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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祈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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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微服亲至义庄收殓皇后,或许是冤屈未申,皇后尸身不腐与生前无异,花白的头发,瘦得脱了相的脸颊,如乞婆一般残破的衣裳。
文帝记忆中的皇后,是国色天香的牡丹,与眼前的乞婆无论如何都不能联系起来,文帝瞬间崩溃了。也许人上了年纪,心就会变得柔软,他想起皇后所有的好,想起他溺毙的亲骨肉,悔恨像钝刀割肉日日凌迟。
他转眼之间日薄西山,摧垮他的是早已被他钉在耻辱柱上的女人。皇后葬入文帝陵寝,谥号哀惠后。她死后的哀荣,宽的不过是活人的心罢了。文帝从此不再恋栈皇权,移居行宫颐养。太子再次监国,除重大国事文帝定夺,其余太子全权处理。
我经常茶楼听书市井闲逛,度过一段少有的惬意时光。冬季来临文帝回到京都,太子变得更忙,他很久没有踏足香橼听。
一到冬天,我全身的关节疼痛,也就不大出门了。早膳后我倚着迎枕窗下看书,小夕见文佩不在跟前,凑过来小声道:“公主,听说茶楼新来一位说书先生,先生周游各国,讲的都是先生自己的见闻,很有意思,您不去听听?”
我抬起头:“你是如何得知?是谁告诉你的?”
小夕脸微红,垂眸道:“玉霖讲的。”
我笑道:“哦?那我们得去听听。”
文佩从里间探出头来,嗔道:“明知皇上回京了,还撺掇公主出门,乖乖家里待着别出去惹事。册封诏书迟迟没来,公主老在外面流连,若是被有心人看到,又要节外生枝。”
我道:“谁还顾得上管我们?放心没人管。”
“谁说没人管?”太子突然大驾光临,文佩殷勤地接过他的披风,小夕为他脱了靴子。他上了炕倚靠着迎枕,将我从头到脚一番打量,显得有些疲倦地闭上眼,慵懒道:“药吃着有效吗?睡得好不好?还是这么瘦。”
我淡淡道:“太子爷,我什么都好,倒是您看起来不大好。”
他睁开眼,望着我浅浅一笑:“哦,让你看出来了?一宿没睡,我在你这里歇歇。”
他的笑太美,不由得让我想起十三爷。皇贵妃生的两个儿子,笑容足以成为杀人的兵器,面对这样的笑脸,拒绝他真的很难。
“小夕,给太子殿下准备一下。”
“不用,我就在这里躺一会。”
“哦,您睡吧,我们这就出去。”
“你留下”太子说。
我想他是要我服侍,我将炕桌挪开,取出枕头,他躺下后又给他盖上披风。
在我转身要走时,他抓住了我的手,我问:“太子还要什么?”
他闭着眼道:“要你陪我说说话,不要走。”
我莫名其妙:“说什么?”
“坐下说。”他轻轻一拽我跌坐在他身边。
我嘲讽道:“莫非太子爷睡觉还要有人哄?还要有人陪在身边说话解闷?”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还一直握着我的手。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是我认识的七王爷?人不可能一下改变太多,他突然这么热络不见得是好事。
我看着他的脸:“太子爷,我不走,手可以松开了。”
他顿了顿,放开我的手,依然闭着眼睛:“讨厌我?”
他一句话,勾起了过往的芥蒂:“有些话,总也没有机会讲,既然您开了头,我不吐不快。是我讨厌您?还是您厌恶我?我们第一次见面,您就给了我个下马威。您每每对我冷若冰霜甚至恶言相对,转脸却对恩雅温言款语,对卫苒、秦可馨宠爱有加。大婚之日您洞房花烛,我蒙着盖头枯坐等君,却等不来您移驾为我掀一下盖头。您妹妹害死人不用偿命,而我揪下她两绺头发,平生第一次挨了您的巴掌,这不是厌恶是什么?”
他终于睁开眼,长叹一声坐了起来。他双手抱膝,眼里有令人窒息的痛:“你说的全是实情,我无言以对,但是我从未厌恶过你,从前没有今后更不会有。”
这就奇了,莫非他天生双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我不由凑近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的眼睛好美,里面盛满苦楚,不含一丝欺诈。
我直起身,摇头不可置信道:“太子爷,您真了不起,您的谎言竟然骗过了眼睛。您是贵人多忘事可我没忘,是非曲直心中有数。既然已经说开了,您也收起伪装罢。我知道,我刚从冷宫出来的样子,您的确动了恻隐之心,可也无法改变我们离心离德背道而驰的结果。我们还像过去一样,维持名誉夫妻就好,您的世界里一向插不进我。我亦初衷不改,我只想住在这里,或给我一处小院子,我们各自安好吧。”
他再一次握住我的手,他的手细腻光滑,反观我粗糙的手,真是不好意思让他握。他的另一只手覆上来,愧悔道:“铃兰,我再不会像过去那样对你,原谅我好吗?”
“我要怎么做,在你看来是原谅?”
