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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小龙女(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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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庞站在船头,脚下的大船依旧不急不缓的往前走。他神色肃穆,冷冷道:“要不死,要不滚开!”
眼前似有一张镜面,在海天之间直直得立着,将身前身后的景色一分为二,一边是人间,一边是炼狱。空气中的寒意弥漫开来,像是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雪。
眼开着大船就要撞上去,那两个黑衣人依旧僵硬得站着,恍若两个提线木偶,单调的重复着:“此路是我开!此路是我开!”
小龙女转头看一眼花满楼,他站的笔直,身子跟着船左右晃动,然而青丝拂过他的脸颊,他人在波涛中,还是一般的身材高挑,肩膀端正,还是一般的,皎如玉树。
小龙女心下一松,她看了看老庞,冷冷道:“最烦这些雕虫小技。不必废话,砍了它们!”
老庞应声抬起手臂,然而他未有动作,两个黑衣人却是“嘭”的一声,原地炸开了。
大团的黑丝似被打翻了的蜂巢,饥渴许久般,疯狂的涌上来,瞬间将整个大船笼罩在一股粘腻的黑暗中。
花满楼感觉自己置身一片死寂般的静谧中,明明前一刻还有海潮拍打船身的声音。此时,四周的风声,水声却都尽数消弭于无形。
他原本就是瞎子,黑暗对于他而言,恍如吃饭喝水一般寻常。
然而这种孤零零的,天地间没有任何声响的感觉,却是第一次浓烈得将他包裹了。
花满楼恍若回到了七八岁的时候,颤抖着往前走了一步,仍旧什么感觉都没有。身前身后没有束缚,自己仿佛置身一个巨大的坟场,空空荡荡的只余下他一个人。
不知道恍恍惚惚的过了多久,一双冰凉细长的手伸出来,牢牢地,无声无息得一把攥住了他的脚腕。
花满楼猛地向上窜起,然而那力道似铁箍般,将他狠狠向下一拉。
耳畔响起哗哗的流水中,方才的寂灭消失不见,血腥的空气刺激着他的鼻腔,然而这种大口呼吸的感觉只持续了一刹那,他听着小龙女大声呼唤着:“花满楼!花满楼!”
来不及挣扎和反应,他便被那股大力拖着,沉入了海水中。
他下意识的摒着气,然而那东西带着一种不死不休的气势,狠狠地把他往下拽。
坚持了片刻,花满楼终于突破了极限,本能的吸了一口气。口腔鼻腔中疯狂的有海水倒灌进来,充斥着他的肺部。
花满楼挣扎了许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动不了了。很久之后,他开始觉得很舒服,他的身体在水里飘飘忽忽,随着水流游走,像是水面上的落叶,非常舒缓。
渐渐地,他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海水打着节拍拂过他的身体,像是回到了童年,听着阿姆的摇篮曲。
许多的声音从他的脑海中闪现而过,迷迷糊糊间,他仿佛又听到小龙女在喊他:“花满楼!花满楼!”
是错觉吧!
这声音真好听!
他这般想着,终于沉沉的闭上了眼。
就这么昏天黑地得睡了好久,如弦断一般,花满楼意识骤然清醒过来。
他感觉到有一个冰冰凉凉的物体一直紧贴着自己的额头,一丝丝清泉像小鱼般般钻进了他的额头,随后沿着他的身体游走,在他体内咕噜噜,咕噜噜的喝着水。
肚子里的小鱼喝饱了水,花满楼正发愁这些鱼会不会留在他身体里了。却在这时,有人掰着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开了嘴。
那群小鱼便摇摇摆摆的甩着尾巴,从他口中跑了出去。
如此循环往复了三四次,花满楼觉得眼前的世界越来越亮。
他不舒服的动了动眉心,骤然像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一股求生的直觉袭来。他本能得睁开眼,对上了面前的小脸。
那张脸面莹如玉,双眸炯炯有神。然而那瞳孔的色泽,比之星光灿烂,更像潺潺溪水里乌黑的晶石,便将她的四分英气,又平添了三分冷清,三分妩媚。
花满楼怔怔得看着许久,眼前的这双眼睛,既陌生又璀璨。他瞬间将面前的人一把推开,整个人都呆在原地。
过了半晌,他霍得抬起头,直直得看着面前的女子。
这少女长发及腰,穿一件浅蓝色内衫,外罩一件绯红色长裙,衣领和袖口都绣着金色的晚莲。她长发用一根玉簪高高束起,七彩琉璃线从她秀长乌黑的发辫蜿蜒缠绕到发梢,在发梢末坠了一个小小的镂空赤金珠。
她一袭红衣如烈烈榴火,身形修长,茕茕孑立,如琼枝玉树。
花满楼眼中一湿,整个人都剧烈得颤抖着,他终于明白方才那种可怕的不适感是从何而来。
他看见了!
