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血红玛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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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科恩独自走在夜风习习的街道中，心中涌起一阵阵悲凉。四周寂静无人，偶尔擦过的一辆汽车也行色匆匆，月亮在云层中半遮半掩，野狗或是逃窜的家狗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去做野狗或是逃窜的家狗在地震后的夜晚该做的事情。
他找了个长椅坐下，反省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明显是大大激怒了哈丽雅特，导致她发狂似的把他赶下了车。不得不说，这一举动很能直接有效地让他冷静下来，并且好好计划一下该何去何从而。
事实上，此刻他还真的有些害怕。
尽管一部部光鲜亮丽的影片力图呈现的是一种老式的清教徒价值观，但好莱坞内部可从来不清白，理查德略带讽刺地想，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汽车在他对面静静地停下了，正沉默不语地观察着他。理查德登时警觉起来，迅速起身戒备。
黑色汽车无声地对着他猛闪车灯，其亮度和频率绝对能让随便一个经过的司机或交通警察当场中风，还好此时道路上无人经过。
见他没有回应，从驾驶室里下来一个巨人。
理查德在好莱坞见过不少巨人，排除饮食水土的原因外，还因为这里无数个明星都需要配备体量尽可能大的保镖来彰显地位，保镖的体型越大，就意味着我们的大明星需要应付的场面越危险。顺便说一句，制片人大卫·O·塞尔兹尼克有理查德见过最魁梧的保镖。
即便是在好莱坞，这个对着他静静而立的巨人也属于其中翘楚。他身高近两米，山一样的体型让理查德准确地预判出他的膝盖到了中老年一定会很不好受。巨人的面孔在黑暗中晦暗不清，理查德无法辨认，只看出他一手拿着只小小的烟斗，不时地像蜂鸟嘬蜜那样吸几口，虽然用蜂鸟来形容他实在是一件很滑稽的事。
片刻的寂静之后，巨人似乎认为在这样一个戏剧性的时刻显露出面孔是很合适的。他大步地穿过马路，直冲着理查德而来。他越走越近，理查德想放声尖叫，巨人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喂，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他说道，声音低沉洪亮，其中有一种剧团演员惯用的腔调。
理查德鼓起勇气高声回答：“不干什么，你是谁啊？”
巨人嗤笑一声：“我是谁？哈！我是谁？我是耶稣！也是撒旦！是自然之伟大的体现！是宇宙的原理！是艺术的韵律！”
他站到路灯灯光所能及的地方。
理查德露出灿烂的笑容，兴奋地叫出声来：“你是奥逊·威尔斯！刚刚吃饭的时候你坐我斜对面！”
巨人的脸不自然地僵了片刻，试图延续此前的戏剧化气氛：“或者让我们坚持耶稣撒旦的那一套吧，那样有意思的多…尽管我是无神论者。”
“我叫你奥逊，可以吧？”
“你叫我奥逊逊——也没问题，米高梅的老杂种梅伦就这么肉麻兮兮地奉承我。”
“但我不是老杂种。”
“行，随便。”巨人不感兴趣地说，“我们先到车上去行吗？我在这儿不自在。”
理查德和威尔斯迈步走向那辆黑沉沉的汽车，当威尔斯坐上驾驶座时，理查德清晰地听到车子哀叫了几声。
“你有药膏吗？”威尔斯给自己系上安全带。
“哪种药膏？”
“什么都行，我这该死的膝盖需要好好治一治了。”
“我只有这种薄荷膏。”是妈妈给他的，她嘱咐他要小心蚊虫。
