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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空照秦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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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姑姑,七姑姑……”门外女子清亮的嗓音惊醒了此时心神俱疲的繁妤,她艰难开启柔唇,道:“进来罢。”女子小心推门而至,繁妤才发现原是奕訢的长女——已被慈禧太后收养宫中的固伦荣寿公主白灵。
只见白灵柳眉微蹙,神色慌张,且没带一名婢女,她捡了个离繁妤最近的圆凳坐下,气喘吁吁道:“方才恭王府来报,说弟弟……”她双眼噙泪,痛心说道:“说弟弟怕是撑不过今天了……”
繁妤并未惊讶,她早已知晓载澂结局,只是清苦一笑:“难怪今日不见载澂,六哥回府了罢?”
繁妤的淡然令白灵心头一痛,她引袖抹泪,垂首低声道:“阿玛,不,六叔已经回去了。府里人还说弟弟希望见你……”
“我却不想见他。”繁妤的目光有着彻骨寒意,她此时脂粉已散,亦无任何装饰之物,惟身上一袭艳丽旗装方显出些许生机。白灵一直觉得她犹如废池中傲然挺立的素莲,无意争春,伶仃孤苦却冷漠至极。
“七姑姑,你一直明白载澂的心,也明白载澂渴望见你的原因。但你明白载澂得的是什么病么?”白灵眼眶泪花难以抑制地坠落:“是与先帝一样的病!”见繁妤微微一愣,白灵继续说道:“他终日郁郁寡欢,只能在八大胡同的花街柳巷找到心灵的归宿。阿玛发现后将他锁了起来,但是已无法抵御病毒的侵入了。我与志端婚礼那天见到了他,他那时已面容枯瘦,憔悴不堪了。”
繁妤纵然再无情,看到白灵如此动容,又想起初次见载澂时他粗笨解开自己手上布条的稚嫩模样,心中有些微微撼动。思索再三,她道:“好,我跟你去恭王府。”
繁妤唤了婢女前来,重新替她盘起了精妙高贵的同心髻,她未重施脂粉,只描了淡淡的峨眉,转身欲走时突然觉着自己这身衣物过于鲜艳,便吩咐婢女取了一件粉色水烟旗装。繁妤已许久未着素服,现又重着旧装,依旧清新脱俗,淡雅飘香。
白灵瞬间窒息,她觉得繁妤实在是美得足矣令天下女人侧目。繁妤娉婷走至她身边,执起她的手,与她一同跨出了高耸的门槛。
繁妤在白灵引领之下来到了载澂的房间,她微微推门,只见奕訢与画蘅皆在此,奕訢眉头深锁,不停在房内踱步,而画蘅则是泪眼茫茫守在载澂床边。二人见繁妤前来,亦不惊讶,只是奕訢始终烦躁不安地来回走着,未正眼瞧她。
载澂闻道了自繁妤身上散发的幽香,他艰难地撑起脆弱的身躯,望着美丽如初的繁妤:“七姑姑终于来了,载澂有礼物送给七姑姑。”
繁妤勉强一笑,亦不多言。
载澂又转向画蘅道:“额娘,能否把载澂的琵琶取来,载澂想为七姑姑弹一曲。”
画蘅不解其意,但仍替载澂去内室取来了红木制的琵琶,上面有雕刻着精致的海棠花瓣,甚是素雅。繁妤一眼便认出了那支琵琶,那是她在醉歆楼当花魁时从未离身的琵琶。
载澂艰难翻身下床,小心翼翼接过画蘅手中的琵琶,斜抱入怀,转轴拨弦后又清了清嗓子,方才虚弱唱道:“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他唱功了得,只是往日清亮的嗓子已被病魔折去几分,却也是如闻仙乐,令人听之落泪。尤其是待他竭力嘶哑出“秦淮”二字时,更是倍增凄凉之感。
繁妤眼中似有红泪淌出,她不愿被人瞧见,于是引袖掩面道:“载澂唱的真好,姑姑谢谢你。”
她的赞扬明显是敷衍,可是仍引得病魔缠身的载澂扬起幸福的微笑,他正欲再弹一曲,却被一旁沉默已久的奕訢打碎了他的秦淮遗梦。
奕訢将琵琶抢入自己手中,对着载澂斥道:“你这兔崽子唱这亡国之音究竟是何居心?”
载澂两眼无神望他:“洋人又蠢蠢欲动了,大清气数将近。载澂有幸得以逃脱面临国破家亡的悲剧,真乃上天垂爱。”
奕訢怒极,扬起巴掌朝载澂掴去:“当下正值洋务盛行,同光中兴已然不是梦想,国富兵强指日可待。可你却在此含沙射影,就你这副不思进取贪图享乐的模样,也早该死了!”
