对我娘的，他们说那是喜欢我娘。我也喜欢你。”
熹微本还感叹着念杨这小鬼吃相真好，一听这话立刻羞红了脸，她忙说：“小鬼别乱说话，那些人的喜欢和你不一样，你也不准学他们，听到没？”
“听到。”
她又问：“你怎么会看到你娘和她朋友在一起的？你娘不是都让你躲开的吗？你看到多少？”
“有时候我娘的朋友进门很急，我来不及出去，就躲在门口的屏风后面。但娘很快就会想法子让我偷偷出去，所以什么都没看到。”
“真的？”
念杨点头。
“以后也不准看，不准学，否则……姐姐就再也不理你了，知道吗？”
见念杨害怕又无辜地拼命点头，熹微才放下心来。
“姐姐，我娘病了。”念杨终于想起自己跑来找熹微的主要原因了。
熹微看了眼不远处的公氏镖局，思忖着现在离百花坊开门还早，就拉起念杨，说：“你先跟我去送药，完了咱们去看你娘，可好？”
公氏镖局，百年老字号。吴城地小，镖局只此一家，却也能满足居民业务所需。公氏当家人公平十五岁起押镖至今，已有二十五个年头，颇有敬重。如今，吴城人都称他一声“公老爷”。
“熹微姑娘，这么早就来啦。”开门的公家门童热情地招呼了起来。
“丫头，你来的真及时，老爷的药到今儿刚好用完。”管家欣喜地拉着熹微进府。
“师傅也说……公老爷的……药这几天该……用的差不多了……就……吩咐我来送……下个疗程。”熹微怕念杨累，就抱起他，自己大喘粗气还呵呵地应着话。
管家指着念杨，问：“这是……？”
“哦，我邻家弟弟，他娘病了，托我照顾。”熹微三言两语带过。
“这样，那我让阿福带他先去休息，丫头你随我去看老爷，等会儿出来再接他，可好？”
“谢谢全叔。”熹微还正愁怎么安置念杨呢，眼下这法子刚好合适。
“谢谢全叔。”念杨也机灵地依样画葫芦，哄得管家眉开眼笑，慈爱地揉揉他的小脑袋。
适逢老爷公平洗漱完毕，在丫头们端着盆盆碗碗鱼贯而出后，全叔引熹微进屋请安。
“公老爷。”
“哦，熹微丫头啊。好一阵子不见。一眨眼你都是大姑娘咯，我这老头子不服老都不行了。”公平慈祥地看着熹微，说完还状似豪迈地哈哈两声。
“公老爷您哪儿老了呀，等秋试开了，您去考个武状元都不成问题。”熹微嘻嘻地开玩笑，虽然内容明显夸张，但对于上了年纪的人，这类玩笑再夸张都是受用的。
公平也不例外，嘴里虽说着“小丫头胡言乱语”，眯成缝的眼睛里却掩不了欢心的笑意。
“公老爷，这是师傅让我送来的风湿药，贴白签的是外敷，黄签的是内服。您那天提到阴雨天腰痛加重，师傅也记得，配了干姜苓术汤加味，散寒化湿，温经通络。就是这几包没签的。”话虽说与公平听，手中的药包却是交给管家，待他确认无误，熹微才放手。
管家拿着药离去后，公平抚须看着熹微，良久说了句：“还是丫头你机灵，我那傻儿子啊……”
听到公老爷说儿子，熹微心中一动，道：“公老爷，您拿我和书同比，真是折煞死我了！书同是东林书院第一才子，名满吴城，连赫赫有名的朱夫子，都说他是蛟龙本非池中物。我爹常说，生儿当如公书同。”
公平闻言，欣慰地笑了。虽然儿子没有按自己期望的方向成长，但在别人眼里也属人中龙凤，总算给自己长脸。
不一会儿，管家又进来了，拿了银子交给熹微。
“呀！药包总共才四两，哪里要这么多。”
“丫头你收下吧，这是老爷的心意。”管家笑着把十两银子塞进熹微手里，卷起她的手掌。
“可是……这不行啊。”父亲和师傅都教过熹微，无功不受禄。
“熹微丫头，老夫我把你看做是自己的女儿，这两年你风里来雨里去，老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你就别推辞了。”公平抚着胡须继续慈祥地看着熹微。
话已至此，再拒绝就见外了，熹微心头一软，只好收下，向公平行了个礼：“谢过公老爷。”
“对了，书同今天没去书院，现在应该在花园。你们也好久没见了，去看看他吧。”公平眯着眼淡淡地说，“正好，菀儿，也来了。”
感觉到公老爷似乎刻意在“菀儿”两字上加重语气，熹微讶异地看向公平，后者面不改色地保持着和蔼。她心中自嘲想太多了，便笑应着“好”，行了礼步出屋子。
花园里绿意盎然，百花齐放。
《高山流水》之音，清新明快，如入仙境，婉转动听。贾菀琴艺娴熟，颇有造诣。熹微伸出双手，看着那十个抓药灵活拨弦愚钝的手指头，心想：菀儿不愧是出自文秀女学堂的闺阁小姐，同为女人，自己实在汗颜！
装扮精致的大家闺秀独坐亭中，拨动琴弦；丰神俊朗的少爷在亭子不远处的长廊里，倚栏而坐，专心致志地读着一卷书。一对才子佳人，构筑的画面非常美好；可两人的气场弱得可怜，那少爷专注地看书，似乎根本没听到小姐美妙的琴音，那小姐倒不时瞟向少爷，可惜他全无反应，她只好续续弹来引起对方注意。