他又看见了!
十几年的黑暗中独自挣扎和排解,一天天的说服自己宽和,接受现实。他几乎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自己又看见了。
小龙女被他推出去,也不恼,站在他身前任由他静静打量了许久,才一步走上前来,抬起衣袖擦了擦他满脸的泪痕,脆生生道:“醒了就好!”
花满楼听着熟悉的声音,深吸了一口气,半张脸都红了,不可置信道:“小龙女?”
小龙女眨眨眼睛:“怎么?一直盯着我看?我和你想象中不太一样?”
花满楼瞬间脸红到耳朵尖,结结巴巴道:“听陆小凤说你生的平平淡淡,嗯,我总以为,嗯,”他愣了愣,呆呆的看着她许久,应是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半晌,他脱口而出道:“你生的好美!”
小龙女挑了挑眉,得意道:“那必须的。我可是四海第一美人!”
她话音坦诚磊落,自信十足,花满楼忍不住笑起来:“的确是!”
小龙女“啧”一声,横了他一眼:“你哪里见过别人,如何就知道我的确是了!凡人真是虚伪!”
花满楼缓了缓湿润的眼眶,真诚道:“我不需要见旁人,即便见了,在我心里,也没有人比你更美!”他尾音轻颤,剩下未尽的话音都落到了肚子里。
别人哪里能明白,你像一道光芒,乍然出现在我黑暗了十多年的世界里,这是一种怎样的冲击和震撼。
良久,见小龙女瞧着他不作声,花满楼笑了笑,轻声道:“是我突兀了。”他抬手颤巍巍碰了碰自己的眼睛,打量着周围深蓝色的海水,震惊而迷茫,一时间还是缓不过来。
片刻后,他专注的看着小龙女:“我的眼睛,是你治好的吗?”
小龙女看着他点漆般的双眸,于心不忍,但想着迟早会把他记忆消除,他以后也会忘记这一段,便还是实话实说道:“是因为我。但是,”她咬了咬下唇,难得的有些踌躇。
花满楼慢慢沉静下来,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有话直说吧,不碍事。”
小龙女这才抬头看着他道:“你方才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我释放了些神力进你的体内,把你吞进去的水吸出来。应当是残存的神力,短暂得医好了你的眼睛、不过,”她捏紧了指尖:“人仙有别,我不能擅动凡人命格,否则会招来无穷祸事。因此,那些残存的神力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自行消散了。”
她说的委婉,然而意思却很清楚——神力消散了,花满楼自然还是看不见的了。
花满楼心头只难过了一瞬,但瞬间又想起方才推开她时,那紧挨着自己的额头。
似有一只手轻轻的在他心头不轻不重得撩拨了一下,他望着小龙女,克制着心尖的失落和颤抖,温柔道:“多谢你救我一命!”
小龙女霍得看向他,只见花满楼神色平和,虽然嘴角眉梢控制不住有些淡淡的悲伤,但那其中的愉悦和真诚,也是实打实的。
那沉沉如星光璀璨的眸子里,似乎还压着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小龙女不太明白,但她还是笑了笑:“你能想得通就好!”
花满楼控制住想抚摸她发梢的冲动:“我以为今生都看不见了,此时能多看一瞬,都是你送我的!我感激不尽!”
小龙女大咧咧摆摆手:“这不算什么!多大点事嘛!毕竟我是神女嘛。”
花满楼失笑的点点头,再次贪恋得环顾了一圈周遭的海水,发现一团白光从脚下升起,似珍珠般将他们二人包裹在内。
他踩了踩脚下有些光滑的物体,顺着脚下的纹路看去。
待将这东西从头到脚看了一圈之后,他惊讶道:“这是?”他想起上古传说所载的神兽,再想起她们几人先前在船舱讨论着煮汤喝的食材,揣测道:“冉遗鱼?”
小龙女点点头:“什么神兽?笨死了,千年都修不出仙体的笨蛋?!”
