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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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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我轻轻叹出一口气。
安倍晴明对你的隐瞒,应该是如下的事情。
让我试着想一想……源博雅,你不知道也并不要紧。
那天,夜幕四垂,天色幽深。
平安京一处宅院中,亮起了摇摇的烛火。
一个男子的声音,语声中带着一点含糊与拖沓,听起来懒懒散散的:“你看这天空,晴明,黑得如此整肃。白天里变幻的浮云,此刻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呢。”
被他召唤着的安倍晴明,却是如同我刚才那般轻轻叹出一口气。他向下望着——注视着主人家落满灰尘的星盘。
“保宪大人……您难道很久不曾用它么?”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一身黑色的狩衣,正是安倍晴明的同门师兄贺茂保宪,前任阴阳头贺茂忠行之子,官居京城谷仓院主计头。听了这话,他收回仰望天空的目光,似笑非笑的摸摸自己的后颈:“推算倒是很经常——不过用的星盘,都是求教的人带来的。”
“保宪大人真是老样子……”晴明的嘴角并没有上扬的迹象,可是眼睛中渐渐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也一样,从来都是跟我的习惯对着干。”贺茂保宪横过膝盖,大剌剌的支起右肘,看似反击似的随口回答。
晴明的坐姿始终保持着礼仪,说话的声音也郑重而谨慎:“我这次来,是想请保宪大人给我推算一下命盘。”
“做什么?”回答很快就出现了,不过是以问题的形式。没有应允的贺茂保宪,却像是很有兴趣知道晴明的理由。
“——因为我被博雅大人问究竟有多大了,所以对自己的寿数发生了兴趣。”晴明也毫不迟疑回答。
衣着黑如墨色的懒散男子只发出一个含糊的声音:“嘁。”
“不行吗?”晴明安然的微笑着。
相对晴明的笑容,贺茂保宪方才的笑意却渐渐隐去了:“你的命盘,只有父亲大人推算过。你也清楚,推算了之后,他便要求我们两个从此不得同一处供职。我不知道父亲大人看到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这样说可能是有点不恭敬,可是,据我看来,保宪大人的能力不在忠行师傅之下……”
“命盘推算的不过是数与象,这两者都是会变化的,不足为凭。与其担心莫测的未来,不如看清楚当下混乱的局势吧。”贺茂保宪的声音,乍听起来还是那么懒洋洋的,然而仔细体会,却没有了方才那份淡然;拖沓的尾音中,存在着收敛着的警觉。
“……我并不是想给自己的选择寻找宿命的根据。”晴明这样说着,略略低下头,两腮的阴影在烛光的映照下有点加深,“问题是,即使把局势看得再清楚——有些事情也是不会改变的。”
“具体而言,是什么事情?”
“比如说,不想答应藤原实赖的要求,去给他主持泰山府君祭。”
“哦。他这么说了?”
“嗯,几天前,散朝的时候。而且是当着源高明的面。”
“唔……你拒绝了?”虽然是在发问,可是语气像是在例行公事。
“我回答说,过几天阴阳寮主持神尝祭,实在是难以抽出人手和时间。”
“这算是什么回答。”
“——是谁都不满意的回答吧。总之,实赖和高明听了之后,很一致的对我投以怀疑的眼光。”
“那是自然。你这样中立的态度,他们谁对你都不能放心。强大的力量若是不能效忠于自己,那么就是潜在的敌人。”贺茂保宪手中的蝙蝠扇,轻轻敲击着手心。
晴明轻轻地笑了起来:“保宪大人说的是。”
“若是仅仅主持泰山府君祭倒也没什么。可是你如果这样做,藤原家和源家,都会认为你这举动象征着投靠吧?”
“是啊。也许继泰山府君祭的要求之后,暗算甚至暗杀政敌的任务也会出现呢。”
“可能。”蝙蝠扇偏离了贺茂保宪的手心,敲在了手腕上,“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藤原家族的势力早已坐大。权势中天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可是现在……真是不想去趟这个浑水。”
“是啊。您看,即使我们都知道投靠藤原家是聪明的选择,有些事情也是一早决定了。”
“那么,下文呢?实赖和师辅不像有能接受他人拒绝的度量。”
“他们牵制我的方法,是威胁博雅大人。”
“……是不过给你个颜色看看,还是有了什么厉害的依靠?”贺茂保宪的声音中,再也听不到清晰的拖腔了。虽然目光并不比方才更专注,可是他黑色的瞳仁中闪过的亮光,仿佛利剑出鞘一样,带有着不依不饶的锋利。
“保宪大人真是敏锐啊。”
“要是一般的威胁,你用一张符咒也就解决了。”
“他们用了法师。”
“是谁?”
晴明伸手探入怀中,拿出一张雪白的怀纸,放在面前仔细的打开来,推向贺茂保宪:“身份我也不清楚。不过,请您看看这张纸。这是我从赤鬼拿回来的刀柄上,拓下来的图案。”
贺茂保宪拈起怀纸,送到面前。屋子里的光芒并不十分明亮,可是他也没有刻意地将这纸靠近烛火:“——这不是符咒的图案啊,是印章。这是梵文,内容是‘诸佛法印’。难道跟佛教有什么联系?”
