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亦安》泉三子

18、心动

　　清晨推开门，眼前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夜里无声无息落了一场雪。

　　天色放晴，太阳冉冉升起，我照例要出城。我已经城外候了三日，早出晚归，回来时冻得几乎不能走路，进门就爬上热炕捂上棉被，将自己包成蝉蛹一样。

　　文佩见我又要出城，近乎哀求：“公主，再不能出城了，让玉霖他们去等好不好？我们又没得个准信，十三爷何时回来并不知晓，您如果冻坏了，十三爷也会难过的，在家等着好吗？”

　　我就是想第一个见到他，别人不能替代我，我固执起来谁也劝不住。文佩无奈像搬家一样，为我准备火盆、手炉、木炭，甚至还有棉被，再加吃的喝的装了一车，一切准备就绪，太子忽然来了。

　　他看出我一副要出门的架势却视而不见，舒舒服服地坐在热炕上，喝着热茶有一搭没一搭与我聊天，随手翻看我抄写的经文，我的心不在焉他完全不予理会。

　　我实在忍不住了问道：“太子不上朝？”

　　他看我一眼，喝着茶悠闲道：“父皇念我多日辛劳，特准了我几日休假，我特意过来陪你。父皇寿诞将至，你也要备份寿礼，你想送什么？”

　　我不耐烦道：“皇帝要什么有什么，我一个落魄的公主，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太子爷代我尽了这份心就好。”

　　他对我的话很不满意：“没让你拿出什么贵重物品，只要心意到了就好。我看你抄的经文还不错，字也写得好，就抄一部《金刚经》做为寿礼吧。”

　　我连忙答应他：“好，太子您放心，我一定认真抄写，您忙您的去吧。”

　　我的逐客令太子无动于衷，他像主人一样唤来小夕：“小夕，笔墨纸砚伺候着。”转而对我说：“我为你研磨，我要看着你抄。”

　　小夕看看我，再看看太子，没有行动。

　　我简直无语，不悦道：“您不要逼我。”

　　太子不动声色道：“我要亲眼看着你抄完为止，我担心你会拿过去抄好的经文充数，若如此便失了诚意，不好。”

　　我觉得他是故意不让我出门，是在刁难我，我忍无可忍正要发作，文佩一个劲给我使眼色，连哄带劝将我摁坐在书桌后。小夕为我备好笔墨纸砚，太子居然真的站在桌前为我研磨。文佩为我端来火盆，我叹息一声，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只得认真抄写经文。

　　每每抄经时，再纷乱的心境不知不觉中便能归于平静。他抄手站我旁边，亦不打搅我，静静地望着我，显得极有耐心。

　　三十二章，五千一百三十字的《金刚经》，做为献给皇帝的寿礼，字迹要工整不说，字里行间不能夹杂涂改的痕迹，往往错了一个字毁一页。我心里有事太子又站在跟前监督，因此错误百出，写了撕，撕了写。

　　午时将近，他示意文佩摆饭，温和道：“好了，休息吧，抄的累吗？”

　　我白他一眼，没好气道：“累啊！您站的不累呀？”

　　他唇角微微勾起：“不累，看你写字真是一种享受，我在想，你以往抄写的经文，到底用了几车纸写得的。”

　　我叹一声，便不再接茬，甩着有些僵直的右手，爬上了南炕。

　　他跟过来拿起我的手帮我揉捏，我想要挣脱，他的手劲很大，抓着我柔声道：“不要动。”我于是停止挣扎，由他去吧。

　　我们面对面坐在炕上，简单的几个菜，他觉得哪道菜好吃就夹给我。用过午膳后，太子有午睡的习惯，让他回里间卧房睡，他偏不要，就在南炕上躺下。我知道他没睡着，他只是闭了一会眼就起来了。

　　我摒除杂念，认真专注到忘了时间。

　　日影西斜，太子拿掉我手里的笔，眼神柔和唇角含笑：“今日辛苦了，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我一等太子车驾离开，迅速穿戴整齐赶往城外。

　　一望无际的旷野，覆盖着莹莹白雪，一道道冰辙蜿蜒曲折通向远方。孤雁伴着落霞飞翔，一寸寸西沉的落日里出现两个黑点，如流星赶月，逐渐放大渐行渐近，那飞快奔驰的骏马，如来自遥远天际的双翼天马，像阵疾风转瞬即至，马上之人张扬的黑发，飞扬的紫色披风，一下子刺痛了我的眼。

　　他骤然收紧缰绳，流星嘶鸣一声人立而起，瞬间我的眼泪已模糊了双眼。

　　十三爷翻身下马，握着缰绳立在原地，他日夜兼程风霜尽染，还是那张俊颜，但已褪去少年的青涩。挺拔的身姿宽阔的肩膀，两汪清泉般的眼眸，经过岁月的沉淀，散发着自信与泰然。

　　我不禁恍惚，归来的，可是我心中的少年？我犹豫了，我们凝视着对方久久伫立。

　　他的脸上徐徐绽开春花般烂漫的笑容：“铃兰，你长大了，好美！比我想象中还要美！还是爱哭鼻子。”

　　他缓缓走来，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是我昔日为他所绣，手帕一角的铃兰花洁白无瑕，他拭去我的眼泪，我见他在用右手，他是左撇子。

　　我的眼泪再度涌出，我握住他的左手，摩挲着：“泽，是我连累了你，还疼吗？”