“快拿给我吧。”威尔斯从装薄荷膏的小铁罐里挖出一大坨，厚厚地敷在自己的腿上。他舒爽地叹了口气，就像给身体里注入了燃料似的，他把油门踩到底，以惊人的速度冲了出去。
“咱们这是去哪儿？”理查德问道。
“嗨！嗨！我还在想呢！你想去哪儿？对了，哈丽雅特呢？”
“她把我赶下车了。”
“这样，”威尔斯同情地说，“那么我猜你去哪儿无所谓了是吧？不如我们就去我原本想去的地方吧！”
汽车做了一次惊险的急转弯，他们在沿着海滩铺展开来的一条大道上疾驰。
“你和哈丽雅特很熟吗？”理查德问。
“她是休斯的女友，我不想多说。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曾经热烈地相爱过。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她当时在《皆大欢喜》中演个花瓶式的小角色，可总也找不到感觉，于是纳特就找到我去指导她。”
“她是个糟糕的演员，”理查德直率地说，他忽然想起自己身边坐着个名震戏剧届的举世奇才，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从我的角度看。”
“我大概猜到哈莉为什么把你赶下去了，”威尔斯干笑几声，“但你说的对。她是银幕上有史以来出现过的最倾国倾城的女演员，看上去活脱脱是海伦再世！曼妙的口音，碧绿的眼睛，举世无双啊！不过说到演技方面，这姑娘毫无希望，小可怜。从她出道开始演的每个角色都——糟糕透顶，她的外表确实有吸引力，不过这一点可能也成为了她放不开的原因。”
理查德讲述了自己的实地观察。
“是的，是的，”威尔斯频频点头，“她不知道怎么让自己的身体协调一点，也没有人教她怎么找支点好让戏服的重量不要全部压在自己身上，她也不会利用道具。所有的导演、经纪人只能让她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重复地工作、工作！他们不理解她，不珍惜她的才华，也对她丝毫没有同情之心。”
“你怜悯她吗？”理查德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威尔斯没有立刻回答。此刻，在一阵狂飙之后，他们在一片可以看到大海的胜地停下，一栋雅致贵气的建筑映入眼帘，窗户上还挂着一大面美国国旗。神色冷淡的黑人侍者把他们引入通往停车场的道路后就离开了。威尔斯努力把黑色汽车停进两辆停得歪歪斜斜的轿车中间，嘴里忙着大喊大叫地咒骂两个愚蠢而无可救药的坏司机。
“你要喝点儿什么？”他艰难地从汽车中出来，带着理查德走进这家名为“库伦坡奇异果”的酒馆。
“我想看看酒单。”
威尔斯直截了当地点了两杯血红玛丽，他刚才只是客气客气。
从落座他们的四周，到处飘来充满金钱味道的奢靡谈话：
“能不能再借我些钱？得不到那件爱马仕大衣的话，我就活不下去了！”
“我们的编剧全都上黑名单了，还得再买一帮来。”
“这些愚蠢的经理人啊！”
“他和克劳馥对上眼了！他是她的‘应召男郎’。”
“我现在跟你谈话的时间内已经不可挽回地损失了二十万美元。”
“她的嘴里只是念叨着阿里·汗！”
“喂，如果我只穿着内衣去首映式的话，能不能压过哈丽雅特基斯勒的风头？”
加里·库珀带着一帮跟屁虫耀武扬威地走进来，他远远地和威尔斯致了个意，他身边的那帮跟屁虫没长脑袋般发出不明所以的啧啧赞叹声。循着库珀的动作，一个长着一双洋娃娃般微微凸出的大眼睛的卷发女人朝理查德他们的方向愤怒地张望着，看上去恨不得活剥了威尔斯的皮。理查德悄悄拉了拉威尔斯的衣角，问道：“那姑娘为什么那么生气？”
“别盯着贝蒂看了，”威尔斯打了个悲伤的手势，“我的一些个人意见激怒了她。”
他们碰了碰杯，威尔斯像是终于听清了理查德的问题般，缓缓开口回答。
“是的，我怜悯她，”威尔斯泰然道，“不管别人怎么看，不管小报记者怎么写，不管老虔婆卢埃拉怎么大放狗屁，她都不是邪恶、放荡的女人，绝对不是，她是我们之中极少数的几个好人之一。如果我听见谁说她的坏话，我发誓会拧断那人的脖子。她真的很好，只是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已。”