载澂幽冷一笑:“同光中兴,简直是自欺欺人,西太后骄奢淫逸挥金如土,拿北洋水师的军费大修颐和园。况且又冷血无情逼死先帝与孝哲皇后,只怕载湉亦难以幸免。再说了,洋匠唯利是图,根本不希望大清富强,又哪里会传给我们真正的科学技术,最多是在同文馆教些毫无实际用处的鸟语,使我大清臣民鹦鹉学舌。”
见他分析面面俱到,条条在理,奕訢亦有些震撼,难道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繁妤轻轻拍着手,带来一阵清脆的声响。她走至载澂身旁,弯下腰来扶起因奕訢掌掴而跌坐在地的载澂,由衷赞道:“载澂,你真的长大了。”
他又与她如此贴近,他又能欣赏她娇俏的面容,他又能闻到她唇齿间流溢出的淡淡芬芳。他此时觉得幸福无比,朝着奕訢、画蘅与白灵深深鞠上一躬:“阿玛额娘姐姐,载澂先谢过你们对载澂的关爱,但是载澂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只想在与七姑姑一起渡过这最后深刻,求你们成全。”
画蘅涕泪涟涟,几乎不能自拔,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怜她诞育载澂,抚养载澂,却始终抵不过他与繁妤陌生而温暖的姑侄情分。而奕訢亦未发一言,只狠狠拂袖而去。
望着奕訢日渐佝偻的背影,繁妤心有些凉,她叹时光如水,却从未将他们的误会洗涤;亦叹深宫锁情,却从未锁住过他们单薄的爱。他们的爱就如同玉石一般碎倾,唯留残迹。
画蘅与白灵相望一眼,默契地背身离去,并轻轻将门掩上。
“姑姑,再听我弹一曲吧。”载澂突然兴致高昂,快步走至桌边将琵琶重揽入怀,似乎是回光返照。
繁妤默默坐下,认真端望着他。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云深绣户,来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载澂又吟唱一曲,依旧是李后主之词。
“李后主之词确是细腻柔媚,婉转动人。载澂喜欢李后主之作吧?”繁妤问道。
载澂摇头道:“本来毫无兴趣,是因为你喜欢我才喜欢。”
繁妤浅笑道:“其实我更欣赏纳兰性德。”
“反正都一样,大家都说纳兰是后主转世。”载澂毫无顾忌地执起繁妤的酥手,问道:“七姑姑,我能唤一声你的名字么?”
繁妤微微颔首,载澂捧起她略带泪痕的小脸,爱怜望她,轻柔唤道:“繁儿。”
听到这熟悉至极的呼唤,繁妤香肩狠狠一抖,她深望载澂,一时语塞。刹那间仿佛时空逆转,他是三十年前意气风发的六阿哥,而她是纯洁如晨露的七公主。二人两小无猜,穿梭于皇宫树影婆娑的林间,看初春的阳光五彩斑斓地映在他们欢笑奔跑的身躯上。而他跟在她身后,柔和地唤她:“繁儿,繁儿……”
繁妤深深沉迷,已然游离世界。直至眼前陡然掠过一丝血光,她才回归现实,任奕訢俊朗飘逸的身影幻化在透明的梦中。
当她意识到眼前的血光是自载澂口中喷出时,她惊慌失措。正欲唤人前来,却被载澂死死拽住,他虚弱道:“七姑姑,我真的不行了。你能不能满足我最后一个愿望……让我……死在你……怀里。”
繁妤顿时泪如雨下,载澂正欲引袖替她揩拭,却被她温柔地揽入怀中,让自己冰凉的泪一点一滴打在他毫无血色的脸颊上。繁妤无意间触到了他背部扎手的脓疮,但她却丝毫不嫌弃,只将他搂得更紧,柔声说道:“载澂,你是个好孩子,只可惜你生错了时代。姑姑从未怪你流连花街之事,因为在这样一个倍受压力的环境之下,在这样一个残破不堪的国家之中,太多的人失去了寄托失去了依靠。而你,只是寻找到了一个心灵的慰藉,因此姑姑不怪你。”
“姑姑,”载澂连咳数口后才缓慢问道:“你到底是谁?是金贵的七公主,还是醉歆楼的柔荑姑娘?”
繁妤不忍再看他凄楚模样,仰首望向天花板,说道:“我永远是你的七姑姑。”
载澂听之怅然:“其实我多希望你的回答是后者……对不起……七姑姑……载澂……原来轻薄了你…对不起……”
繁妤捂住他的口:“不要再说了,姑姑从未怪你任何一件事。”见他在自己怀中无力地点了点头,她才抽出手,觉得有些黏人,于是将手掌摊开一看,竟是令人窒息的血红!
“载澂……”她唤着他,只是这一次他未回答,整个房间散发着诡异的安静。她垂首望向怀中载澂,发现他的嘴边竟牵起了一丝笑意。
繁妤阖上双目,想着现在的年份,又想起不久后将会有更多的人离开她,心底响起一声凄厉的悲啸,仿佛震碎了她柔软脆弱的心脏。