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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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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的清晨,阳光明媚。
我一个人走进空无一人的幽深胡同,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木料微微腐朽的味道,那是老房子们特有的味道。这味道,对我来说,分外亲切。
这大概是今年我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个白天了。傍晚我即将乘飞机离开,去大洋的另一端。再回来,估计要等到来年了。
我是来这里缅怀过去的。
这是一片即将被拆除改造的区域,最后一排胡同的最深处,是姥姥家的老院子。
老院子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很多年间一直有即将拆除的传闻,却也一直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据说是因为地价太贵,让很多开发商望而却步。我认为这个推论一点儿也没错,这里几乎可算是这个城市最中心的区域,咫尺之遥便是那条蜚声遐迩的商业街,说这里寸土寸金都感觉不够,可能寸土寸钻还差不多。
在我,是很不希望这里被拆掉的。不管我离开这座城市多远,这里总是我梦回的地方。这里承载着我儿时几乎所有快乐的回忆。
然而事情发生的总是这么突然,我终于得到了老院子即将被拆除的消息。
几个月前,姥姥就和老邻居们一起搬了出来。她八十多岁了,第一次住进楼房,在我家。
虽然是一楼,可是她还是不习惯,依然觉得不接地气。
原本以为再不会有别的坏消息了,就在我准备回国之前的一周,妈妈突然告诉我,凯撒死了。
凯撒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头脑一片空白。
我把自己关进了洗手间,放声大哭。
凯撒是我的狗。
它就出生在六月初,这个明亮的季节。它四个月的时候,我把它抱回了家,那时候的它小小一只,就像个迷你泰迪小熊。
它有两个名字。
当时我正在看一本关于凯撒大帝的书,于是就给它起名叫做“凯撒”,后来听说名字太大了不好,起个贱名好养活,于是又起了一个名字叫做“狗蛋儿”。它小时候,这两个名字我和家人都是随意叫的,等它长大了,长成一只体面的狗,我们更多的时候就叫它凯撒了。
它是一只约克夏梗,与普通的约克夏不同,它从头到脚都是金色的毛发。那时候姥爷总会给它在头顶梳一根朝天小辫,它最喜欢坐在姥爷小三轮前面的车筐里,让姥爷带着它上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叫了凯撒这么一个霸气侧漏的名字,它每次上街都像一次出征,在车筐里,它像个王者一般睥睨天下,看谁不顺眼就汪汪叫上两声,管他是人是狗。不过也正因为这样,它和附近的很多狗都结下了梁子。
以至于要是走着出去遛它,手里必须提个棍子——以便帮它赶走那些找它寻仇的敌人。
只有隔壁小区的一只黑色可卡对它还算友好。每次见到它,都会小心翼翼地用鼻子拱拱它。
它不喜欢吃狗粮,简直到了不共戴天的程度。不管大牌小牌的狗粮,放到它的小碗里都是一个结果——被它撒的满地都是。而且,屡教不改。索性家人也不再给它买狗粮,每天给它买一些熟鸡肝或鸭胸,拌上馒头米饭或者面条,它每次都能吃的干干净净。
它不喜欢吃零食,我有时候给它薯片或者饼干,它闻都不闻。
然而我每次打算吃零食的时候,它听到塑料袋的声音都会颠儿颠儿的跑过来,皱皱鼻子,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我。知道它不吃,我也会象征性地分给它一点点。每到这个时候,它都会鄙夷地看一眼我给它的零食渣渣,扭头就走。
只有两种东西例外:橙子果汁和烤红薯。
导致每次我喝橙汁的时候,若是被它看到,小半瓶都会跑去它的碗里,烤红薯更是了不得,又一次我买了一个巨大的烤红薯,它硬是分走了我一多半。真不知道那个小小的身体是怎么能装下这么多烤红薯的!
算起来,凯撒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在狗里算是高龄了。它陪我度过了我的小学、中学和大学时光,直到现在,我已经成了一个大人。
很多年里,我都不敢看关于狗狗的电影。《导盲犬小Q》、《忠犬八公》、《一只狗的使命》……我怕那些电影太感人我会受不了。从小,我的泪点就低,极低。
有次忘记因为什么,我在凯撒面前哭,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它竟然伸出了粉色的小舌头,轻轻地舔去了我的眼泪,乌溜溜的小眼珠温和地看着我,好像在说:“不要哭了,要坚强啊!”。
可是现在,我的泪又落到了脸颊,然而再也不会有粉红色的小舌头帮我舔去泪水了,再也不会有乌溜溜的小眼睛给我鼓励了……
妈妈说,凯撒就长眠在老院子里的石榴树下。
我这次是专程来看它,看看老院子的。
老院子的门已经被人拆除了。我径直走进去,有些哀伤地抬头看了看门洞屋顶上那只颜色暗淡的燕子窝。如今也是空空如也。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对燕子是在凯撒来到我家的次年春天搬来的。
很多年间,它们每年都会准时在香椿树长出第一茬新芽的时候从南方飞回来,然后不知道从哪里衔来泥和干草修缮旧窝。等到夏天的时候,就会听到小燕子啾啾啾啾的声音从窝里传来了。
凯撒一直和它们相安无事,有次有只羽翼未丰的小燕子不慎从窝里掉下来,还是凯撒发现的。它跑到屋里,对着姥爷汪汪叫着,姥爷跟着它来到门洞,发现了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燕子。
姥爷踩着凳子把小燕子放回窝里的时候,燕子夫妇在他头顶盘旋,啾啾地说着感激的话语。凯撒也开心地摇着尾巴在地上蹦来蹦去。
院子里还是老样子,香椿树、枣树、苹果树都已经枝繁叶茂,因为没有人居住的原因,院子里的地面上有一层落叶。我踩着那些落叶,走到屋门口那棵石榴树下。
正是石榴花盛开的时节,一树红红的石榴花像一盏盏小小的红色灯笼挂在绿油油的枝叶间。
姥姥说这棵石榴有大小年,有的年份能结上百个果实,有的年份却只有一两颗。大年的时候,她常常仔细地摘下就要裂开的石榴,放在一只竹篮里,等我放学回家的时候便拿给我吃。而她自己从来都是挑最小最丑的石榴吃。
这棵树结的石榴很甜,虽然个头不大,但是汁水丰富,我很喜欢吃。看这一树繁花,今年,应该又是大年了吧。
我蹲下身子,看着石榴树下的土地,试图在落叶中找到凯撒长眠的位置。
我的眼泪又涌出了眼眶。
“凯撒,我来看你了……”我喃喃地对着石榴树和落叶说。
没有回答,周围一片寂静。凯撒再不会兴奋地朝我扑过来了。
只有石榴树上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在叽喳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