看着这场面，园门外的熹微觉得有趣极了，忍住笑不敢惊动那两人。
一曲终了，贾菀收弦回首，看向公书同。他竟依然沉浸在书海之中，丝毫不顾小姐的感受。顿时，园内安静到尴尬。
“啪啪啪”，熹微鼓掌进入园内，“莞儿，你弹得真好听。”
公书同闻声转过头，惊喜地唤道：“熹微！”
瞥到贾菀姣好的面容上挂满怒意，为避免火上浇油，熹微只好拘束地笑笑，说：“书同，好久不见。今天没上书院啊？”
“我爹昨天带我来公家拜访，聊得太晚就住下了，今天公世伯就让书同别回书院，陪我到处走走。”不等书同回答，贾菀就抢先开口了。作为公书同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她不能让别的女人接近并有机会夺走自己的终生幸福，即使是青梅竹马的朋友。
熹微忍住笑意，故作正经地“哦”了一声。她、贾菀、书同、金戈，四人明明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城乡亲，这个城还有哪里是没走过的。
“你看看你，”公书同一把拉过熹微坐下，挑起熹微因奔跑而散落的乱发，“都是及笄的姑娘家了，怎么还像个假小子整天东跑西窜的？”他索性解开熹微的发髻，重新帮她挽起。
“啊！”这一举动吓得熹微慌忙站起，却被公书同一把按下：“别动。”
她羞得满脸通红，无奈地任凭公书同拨弄她的秀发，梳起和他一样的最简单的发髻，若换个场合，熹微兴许还有心情夸他手指灵活，可现在贾菀什么脸色，她已经不敢去看，甚至不敢想象了，哪里还敢再多一句，让自己做炮灰。
看到未婚夫如此亲昵地帮别的女子梳髻，贾菀早已打翻了满肚子的醋，但是碍于在公书同面前，她不好发泄，只能气急地咬唇。
“丫头你也该收收性子了，要不将来谁还敢娶你？”贾菀沉默了半天，挤出这么一句话。原意是为打破尴尬，但当看到公书同一脸宠溺地看着熹微，唇边勾起颇富意味的笑容时，贾菀上一刻还怒气冲冲的心顿时冰凉了一大截。
坐在石凳上“低人一等”的熹微哪里知道站着的两人内心一番变故，她大咧咧地挥挥手，说：“菀儿，这个你就别担心啦。金戈说了，我是个好女孩儿，一定会嫁个好夫君的。”
天晓得她一说完，公书同和贾菀心中皆是一颤，各怀心事。梳完髻，公书同顺手拔下自己的髻簪，插入熹微的发。熹微刚想去摸头上多了个什么东西，贾菀就快一步走上来，摘下自己的发簪，作势要换下熹微头上的髻簪：“我爹新从陕西购回了一批蓝田玉器，这支簪是选用最上乘的蓝田玉打造的。丫头，你戴着肯定好看，我送你作及笄之礼吧。”
看着贾菀手中那支换下的青玉髻簪，熹微一下子明白了。她拔下玉簪，奉还至贾菀手中，笑着说：“菀儿，这东西哪里适合我啊。你看我粗布灰衣，带了簪子多别扭啊。再说，我整天东奔西跑的，太名贵的东西放我身上反而累赘。”
公书同从贾菀手中取回自己的簪，还想朝熹微说什么，却对上熹微请求的眼神：大哥，你饶了我吧，别给我树敌了。
他会意地一笑，重新把髻簪插回自己发髻中。
“噢！”熹微高兴地来见书同和贾菀，一时竟把念杨给忘了，“书同，念杨还在这儿，我得去接他。”
“念杨怎么会在这儿？”书同听得糊涂。
“香浮姐病了，念杨找我去给她看看。我现在得走了。”
“你等一下。”公书同说着进了书房，不多时出来，手上多了个用叶子编成的蚱蜢，“这个带给念杨，说是我给他的礼物。”
熹微接过蚱蜢，玩味地笑看书同：“真看不出你还会编这个。”
书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好了，菀儿还在。我就不送你们了，出门注意安全。”
熹微笑着点头，对书同和贾菀都道了别。找到念杨后，她带着他奔向百花坊。
“书同，”贾菀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香浮……是不是百花坊那个香浮？”见他不说话算是默认了，她又叹气道：“丫头怎么会和那种地方的女子结识？”
闻言，书同眉宇微皱，不置可否。他转身坐回长廊，自顾自继续看书。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风起江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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