“可是他驱使式神的手法,却似乎又属于阴阳术。”
“他法力如何?”
“他的式神能打败赤鬼。”
“哦。”贺茂保宪又是含义不明的应了一声。两个人一段时间内没有说话,可是却有什么波动存在于空气中,使得室中的气氛并不寂寥——贺茂保宪直起身子,表情渐渐的有些僵硬;而安倍晴明,则是慢慢浮现出苦笑来。
“奇怪呢。”晴明率先说话。
“怎么?”
晴明身子向后仰去,左手撑着身后的地面,一改方才端正的坐姿:“藤原家有这样强大的法师,何必非要拉拢我呢?”
“因为得到‘平安京第一阴阳师’的支持,更加有号召力呀。”贺茂保宪挑起唇角。他的嘴角稍微有点下垂,然而嘴唇跟他风格比较冷峻的五官相比,却显得有些丰润,隐隐透出好看的光泽,此刻调侃地一笑,纵然是恶趣味的嘲讽,也流露出几分孩子气来。
“真是的。”晴明也轩起了秀气的双眉,抿起双唇,敬语的使用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早知道……当年那场赌赛就约定让你赢。”
“啊哈!终于露了原形,不叫我‘保宪大人’了么?当年的赌约……看来,事情并不像我们少年时代想的那么简单啊!”
“所以,我很想知道,那时忠行师傅的安排究竟是什么意思。”晴明略略前倾了身子,重新捡起了最初的话题。
贺茂保宪再次没有直接回答。“你还是先弄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吧。你这不妥协的态度,最后只能是落得个对抗的局面。还是早作打算为好。”
“真正阻碍我的,我早就知道了。那就是我自己啊。”
“……”贺茂保宪没有说话。他身边的烛火,在这一刻突然挣扎着跳了几下,暗淡了下来。
“我不愿意投入注定胜利的一方阵营,却也不能真正袖手旁观。若是真能离开平安京倒也罢了,可是,不知道那个奇怪的法师会把藤原家族的野心发挥到什么程度,我不能安心。眼下,也只好见机行事了。”
贺茂保宪还是没有马上作声。他手中的蝙蝠扇,又开始轻轻敲击手心,一下,两下……
“灯光太暗了吧。都快看不清你了。”晴明也若无其事的环顾着四周。
“——你这次来,要我帮什么忙?”
晴明正正身子,重新坐好:“我是想问你对我命盘呈象的看法……跟我是否一致。”
扇柄握在贺茂保宪手中,可是一切的动作都停止了。一抹自嘲的微笑出现在这个懒散的黑衣男子的脸上,眉宇中又充斥着无可奈何的执拗。看样子他自己也并不想把这样奇怪的神色保持太久,可是他也迟迟说不出任何情愿出口的回答。
“若是一致的话,我要向你请托一件事。”晴明却似乎已经听见了答案,明亮的凤眼眨也不眨,“……把我的性命托付给你。”
“你明明知道,我所能救回的,都是残缺不全的生命。”贺茂保宪声音低低的说。
“那样也许足够了吧……”晴明平静地回答,“即使不够,除了你之外,又有谁能做到呢?”
“博雅大人知道这些事情吗?”
晴明扬起头来,舒出一口气。他沉吟了片刻,微微一笑。那笑容带着深沉的感慨,却也有着真正的欢欣。
“……神道,讲求的是明心见性,保佑的是现世福祉。前一点,我很赞成,后一点,我倒是有点不以为然。福祉这种事情,实在是怎么样都好。真正让人感到生命的重量的,是自己的心性在他人心中的映射和留存。源博雅的心灵,则是人间罕有的清澄之镜。……不想让什么东西污染这面镜子,也许是我的任性吧。”
“也好。他知道得少一些,你也就能更好的保护他。”
“恐怕等到他不需要我保护的时候,才算是真正的安全呢。”
“无稽之谈。”贺茂保宪把扇子放回怀中,面无表情地说。
“……我的请托,你是答应了么?”
“假如是为这件事的话,你根本没有必要来一趟。”
晴明抬高了双眉:“从来都不肯给人正面答复……你一直都是这样。”
“不全然是吧。我在拒绝别人的时候,答复就很明确。”
“那么,你肯确实的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别太复杂,我会觉得很麻烦。”贺茂保宪的声音,此时又出现了拖沓的声气。
“你把自己常用的星盘落了这么多灰,用的是什么咒?”
贺茂保宪抬起脸来,头一次直视着安倍晴明。白衣胜雪的阴阳师,则是回应着一贯的淡淡微笑。让他们彼此无言的,不是说中真相之后一方的懊恼和另一方的得意,而是因为双方的心照不宣而失却了言语。
最后他们用这样的对话终结了这阴阳怪气的沉默。
“——你这家伙讨厌的地方真是一点没变啊。”
“你也——保宪大人也一样。”
白衣的阴阳师愉快地笑了起来,仿佛还是当时那个因为赌气争胜,而选择与师兄对立的服装颜色的少年。
可是少年不会有这样深沉的掩饰,不会有这样因为默契达成的性命相托。
我想,他们当时是这样说的。
因为,这么别扭的语言,我自己恐怕是编造不出来的呢,源博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