“像对十三弟一样的对我,也陪我放纸鸢,陪我骑马,陪我戏水,对我笑,也给我做针线。”
“哦,您一直在监视我?我不想与您纠缠,我原谅您了。过去种种一笔勾销,从此再不提起,但是您要的太多,我给不了您。”
他失望:“是你不愿给。”
我将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拍,然后抽手转身进了卧房。
不一会听到关门声,我知道是太子走了,我唤来小夕:“穿戴,我们茶楼听书去。”
小夕立刻翻箱倒柜为我挑选出门的衣裳:“公主,太子送过来的衣裳太多了,公主大都没有穿过,到底穿哪件呢?”
我挑了件烟霞色棉袍,我喜欢它领缘袖口的白色毛皮出锋,穿了同色的短靴。临出门,文佩瞪着小夕,又将我拽回,为我遮上面纱,披上狐裘柔声责备道:“公主,御医说您不能受寒,您就这样俏生生出门?脸上再没个遮挡,被人看了去如何是好?”
我被她摆布着,无奈道:“本来不显眼,一遮上脸,不看的人也要看两眼了。”
文佩反驳道:“公主谬言,公主不遮上脸,谁还听书看您得了,千万不能拿开不能让人看见。”
我连连点头:“成,成,玉霖他们如狼似虎的,谁还敢看我?放心。”
我们坐车直奔鸿福茶楼,半晌午喝茶的人不多,玉霖在二楼天井处为我择好座,点了一壶茶四样点心,我让小夕在我对面坐了,玉霖他们坐我东西两桌,就等说书先生开讲了。
果然如我所料,几乎所有进出茶楼的人,都会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我琢磨下次出来还是像过去一样穿男装好了。
我目睹小夕喝了半壶茶,愉快地用着点心,自己遮着面纱,只能沦为看客。
小夕嘴里吃着点心,手指楼下兴奋道:“小姐,快看先生来了。”我向下看时,说书先生已落座。我正对着楼下的先生,先生穿着灰白色棉袍,面容清癯,目光炯炯,一桌、一椅、一扇、一醒木,一先生,齐了。
这时陆陆续续进来很多听书人,待众人落座,先生刷的打开折扇轻摇几下便开讲。
“上回我们说到,前朝公主登上车辇挥泪而去。这回我接着讲,公主走后,皇后娘娘伤心欲绝当场晕厥。娘娘生无可恋,封了皇后印信,从此布衣荆钗入住家庙,再不过问红尘琐事。皇后娘娘性子烈,也是不能原谅皇帝将女儿和亲敌国之意。咳!”
我渐渐湿了眼眶,感同身受。
听众有人问:“那后来呢?皇帝怎么样?公主和亲后,可有下文?”
先生合上折扇,轻轻叩击手心:“皇帝的身子是一年不如一年,五十开外的年纪,已流出下世的光景来。割地赔款,令连年灾祸的国家雪上加霜,赫赫扬扬的一方大国,业已风雨飘摇。如今是太子监国,皇帝早已萌生退意,恐怕不日便会禅位于太子,追随皇后去了,皇帝似乎将那江山社稷皆已放下了。”
听到这里,我默默落泪。
先生“啪”的一拍醒目:“自古和亲善终者甚少,公主亦不例外,十岁年纪,抛家弃国一路来到苦寒之国,只盼嫁个如意郎君郎情妾意,谁知郎是冷面冷心的绝情郎,公主身如飘萍,异国沉沉浮浮,如今刚好六载。”
我心中一动,世间还有与我境遇如此相同之人?
“先生,为什么?你上回讲过,十岁的公主荆钗百衲衣,亦如天女下凡间,为何偏生郎君不喜?”
先生长叹一声:“老朽拙见,或者郎君终有一日再次挥戈南下,他不愿为儿女私情羁绊之故吧。”
“先生,公主真的只能活到十九岁?先生,公主结局如何?”
先生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先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在我听来不像故事,倒像是我的亲身经历。我权当前朝真的有位公主与我同命,当做是别人的故事来听。我命玉霖打赏先生一腚银子,先生将目光投向我,向我揖手,我点一下头,我不知他如何看出是我打赏。
我望着楼下出出进进的茶客思绪纷乱,刚来荣国时我经常梦到父皇母后,梦见我站在奉天门的城楼上俯瞰整个金陵,梦醒后泣不成声。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故国亲人梦里相见亦成奢望。
时光易逝,人事变迁,转变只在不知不觉间。由此可见,太子的转变似乎可以理解了。
我意兴阑珊示意离开,小夕为我披上狐裘,我们一行出了茶楼正要登车,身后一声“公主,留步。”
我回过头,茶楼走出风度翩翩的六王爷,我不知他怎么认出只露出眼睛的我。
我向六王爷行礼,他微笑道:“果然是公主,我也只是猜测,公主别来无恙。”
我笑道:“六王爷不都知道吗?抱歉,女官不允许我在外露脸。”
六王爷默了一刻,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公主,你可听到十三弟要回来的消息?”
我瞪大眼睛:“没有啊!是真的吗?什么时候回来?”
六王爷道:“诏书下达月余,若快马加鞭,近日就该到了。”
此刻,我激动的心情无法形容:“多谢!谢王爷给我带来的好消息!”
六王爷笑道:“能让公主高兴就好。”
告别六王爷,我直奔城外,但愿能第一个迎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