　　他翻开我的手心，我原本柔若无骨的手心已有茧子，他蹙着眉怜惜道：“铃兰，对不起，说了要带你回家，我没能做到。”

　　我含泪笑道：“能做到，十三爷，你现在送我回家。”

　　辛子过来向我行礼，猴子一样的辛子，也已长成英俊少年。小夕、玉霖亦向十三爷请安，十三爷牵着我的手往回走。

　　四周很安静，雪地上留下一大一小的两串脚印，我们没有问对方的四年如何度过，几乎没有说话。走到城门口时他扶我上车，送我回到王府，他道：“铃兰，我明日一早入宫，向父皇母妃请安，如果他们留我用膳，我晚些时候来看你。”

　　我点头，他看着我进门。

　　我太兴奋了，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半夜索性起身点亮灯烛，披衣继续抄写经文。雄鸡报晓，我抄完了经文，不满意的地方，我抽掉重新补上。

　　我这才有了困意，打着哈欠拥被黑甜如梦，从来没有睡得这么香。梦醒后，我的册封诏书不期而至。明日便要入东宫，据说太子亲自为我选了离他最近的宫殿，他还要亲自接我入宫，并送来了大红嫁衣。我从十岁起注定就是与他绑在一起的，过程如何结局未变。

　　我已经十六岁，太子是要正式迎娶我。考虑到我身边没有女性长辈教养，宫里派了嬷嬷来为我启蒙。完全陌生的嬷嬷，细致入微地教授我床笫之事，那平静的语气，仿佛只是在教我绣花。

　　我羞愤不已，他已经有了太子妃、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奉仪六个女人，没有位分的更多，才做一年太子他的后宫已如此充盈。女人们也很会生，儿子三个、女儿两个，可谓枝繁叶茂几近圆满，他又不喜欢我，何以不能放过我。

　　我情绪焦躁不安，嬷嬷宽慰我道：“公主，您不要太过担心，据奴婢所知，太子爷没有怪癖，东宫主子们的初夜皆顺利度过，太子很能体贴女人。生为女子总要过这关不是？迈过这个坎才是真正的女人。”

　　我没想做太子的女人，我的心里住着一个少年，他是我艰难岁月的一盏明灯，照亮我、温暖我、呵护我。我不愿意被锁进樊笼，我渴望自由，渴望灵魂的契合，奈何命运无情地将我的幻想打碎。

　　留给我的时间很短，我推开窗，任凭冷风吹在脸上，铃兰，果然是泪水凝结之花。

　　十三爷最终没有来，我没有去找他，我觉得人世间最大的悲哀，不是求而不得，而是错位的无奈。

　　我以太子侧妃的身份，入主凤雏宫，宫内布置完全仿照我金陵的凤雏宫，雕花的大床，水清绣铃兰花床幔，落地铜镜，精致的雕花妆台，连我的雕花贵妃榻都一模一样。唯一区别，是起居室有我喜欢的南炕。

　　自我从冷宫出来，其实他一直在准备，当然文佩、小夕为他提供了我宫中的原貌。

　　没有宾客没有宴席，他说不想因应酬而忽略我。洞房里燃着儿臂粗的龙凤烛，我的盖头再一次被掀开，我恍惚回到五年前，然这一回面前站着的是太子。

　　太子的眼神极其温柔极具魅惑，令我身不由己陷入那两团黑色的漩涡。他双手捧起我的脸，慢慢俯下身来，在他的嘴唇将要压上我的唇时，我如梦初醒，这是嬷嬷教授的第一步。我用力一把推开他，惊慌道：“不行，你要干什么？”

　　他吓了一跳，最初的惊愕渐渐化为薄怒，他一生未曾遭遇过拒绝，我的拒绝伤了他骄傲的自尊。

　　他极力克制，尽量显得温柔：“铃兰，今日你我大婚，我要做的，是将自己全身心都交给你，不要拒绝我好吗？”

　　我惊魂未定道：“我还没有准备好，今晚你去他处歇息吧。”

　　他苦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在将我推给别人，今夜我只属于你。”

　　“别人是谁？不都是你的女人吗？你有这么多女人，不差我一个，您就当做好事，饶了我吧。”

　　他的眼神渐渐变冷：“铃兰，我是真的想好好对你，就今晚，你留下我好么，不然你在这里将难以立足。你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我离开了，说明我不喜欢你，你会被轻视，我留下没有落红，说明你非完璧，你会被鄙视，你想要什么？。”

　　我缩在床上，抱膝道：“随便，爱轻视爱鄙视，反正我不在乎。”

　　他走到门口，开门的一瞬间又改为栓门。返回来淡淡道：“铃兰，你说我们做名誉上的夫妻，那除了睡觉，其他都能做到？”

　　我抬头望着他：“能。”

　　他面色更冷淡道：“你过来帮我宽衣，放心，我不动你，这样也好。”

　　我下了床，为他宽衣解带，他完全不看我，径直上床睡觉。我卸妆后，抱了被子睡在起居室南炕。

　　更漏声声我似火焚心，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与他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虽然并非是我所愿。我不禁愁肠百转，今后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面对十三爷？

　　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中父皇披发遮面悬梁自尽，枯瘦的双手垂在身侧，我痛到无法呼吸：“父皇啊！”叫出声便惊醒。

　　醒来之后犹觉心如刀绞，冷汗淋漓。如此可怕又真实的梦境，让我心神不宁再也不能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