他们脚下,踩着的,郝然是一个鱼身蛇首六足的动物。它身形庞大,犹如一座小山坡,沉沉的占据了八尺宽海面。
许是察觉到背上人的目光,那深褐色的蛇头往上探了探,它睁开一双竖瞳,吐着蛇信子环顾了一圈,最后定格在花满楼身上。
小龙女飞起一脚提上它的脖子,不怒自威道:“娇娇,看什么呢!好好走!下西南!三百尺!”
它对这个名字还没有完全适应,闻声便是一哆嗦。然而她又对小龙女十分惧怕,被踢了一脚,委委屈屈的缩回了脖子,轻盈得摆着尾巴,老老实实得奔着下方狂奔而去。
深海的水浪一波又一波的从罩着他们的光圈上打过去,似是夏夜的萤火之光,虽然微弱,但也已经足够照亮眼前方寸之地。
海底的时间缓慢而沉寂,越往下潜,越能感觉到那种沼泽般腐烂粘腻的压迫感。
两人随着娇娇徐徐往下沉,渐渐的,周遭便看不见什么活物,只有一簇又一簇的水草,泛着比海水更黯淡的枯青色,水蛇一般扭来扭去,其情其景,看着丝毫没有鲜活之气,倒像是魔物。
深海里水的流速变缓,一层一层的水波拍打着光圈,似是干枯瘦削的鹰爪挠过花满楼的手臂,不见血腥得,挠的他心里微微发沉。
时间久了,那单调的水声又有种催眠般的魔力。
花满楼目光逡巡着往下探去,这边看看,那边看看,突然间,他便不自觉得将视线停在了小龙女高高竖起的长发上。
那黑发如瀑,又坚硬如丝,根根交缠在他的视线里。
小龙女感应到般的回头,正对上他还来不及收回的,柔软到极致的眼神。不过她一向是个心粗的,当下只是皱着眉道:“怎么了?”
花满楼神色恢复正常,转移了话题:“咱们这是去哪?”
小龙女甩了甩头上的辫子:“带你去取粟摩花呀。也是我一时不慎,才会让你着了那两个黑心鬼的道。我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花满楼倒吸一口气:“陆小凤没事吧?”
小龙女不以为意道:“肯定没事啊!他们三个神族守他一个,要是再守不住,那不是脑子进水了?”
花满楼想了想,也是,这才放下心来。
这一瞬间的百转千回之后,待花满楼收回心神,微微抬眼时,却猝不及防得看到自己眼前停留了一个人。
两人四目相对,他刹那间头皮一炸,本能得往后瑟缩了一下,惊吓之余连呼吸都忘了。
眼前的这东西乍看是个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皮肤在水下不知道泡了多少年,早已皱缩发绿,似隔夜的豆腐水长出了霉菌,散发着腐朽的恶臭。
他套着一个粗布衣,因为身子收缩,越发显得那衣服空空荡荡的,像是裹了几片大的水草在身上。他的脸上和手上裸露的部分长满了尸斑,眼中几乎全是眼白。
此刻他两只空洞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花满楼,见花满楼没有动静,便抬手拍皮球一般拍了拍这层晕着银光的光罩。
光罩被他拍的弹了弹,却不受影响的继续下沉,这水鬼歪了歪头,又伸手抠了抠光圈,不过这光罩如蚕丝一般坚韧光滑,自是不为所动。
那水鬼动作笨拙僵硬,看着修为就很低。
他一抠不中,又摇摇坠坠得伸出手还想再戳戳看,然而这次还没等他碰到,光圈中间的位置突然凹进来,似是肚皮猛得一缩,形成了一个洞口般的弧度。
娇娇载着他飞快的往下沉,原本已经将那水鬼抛开了一截,然而那水鬼在呆呆的盯着花满楼看了半晌之后,一晃神的功夫,直愣愣的追了过来。
小龙女皱着眉,像看一个傻子般看着这水鬼。
半晌,她摇摇头,不耐烦的随后画了个圈,随即食指扣起,将那小圈轻轻一弹,弹了出去。
那圈瞬间变大,一圈又一圈柔黄的光束将那水鬼从头到脚,一点点的包裹其中。那佛光温暖祥和,像是初秋镂花长窗内照射进来的阳光,打在他衰败如风中柳絮般,不堪一击的身影中。
那水鬼眼睛眨了一眨,浑浊的眼白中渐渐有了一丝清明。他发出凄厉的一声嘶吼,似是江边寒鸦呜咽的悲鸣。
他边下坠边盯着花满楼,身子被那光渡着,眼看着在一点点缩小。正在一时,一团娇小的身影风驰电掣般从远处直直的扑了过来,将他搂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