“你这么说我觉得有个问题：你显然是从旧情人这一角度出发的，在这种情况下得出来的结论是不能作为证据的。”
“唷！”威尔斯长长地吹了声口哨，以表示对理查德亲密的嘲讽，“摆起谱来了，是吧？我们‘切掉一半脑子都嫌太聪明的小家伙’？但是，你大错特错，大错特错啊！”
他没有再搭理理查德了，而是转过脸去对着款款走下的女歌手甜甜一笑，很清楚自己的英姿该如何引人注目，灯光下，他那圆滚滚的鼻子倒是显得怪可爱的。
暗色的灯光下，身穿着银色亮片鱼尾裙的女歌手也亮回给威尔斯一个饱含爱意的笑容，她黝黑的皮肤如蜜一般，嘴唇丰满而诱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闪闪发光。身后有个醉醺醺的老爱尔兰人甩着一大捆钞票试图留住她，但她看也不看一眼，径直走向威尔斯。
“晚上好，我的宝贝儿。”她的声音酥软香甜。
“你今天真是美极了，亲爱的莲娜。”威尔斯奉承道，接着指了指理查德，“这是理查德，他是哈丽雅特的小朋友。”
莲娜·霍恩，库伦坡奇异果酒馆的驻唱歌手，已经发了两张唱片的艺术家，总是以灿烂的笑容无所畏惧地为自己争取和白人歌手同等的权利。看到她，人们就会衷心地感到加利福尼亚州的阳光从她眼中洒落。她柔和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理查德主动地握了握她带满了戒指的纤手，并对她露出了自己招牌式的笑容。
“啊，我听奥逊提过你，”她说，“他一直对聪明人很感兴趣。”
她将威尔斯杯子中剩下的血红玛丽一饮而尽，轻轻靠在威尔斯怀里。
“待会见，迪克，”威尔斯粗声粗气地说，“我要陪着这位美人儿出去透透气。”
“啊，或许我能跟着掺和一下吗？”理查德说。
“不了，这样子的话我会哼哼唧唧地生闷气，惹得莲娜也不快活。耶稣在上，这是鄙人这辈子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回头见，迪克。”莲娜的笑容越发灿烂，她就喜欢看男人们为她半真半假地争斗。
他们走出门去。
理查德招呼酒保给自己添酒，血红玛丽里过量的辣椒粉让他的喉咙不太舒服，于是他换了一种较为温和的巴黎杏子鸡尾酒。他坐在一把不太舒适的高脚椅里，可正好能把整个场上看得一清二楚。已经是深夜了，人们都醉醺醺的。那个名叫贝蒂的凶巴巴的女孩疲惫地抽着烟，两只大眼睛露出无限的痛苦，脸上显出远远望去都让人心惊的呆滞迷茫。加里·库珀喝醉了，他的那些个随从上蹿下跳地取悦他，可他毫无反应，活像个蜡像似的盯着空荡荡的舞台。他在角落里瞥到了作曲家科尔·波特，那男人志得意满地揽着一个健壮的金发美男子，可威严的表情怎么看都给人一种色厉内荏的感觉。
他们幸福吗？他们的生活乏味吗？更进一步问，他们意识到自己需要好好思考一下这些问题了吗？
“你必须停下。”威尔斯突然回到理查德身后说，他的头发乱了。
“什么？”
“停下你那种身家清白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别再端着架子俯视他们了，他们不是蜡像，不是寄生虫，而是在足以把人碾成灰的苦难中活下来的勇者。”
“你就这样自吹自擂？”
“你不用对我闹脾气，”威尔斯耐心地说，“去跟他们敞开心扉接触吧，真相应该是你的感觉，而非死板的推理和预设。”
理查德揣摩着这句话。
“还没明白？哎呀！那么笨！”威尔斯一把把他从椅子上提起来，“该走了，我困了。你可以到我家借住一宿，不过要声音小点儿，我妻子这会儿该睡熟了。”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血红玛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